第十二章



  四八

  沙河边上的深夜,黑漆漆的。星星全给乌云吞没了。本是农历月半,却好几天看不到月亮。

  上游接连地落雨,河水急奔直下,象射箭似的。

  狂流拍打着河岸,沙土和石块纷纷地跌到水里,被狂涛挟持而去。河水澎湃的声响,象深山虎啸一般,使人惊心动魄。

  敌人据点里的探照灯,交叉地放射出惨白的蛇形的光带,在田野,在沙河两岸,贪餍地寻啮着什么,给人一种可怖的感觉。

  炮声、枪声、榴弹声,在这个狭长的地带,从傍晚响到天明,仿佛正在进行着战线广阔的激烈战斗。

  其实,这里并没有进行象样的真正的战斗。正是因为没有战斗而又枪炮声不停,战士们才感到格外难受。

  队伍刚刚照例地行军二十多里,在小村子上休息下来。

  安兆丰背靠在草铺上,仿着京戏的道白说:

  “正是:只听炮声响,不见鬼出来!”

  因为他打着京戏须生的手势,很有点京戏味儿,脸部的表情却又有点滑稽,大家便“嘻嘻哈哈”地哄笑起来。

  “来一段,我赞成!”有人叫喊着说。

  安兆丰在卷着烟末子吸烟。

  “安兆丰,你说到底有鬼没有?”张德来蓦然地问道。

  “怎么没有?当然有!”安兆丰装着怕鬼的脸相回答说。

  大家都知道张德来怕鬼,互相挤眉弄眼地故意吓唬他:

  “有!”

  “我见过!”

  “有披头散发的!”

  “有血盆大口的!”

  “有搽胭脂抹粉的!”

  “有……!

  “不要乱说好不好?”秦守本见到受过惊吓的张德来给大家说得睁大着眼睛,脸上现出恐怖的神情,制止了大家的谈鬼,并转脸对张德来说:

  “不要听他们的,没有鬼!封建迷信!谁见过鬼,谁就找个鬼来给我看看!”

  安兆丰觉得话说得不好,一来班长生了气,二来张德来的神经失常刚好不久,不该再吓唬他,便歉悔地说:

  “没有鬼!我是说着玩的!”

  副班长王茂生是很少说话的人,大家觉得他每日每时都在想着瞄准射击的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和瞄准分不开;就是吃饭的时候,他拿起筷子夹菜以前,总得把筷子放在眼前瞄瞄,大家有的谈笑议论,他向来很少参加。这一回,他却出乎大家意外地谈起鬼来:

  “我说有鬼!”

  许多人正在洗脚的、正在抽烟的、正在扫地的,一齐停止动作,瞪着眼睛望着他。

  秦守本也呆呆地站立着,出神地望着他。

  王茂生慢声慢语地说:

  “有三种鬼,一是日本鬼子,二是美国鬼子,三是二黄,叫二鬼子!”

  大家轻松下来,又一面接着互相谈论,一面各干各的事了。

  “还有蒋鬼子!”张德来马上补充着大声地说。

  “对!这里老百姓喊蒋介石的队伍叫蒋鬼子!”周凤山接上去说。

  二排副排长丁仁友匆匆走来,站在门口代声喊道:

  “集合出发!”

  “什么事!打蒋鬼子去?”安兆丰跳起来问道。

  “保卫夏收,帮老百姓抢收麦子去!”

  渴望战斗而没有战斗的时候,得到这样一个行动命令,大家感到兴奋。

  队伍迅速地集合起来,在黑夜里无声地挺进到敌人据点附近,向敌人的据点警戒着,掩护群众收割田里的麦子。

  田里的麦子、莜麦都还没有全熟,有的还是半青半黄的,为的不给敌人吃到一粒粮食,人们忍痛地提早收割。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出来,不分你家我家的,蜂拥到田里抢割着。

  老大爷、老大娘们、大嫂子、姑娘们,民们兵,挥动着手里的镰刀,“喀喳喀喳”地割起来,麦子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

  有的用剪刀刈着麦穗子。

  他们手里割着麦子,眼里滴着泪珠了,嘴里咒骂着蒋鬼子。

  敌人的炮弹跟着探照灯的蛇光,向田野里轰击着。

  “打吧!打死我,也不留一个麦粒子给你!”

  炮声、枪声加快着抢收的速度,使人们手里的刀剪动作得更有劲,刀锋剪口更加锐利。

  大约有一个排的敌人,从胡家沟据点里探头探脑地晃出来,连人影子也没有看见,就胡乱地放着机关枪。

  麦田里的人们象撕扯朽布一样,把一块一块麦田撕裂开来,麦捆子象队伍似地排列起来,迅速地集合到一堆,有的用扁担挑走,有的给牲口驮走。

  枪声打得靠近起来,有些人伏在田里,有的避到沟边去,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哇地一声哭叫起来:

  “娘!还割吗?蒋鬼子来了!”

  娘在女儿的背上拍了一掌,压低嗓子责骂道:

  “嚎啥?有主力部队在那边!”

  小姑娘咽下哭声,又张开剪刀口刈着一把一把麦穗子,麦穗子象网住了的小鱼似的,拥挤着落进她身上背着的柳蔑筐里。

  扼守在一座桥口的秦守本班,在敌人靠近到面前三十米的时候,向敌人开始了射击,一挺机枪和十几条步枪的子弹,象飞蝗一样地向敌人猛扑过去。

  王茂生借着敌人探照灯的光亮,向一个回头逃窜的敌人射出他的尖利的枪弹,那个敌人立即栽倒下去。

  四班、五班冲了上去,一直把没有打死的几个敌人追回到据点里面去。

  张华峰班的大个子马步生,腿脚又长又快,擒住了一个跌在沟边的敌人,象老鹰抓小鸡似的,他把那个敌人拎了回来。

  收割直到天快明的时候才停止。

  据点附近留下一大片空地和无头的麦秆子。

  象是看到一个奇景似的,在回向驻地的路上,战士们纷纷地说着、笑着:

  “这倒也有味道,杀了一片麦子,捉住一个俘虏!”

  “我方无一伤亡!”

  “老子一根汗毛没有少!”

  “跟莱芜大捷比一比,真是九牛一毛!”

  “'马路灯'!有种!”

  洪东才向走在他前头的马步生赞扬着说。马步生回过头来,牛鸣似地哼道:

  “打七十四师不行,打这种杂牌队伍,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打七十四师你怎么知道不行?”有人反问道。

  马步生捉了俘虏,心情兴奋,顾不得是什么人问的话,毫无避忌地回答说:

  “打得过七十四师,会开到这个地方帮老百姓割麦子?”

  “你替七十四师吹牛!”有人大声责斥地说。

  走在前头的班长张华峰退到后面来,在马步生的肩膀上轻轻地拍拍,正要继续争辩的马步生才把要说的话截住。

  回到驻地以后,秦守本带哨到村后的沙河边上,看到河边上有六个人扛着六根电线杆子,拿着一大捆电话线;便走上去问他们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干什么的。

  六个人当中的一个四十来岁的中等身材的人,告诉他说:

  “我们是河东的民兵,过来帮助夏收的。”

  “电线跟电线杆子缴的敌人的?”秦守本问道。

  “是!砍的敌人的!”

  说着,他们把六根电线杆子顺排一起,用电线紧紧地捆成一个木排,推到水里。那个四十来岁的民兵向他告别说:

  “同志!什么时候到河东,到我们家喝碗茶去!”

  河水的洪流,迅速地奔泻着,浪花直扑到岸上。

  在沙河的洪流面前,善于游水的秦守本,惊讶地、担心地望着准备渡过河去的民兵们。

  两个民兵跳上电线杆扎成的木筏子,身子伏在木筏子上,紧抱着电杆木,顺着急流滑了下去。

  另外的四个民兵跟着投入了洪水。

  他们在波浪里沉下去,冒上来,象鸭子似的。

  银色的浪花在水面上飞舞。

  朝阳升了起来。沙河汹涌奔腾的水面,发着耀眼的光亮。有一些羽毛雪白的水鸥,飞掠在水面上,“呀呀”地叫着,仿佛为泛在金波银浪里的民兵们唱着赞歌似的。

  六个民兵安全地到达沙河东岸,拆掉木筏子,每人扛着一根电线杆,得意地唱着什么,向站在西岸望着他们的秦守本和哨兵张德来不住地招着手。

  秦守本和张德来跃起身来,向东岸的民兵们扬扬手,用欣喜的惊佩的眼光眺望着他们。

  四九

  火,燃烧着无穗的半青半黄的麦秆,燃烧着村庄上的房屋、草堆,燃烧着牛栏、羊栏、猪窝、鸡鸭窝。

  象疯狗一样的敌人,把附近的地方烧成了一片焦土。

  熊熊的火龙狂舔着灰白色的云块,浓黑的烟雾愤怒地喷向苍空。沙河西岸一大块禾谷茂盛吐着香气的地区,变成了火山烟海。

  三个据点的一千多敌人,在上午九点多钟倾出他们的巢穴,在田野里奔窜,没有目标地胡乱打着空炮,放着瞎枪。

  连沙河的水也给震怒得激起了大浪,发着狂吼。

  三架红头敌机凶恶地奔袭而来,尾巴掠着树梢,肚子几乎磨擦到屋顶子,指头粗大的子弹,带着恐怖的嘶叫声倾泻下来,象蚱蜢似地在土地上、屋顶上、小山丘上颤抖、跳蹦着,闪动着火星子。

  庄子北面的土坡上,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牵着两头牛--一头花白的和一头黄的,向土坡背后奔跑着。

  红头飞机发现了他和他的两头牛,象魔鸟一般伸着它的血染的红头,从高空猛栽下来,仿佛要钻入到地层里似的;同时把肚里的子弹暴雨般地泻出来。

  花白牛迈起四蹄,仓皇地狂奔急跑。那只黄牛从土坡上滚跌下来,一直滚到坡下的麦田里。它死了,两只愤恨的大眼却不屈地张开。那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跟着它滚下了土坡,伏到牛的身上,撕破了嗓子悲惨地嚎叫着。

  红头敌机又一次地栽下来,向嚎叫着的孩子和死了的黄牛又扫射了一梭残忍的子弹。

  守望在河边的张德来,咬着牙根,气愤得全身发抖,他端起手里的步枪,对着敌机射击着。

  敌机在沙河的水里投了两颗炸弹,匆匆地遁去。

  牵牛的孩子晕厥在死牛的身旁。

  在接哨的安兆丰还不曾走到他身边的时候,张德来便奔向孩子和黄牛那里去。

  他吓呆了。

  孩子的一只手给开花子弹炸飞了,断了手的手腕插入在泥土里,泥土和血胶在一起。孩子的头靠在弯弯的牛角上,一条腿拖挂在牛背上,一条腿弯曲着支撑在麦田里。他的小眼睛半睁半闭,嘴唇不住地抖动,吐着泡沫。

  张德来用牙齿把白毛巾撕成两半,结长起来包扎了孩子的血腕,把孩子平捧在胸前,回向村子里。

  他的眼泪,滴落在沾着泥土和血迹的孩子的脸上和身上。

  在连部旁边的一个丝瓜棚子下面,孩子痛苦地躺在门板上,换裹了纱布的手腕象一个粗大的拳头,曲放在他的砰砰跳动着的胸口,两只小眼睛直瞪着上空,放射着仇恨的光芒。

  他苏醒过来,脸色象一张纸样的惨白。

  他的妈妈陶二嫂,坐在他的身旁,放声地哭泣着。她的哭声象刀子一样刺割着战士们愤怒的心。

  一大群战士和居民们围在孩子的周围,默默无声。

  悲伤和愤恨的形色,表露在每个人的脸上。

  哭哑了嗓子的陶二嫂,无意中瞥见了昨天夜晚马步生捉来的那个俘虏兵。他的衣服、帽子跟自己的队伍不一样,衣服是土黄色的,帽檐上有个“青天白日”帽徽。她从他的装扮上认得出他是敌人。他的头发长得有寸把多长,正蹲在墙边抓痒。陶二嫂认定之后,心里一狠,突然爬起身来,奔到他的身边,紧咬牙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拳头死命地捶打他的脑袋、胸口。眼里冒火,嘴里骂着:

  “你们这些蒋鬼子!该千刀万剐的!该尸分八瓣的!……”

  俘虏兵遭到突如其来的痛打、痛骂,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面躲让、招架,一面喊叫着:

  “我坐在这里,没得罪你,你怎么打我?”

  陶二嫂撕扯着他的衣裳,更加愤怒地打着他的嘴脸,跺着脚骂道:

  “还没得罪我?打死我的牛,打伤我的儿子!你们这班恶狗!”

  俘虏兵的鼻子给打出了血,衣服给扯坏了,他竭力挣脱,挣脱不开,连连求饶,陶二嫂还是拳打脚踢,破口怒骂。三四个孩子也扑了上去,挥着拳头,动起手来。俘虏兵急了,便抬起手来要向陶二嫂还手。

  “不准动!”张德来和好几个人一齐走近去,大声地喝住了俘虏兵。

  从连部奔来的罗光和张华峰走上去,拉住了陶二嫂,陶二嫂还是抓住俘虏兵的衣领不放,挣扎着乱打乱踢。罗光的膀子挨她打了一拳,张华峰的脸也险乎给她打到。又上去两个大嫂,连拉带劝,才把陶二嫂拉了开去。

  “俘虏兵不能打的!”罗光对陶二嫂和众人叫喊着说。

  “不能打?我还要打!”陶二嫂哭叫着,又朝俘虏兵跟前奔去。

  罗光叫人把俘虏兵带到远处的屋里去。

  陶二嫂和受伤的孩子给送走以后,罗光对战士们责备说:

  “你们拉也不拉,看着她打!”

  “她气死了!看还没看到,她就打起来了!”秦守本咕噜着说。

  “哪个拉,她打哪个!”安兆丰低声地说。

  罗光摸摸自己挨打的膀子,瞪着秦守本和安兆丰说:

  “你们是故意记她打的!”

  “唉!人家孩子给飞机打得那个样子,也该给她出出气!”

  周凤山含着小烟袋,叹息着说。

  连长石东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赶到这里,罗光迎头告诉他说:

  “你看!昨晚抓来的那个俘虏兵给打了一顿!”

  “谁打的?是秦守本?”石东根问道。

  “我打过几回俘虏兵?”秦守本鼓着嘴反问道。

  “老百姓,一位大嫂子!儿子给飞机炸掉一只手。”张华峰告诉他说。

  “那还不是活该!老百姓,打就打几下!还能去处罚老百姓?”石东根抬抬眉毛,拂着手说。

  “连长!昨天晚上干的不过劲。为什么不跟敌人大干一下?”一直在悲伤愤恨的张德来,气愤在问道。

  “要干的!”石东根吼了一声,走了开去。

  张德来气冲冲地跟在连长后面,喊叫着:

  “连长!就干吗?”

  石东根停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

  “我是不怕死的!”张德来气呼呼地大叫着,拍击着胸口。

  王茂生把过分激动的张德来拉回到班里,他又象有点神经失常的样子。

  火,还在田野里,村庄上焚烧着。红头飞机还在冲上翻下地打着机枪,扔着炸弹。

  枪声、炮声还在不远的地方嘶叫着、轰响着。

  沙河岸下的沙滩上,有许多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惶惧地避着敌机蹓跑着,有的牵着驮着沉重的筐篓的炉子,有的背着行囊和哭叫着的幼儿,有的挑着担了,有的提着黑锅,……他们咒骂着,在沙滩上紧贴着岸边磕磕颠颠地从南面走向北面。其中有些人见到这里有自己的队伍,便不再走了,伏在岸边或者拥挤到住着队伍的屋子里来。也有些人抱着木桶或者门板游到河东岸去。

  “不要跑!”

  “不能过去!水急!”

  “爹--!”

  “娘--!”

  惶急的、恐惧的、凄惨的逃难者的喊叫声和滚滚的波涛声、炮声、枪声交杂在一起,使人感到心酸难受。

  队伍,拉了出去。

  他们在村子外面占据着有利的地形,挖掘着工事。一面掩护逃难的群众,一面准备迎击敌人。五○

  共产党沙河区委员会书记是华静。

  她向往火热的斗争,欣羡英雄的斗争事迹,她的心被解放战争的晶光所吸引,她热爱着的梁波的英雄气质感染了她,莱芜大捷的胜利鼓舞了她。国民党匪帮两个月前占领党中央所在地的延安,深刻地激愤了她。

  地委书记龙泽抱着咳血的重病,为支援前线、辛劳过度而牺牲了。这个忠诚的有十八年党龄的共产党员的精灵,也给她以很大的影响。

  由于这些,她恳切地要求投入到火热斗争里来,把自己的青春献给党和人民的神圣事业。

  她的请求得到批准以后,便来到这个斗争尖锐的沙河地区。

  在她来到不过半个月的昨天的夜晚,她和区委的同志们一起,组织了一次抢收夏麦的斗争,因为得到主力部队的援助,取得了她自己和人民群众都很振奋的胜利。

  她觉得她的新生活开始了。

  她一夜没有睡着,疲劳的身子躺在床上,眼睛却并不困倦,几乎一直睁着。她感到身上和心上都很暖热。群众们手里拿着镰刀、剪子“喀喳”“喀喳”地割麦子的声音,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抢割麦子,抢运麦捆,在田野里奔来跑去的情形,紧张、欢快的神情、面貌,象影片一样在她的眼前映动。

  ……

  天刚拂晓,她便爬起身来,草草地漱洗一下,就走到住在隔壁人家的区长耿忠那里,和他研究今天夜晚继续抢收的事。

  耿忠是农民出身的本地干部,象一个威武的军人,生就一副浑厚耿直的大方脸,两只突出肥大的耳朵守卫在脑袋的两旁,象两扇屏风似的。他夜里也没有睡着,他在想着今天白天怎么对付敌人的问题。

  “蒋鬼子怕要出来捣乱的。”耿忠坐在床边,根据他的经验,估计着对她说。

  她点点头,站在门边问道:

  “准备了吗?”

  “准备了。我派三个民兵小组到据点边上去了。”

  “他们可能不敢出来,主力部队在这里。等一会,我们再到刘团长、陈政委那里去一趟,今天晚上继续抢收,把马家桥附近的麦子抢下来!……”

  华静正说着,一个民兵小组从敌人据点小朱村那边跑了回来,报告说敌人已经出动,在周家洼烧房子、抓人、抢东西。

  华静和耿忠连忙走出屋子,抬头一看,西南上四五里路远的周家洼,烟火腾腾,拉着牛、背着包裹的人群,在田野里磕磕颠颠地奔跑着。接着,响起了枪声,守卫在那边的民兵队,已经跟敌人打了起来。

  耿忠紧紧腰带,提着驳壳枪,对华静说:

  “我上去!你留在这里。”

  “不!我也去!”华静把驳壳枪提到手里,边迈开脚步边对耿忠说。

  民兵队抵挡不住,从南边撤退下来,敌人的炮弹落到了庄子前面,耿忠急步奔了开去,站到一个小坡上,指挥着民兵队就地伏倒,抗击敌人,掩护撤离的群众。

  华静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她有些发慌,脸色显得紧张激动。看到纷纷奔跑的男男女女,他们牵着牛羊,挑着担子,抱着孩子,有的哭着叫着,有的跌倒在田里,爬起来又跑,心里感到难过。她见到耿忠在小坡上挥着臂膀,大声叫喊着指挥民兵,民兵们占据了一条田埂,向迎面来的敌人射击着,有一批敌人冲到民兵阵地前面,给打倒了几个,余下的慌乱地逃了回去。她心里一亮,赶紧扣紧鞋带,跑了出去。她的脚步从来没有今天这样轻快,踏着高低不平的野地,跳过小沟,象骑在马上似的,一口气奔到耿忠身边,伏在小坡上,和耿忠一样,手里抓着子弹早已装上枪膛的驳壳枪,拉下保险机,准备向敌人射击。

  在这里,她第一次看到敌人向她和她身边的耿忠、民兵队员们扑了过来。她的血液在全身急速奔流,她的手和手里的枪,微微地发着颤抖,她也是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置身在真正的战斗里。

  子弹在她的头顶上、耳朵边狂飞乱舞,凄厉的嘶叫声撕裂了原野上空恬静的气氛,直袭到她的心上。她的心惶惶地但又激愤地跳动着。不知是什么东西驱使和召唤着她,她的出汗的手,紧紧地握着驳壳枪,两只眼睛的黑闪闪的光芒,狠狠地逼视着当前的敌人,象雄鹰搜寻失魂的鸟雀似的。

  敌人逼近了,民兵们手里的步枪子弹向敌人射击起来。

  耿忠的枪弹出了膛,她生平以来和敌人战斗的第一颗枪弹,也跟着射向了敌人群里。

  她兴奋极了,竟然忘掉自己处在紧张的战斗里,挺直身子站起来,了望着在弹雨下面畏怯地不敢冒进的敌人。

  耿忠要她离开火线,到安全的地方去。

  “不!”她决然地说。

  她没有想到什么,也没有惧怕,她只是感到奇异,感到这种战斗景象有一种强烈的光彩和魅力,牢牢地吸引着诱惑着她。

  敌人又一次地冲击上来,一颗小炮弹轰然地在她的背后炸响,尘土飞扬起来,她的颈项里和头上侵入了一些细小的沙粒,她不在意地在颈项里摸了一摸,眼睛仍旧注视着前面,小炮弹连续打来,敌人的机关枪朝着小坡上喷泉般地射击着,左近的几棵小榆树给打断了杆干,绿叶乱飞,一块小石子打落到她的左手上,手背给擦去了一块蚕豆粒大的表皮,渗出了血珠。

  “政委!①到后边去吧!”耿忠觉得她很有胆气,象经过战斗似的,但总有点担心,又一次劝告说。

  ①区委书记通称区政委。

  她没有听到似的,仍旧伏在那里,把一排子弹用力地压到枪膛里去。

  “你的手!”耿忠偏过头来说。

  她看看自己的手,才知道出了血。

  “不要紧!”她摇摇头回答说。

  一道细细的血流,在她的手背上爬着,她没有管它。

  战斗打得正猛,左右两面的敌人配合正面的攻击,朝小坡附近的阵地展开攻击,炮弹、步枪弹和机枪弹更猛烈更集中地射击过来。面前的阵地陷入了敌人的三面包围。耿忠焦急起来,恳求地又象命令似地对华静重声说道:

  “华政委!下去吧!情况不好!”

  看到敌人逼近到百把米近的地方,看到耿忠严肃的替她担心的神情,华静这才感觉到情况的严重和自己的危险,她沉楞着,眉毛皱了一皱,眼睛紧盯着耿忠坚定的带着焦急不安的脸色。她不愿意离开,她觉得,开始的时候没有离开,现在战斗打得正紧,危险来到身边的时候,就更不能离开。共产党员的光荣感,区委书记的身份,到斗争里经受考验的信念,都不允许她这样做。这是她刚到这里工作的第一次战斗,她认为她不能表现出丝毫的怯弱。她早就想定,她应该和每个英雄人物一样,在尖锐的生死斗争里,创造自己的英雄故事。

  她见到两个民兵被敌人的枪弹击中,一个受了伤,爬到小沟里去,抱着枪杆躺着。一个牺牲了,倒在田埂下面。……这时候,战斗给她的感受,达到了最强烈的程度,她的胸口跳荡得厉害,眼里禁不住渗出了心情激动的泪珠。

  一阵密集的枪声突起,敌人忽然慌乱地回头奔窜。她和耿忠同时站起身子,向四周一望,主力部队散开在田野上,分成好几路朝着敌人奔跑着攻击上去。田野上震抖着喊杀声,战士们象野马样地奔驰冲击,炮火在敌人群里炸裂、轰响。她远远地看到团长刘胜的身影:站立在左边村庄一个最高的屋顶上,手里举着望远镜,仿佛嘴里在呼喊什么,臂膀不住地大挥大动。华静高兴极了,她简直跳了起来,兴奋地笑着对耿忠说:

  “刘团长!站在屋顶上!”

  仿佛在这个时候,她才发觉手上受了微伤,从容地拿出白色的小手帕,把血液已经干了的伤处包裹起来。

  离开战斗以后,她倒有点惶惧了,许久没有说出话来。

  她更多的感觉是新奇和振奋。仿佛嘴里嚼着一种奇异的果实似的,她觉得战斗确是很有味道的东西。五一

  这天夜晚,没有抢收马家桥附近的麦子。

  华静和耿忠把区委会和区政府、民兵大队部移到离刘胜、陈坚他们团部三里多路的陶峪,决定举行一次区委会议,研究一下两天来的斗争情况和当前的工作问题。

  黄昏的时候,她走进这个二十来户人家的村子。也刚刚坐定,就听到号啕哭泣的声音,问问居民,说是陶二嫂的十四岁的男孩,给敌人飞机打断了一只手,因为伤重,出血过多,死了。

  “啊!”

  她惊叹了一声,找一个小姑娘领着,走到陶二嫂家里去。

  死了的孩子,挺睡在门板上,孩子头前点着一盏油灯。一位老大爷滴着眼泪,替死孩子换穿干净衣服,陶二嫂哭晕在孩子身边,两眼红肿,满脸泪水。有几个人在门口砍锯木材,替孩子做棺木。华静看到这种情形,心里很是悲痛,不禁滴下泪来。

  有人对陶二嫂说:

  “华政委来了!”

  陶二嫂抬起头来,见到背着驳壳枪的华静,便张着泪眼,哀哀惨惨地向她哭诉起来:

  “可怜我家小栓儿,活活给飞机打死啦!……刚能替换手脚,做点生活。……叫我靠谁呀?他爹到莱芜支前啦,也是给蒋鬼子飞机打伤的呀!在队伍上的医院里,两三个月还没回来呀!……同志!为啥不打呀?……不啥不把这些恶狗蒋鬼子斩光杀绝呀?……我不能活啦!……我要跟他们拚啦!……”

  陶二嫂咬牙切齿的悲伤哭诉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凄怆、愤恨,她站起身来,倚在墙边,只是摇着华静的膀子。华静的衣袖上滴了陶二嫂的泪水,湿了一大块。她低沉着头,不敢瞧看陶二嫂惨白凄惶的脸。她的头脑渐渐晕眩起来,陶二嫂哭泣的声音,尖针一样刺入到她的心里。陶二嫂哭诉一阵,又晕厥了,躺倒在孩子的尸体旁边。

  这个凄苦悲伤的情感的袭击,华静经受不住,眼泪又一次急速地流出来。她竭力地镇静着颤动的身子,忍禁着悲痛,带着伤痛的颤音对陶二嫂大声地说:

  “要替你报仇的!二嫂!你的生活,我们帮助你!”

  华静回到住处,就伏在桌子上,两手紧抱着头脸。睡在门板上的死孩子和满脸泪水的陶二嫂的形象,在她的脑子里闪动了好久好久,才淡失掉。

  区委会议开始以前,同志们挤坐在她的屋里,兴致勃勃地谈说着白天的战斗情景。

  “这一仗,嘿!敌人死伤少在两百多,多在三百出头!”耿忠的大方脸上发着油光,得意地高声说。

  “这一下,群众情绪可高咧,都吵着要求拔据点!”一个区委委员紧接着说。

  “不愧是主力部队!”另一个委员竖起大拇指说了一句,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接着说:

  “他们一上去,蒋鬼子就撅起腚来回头死跑!活象老鼠见了猫,魂都吓掉了!”

  “我们民兵也打得很好,很勇敢。”华静微笑着说。

  “华政委!你是打过仗的?”耿忠断定着对华静说。

  华静摇摇头,笑着:

  “没有!”

  “不象是头一回参加战斗!”耿忠看看她,觉得她确是有些战斗经验的人,又断定着说。

  “你怎么看得出来?”华静笑着轻声问道。

  “挺沉着!”

  “我还沉着?”

  “好多人,头一回打仗,总是慌慌张张的。”耿忠拍着身边的一个同志,哈哈大笑地继续说道:

  “他上过一次战场,弹壳退不下,子弹装不上,夹住眼皮打枪!”

  大家看着耿忠拍着的那个同志,一齐笑出声来。

  华静的笑声很轻,并且迅速地敛了笑容,脸色稍稍显出不自然的神情,仿佛耿忠是说了她似的。

  “是第一次!我心里也发慌,手破了还不知道。”她看看手帕包住的手背,接下去说:

  “因为跟你在一起,我慌了一下,就镇定下来了。”

  耿忠不相信华静的表白,仍然坚信自己的眼力和判断。他的浑厚的脸上,漾着和悦的笑容,摆动着粗大的手掌说:

  “我怎么看,你也是打过仗的。再不,你就是在部队里工作过,上过火线。”

  华静大声笑了,惊异地看着耿忠的脸色。她喝了一口茶,挺镇静地说:

  “老耿!你的眼力这样厉害!不怪你是打死土匪头子张黑三的英雄。我还没有跟你们介绍过我的历史。我在部队工作过一两年,喜欢弄弄枪,火线上,--”她回想了一下,羞怯地说:

  “算是上过一次,是当新闻记者,在一个营里,临时碰到情况,发生了遭遇战。”

  “是嘛!我说呢,你怎么也不象是初次上阵!”耿忠觉得华静的话,证明了自己的眼力准确,自得地大声地说。

  华静觉得她到这里来第一次参加战斗,给大家的印象是不坏的,仿佛受了一次表扬,心里很高兴。区长耿忠和其他的区委委员们也很高兴,他们认为这位新来的女区委书记很是精明强干,样子是读书人,却很能吃苦,又有胆量。这几天日夜不息地领导抢收夏麦的斗争,上火线参加战斗等等,都使他们有信心在她的领导下面,坚持沙河区的艰苦斗争。

  会议进行得很顺利,也很活泼。华静耐心地听取着大家的发言,她不时地笑笑,或者看看发言人的神情,笔在小本子上不停地记着。听不明白的,领会不到的,她就轻声发问,要求大家把话说完,把意见明确地提出来。灯油加过了好几次,开水喝了四壶,直到过了午夜,才结束会义,作出了决定。会议结尾的时候,华静概括大家的意见说:

  “我到这里没有几天,情况不熟悉,也没有经验,希望同志们多帮助我。……根据大家意见,眼前要做好这几件工作:第一,在十天以内一定把麦子大部分抢收下来;第二,对被难的群众,发动群众互济互助;第三,慰问民兵受伤人员,牺牲的,给他们家庭抚恤慰问;第四,对主力部队粮草供应工作,要加紧做,保证他们有吃有烧;第五,要求主力拔掉两个据点的问题,提到县委去,请县委向刘团长、陈政委提出来。这里,我有一个意见:我们要靠主力部队帮助、支持,可不能完全倚赖他们,他们说走就走,斗争要靠我们自己坚持。

  ……”说到这里,她站起身来,笑着说:

  “大家的意见很好,说的情况很仔细。我学到不少东西。我到这里不几天,觉得这里的干部跟群众非常好,很顽强,有办法。……我心里很满意。县委书记说这个区是个模范区,生产好,对敌斗争好,干部、党员跟群众的关系好。……希望我们还要更好更好。……”

  她的话音很响亮,话的意味很亲切,脸上充满着有信心的愉快的色调、神情。

  华静的话说完以后,大家又谈笑了一阵,吃了村长做来的小米圆子,才心情欢快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真行!定是延安抗大毕过业的。……”

  华静在门边送望大家回去的时候,听到同志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她。

  这几天丰富多采的紧张生活,在华静的生活历史上,是红日初升,花荣叶茂的篇章,她觉得她从来不曾有过这等亲身经历的感受强烈的遭遇。前天夜晚,在敌我对战的枪声下面抢收麦子,她在麦田里走来跑去,看到男女老少们把麦子一片一片割倒,那是多么使她兴奋啊!今天上午,身在火线,自己第一次向敌人射出子弹,又是多么值得自豪啊!只是这么几天,便和这里的干部打成一片,呼吸一气,工作得很顺利,……她觉得一切都很新鲜、有味、有生气。她认为她已经在开始创造着自己的故事,而故事的开头就是精彩生动的场面。她很激动,她很想把她这几天的感受,故事的第一章和什么人倾谈一番。她把油灯里的灯草向高处拨动一下,仿佛是在寻觅一个知心恳谈的人似的,悄然地环顾着自己的周围。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有的只是她一个人和映在壁上的自己的影子。恍惚里,她想到了梁波。“如果他在这里,跟他谈谈该多有味呀,他定是喜欢听的!”她这样想象着。那天深夜里说故事,吃烤馒头、凤尾鱼的景象,姚月琴睡在炕上对她讲的那番话,相伴地来到了她的眼前、耳畔。她在这几天里,想到梁波已经不是这一次,前两天下和刘胜、陈坚他们碰到,她就相到过。她到这里工作不上一个星期,刘胜、陈坚他们这个主力团就来到这里,又正好住在她工作的沙河区,给她以工作上强有力的支持,仿佛是梁波有意派了这支队伍来支援她似的。自然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但她确是这样联想到过。她真想和梁波谈谈,但他不在这里。她手不自禁地拔下了胸前的绿杆钢笔,从放着衣物的簿子、纸张、墨水等等的蓝布袋里,拿出几页纸来,展放到自己面前。接着,象是有人催促和鼓动着她,她咬咬口唇,皱皱眉头,便果断地给梁波写起信来。(她早就有给他写信的念头啊!)

  她在淡黄色的灯光下面,默默地写着,写着;仿佛早就打好了腹稿似的,写得很顺畅、很快,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就写成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不是情书却又是情书的信。她自己看看,点点头,笑笑,感到很是满意。她在信上没有写出一个触目的不得体的字眼,她没有写上一个“爱”字或者“想念你”、“你想念我吗”一类的字句,但在字里行间却又隐约地含蕴着“爱”和“想念你”的意思。她告诉他到了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情形,她说她高兴、愉快得很,但又使梁波不会感觉到她有丝毫骄傲自满的情绪。她觉得她只能这样写,一来,这是初次写信,梁波到底对她怎样看法和想法,还摸不着底细。二来,信是打算给陈坚转的,陈坚不拆看,怎保别人不拆看?她在布袋里找了许久,没有找到信封,便随手做了一个,把信封好。

  灯油耗尽,鸡啼声噪起;她才把信放到衣袋里,进入睡乡。

  这个夜晚,她睡得很甜、很熟,是她来到沙河区睡得最好的一次。五二

  根据地方党委提供的材料,敌军逃兵的供述,以及部队侦察得到的情况,证实沙河边上的马家桥(距离刘胜、陈坚团团部住地是三十二里)驻有国民党匪军一个营部和五个连的兵力,其中有一个迫击炮连和一个重机枪连(这两个连都是临时配属给这个营的)。马家桥据点在沙河西岸,离河岸一里半路,是沙河区最南端的一个居民点。河面上有一道大石板桥,连接东西两岸。白天,敌人在这座桥上拦劫行人,有时还到河东烧、杀、抢、绑。夜晚,经常有一个班左右的兵力,在大桥附近游动。经过当地民兵的两次打击,最近几天,他们天一黑就关起马家桥村口的铁丝网大门,不再出来了。

  这个敌人据点恰象一个钉子,钉在这片解放区的却脉上,隔绝了沙河两岸的交通联系,把沙河两岸的地区分割成两块。据点里的敌人,把马家桥周围五里方围的地带,变成了无人区。在五天以前,他们一个上午就在马家桥附近杀戮了四十三个老人和妇女、儿童,把他们埋葬在一个大土坑里。除去集体屠杀以外,他们还绑架肉票,限期家属用银洋去赎身。群众对这个据点的敌人真是恨入了骨髓,都说马家桥是阴曹地府的“奈何桥”①,马家桥据点是活地狱、“恶狗村”。

  ①迷信传说在死了以后,他的鬼魂必须走过“奈何桥”和“恶狗村”。

  经过与地委、县委负责人研究计议以后,团党委书记陈坚召开?据点,消灭据点里五个连的敌人。

  向军部请求批准和电报,火速地发了出去。

  部队里展开了战前准备工作。

  地方上支援前线的热潮,火一样的迅速地燃烧起来。

  天空有些昏暗,丘陵地带的夏风,扬起阵阵的风沙,象战斗已经到来的样子。

  道路上走着匆匆忙忙的人们。

  走在人群里的区委书记华静,尖斗笠挂在背后,赤着的脚上穿着一双麻绳和杂色布条编打成的草鞋。草鞋的尖端翘起,象个象鼻子,鼻尖上抖动着小小的红绒球。老是飘飘忽忽碍眼打脸的头发,给蓝布条儿管束在脑后。脖子里系着本地出产的一条青布面巾,显得乌光发亮的驳壳枪,斜插在围扎着黑布带的腰间。大紫色的丝线枪练子,在她的肩上发光,象是一串亮珠。长长的枪练穗子,拖挂在腰眼下面,飘荡着。

  她的步子小,但是走得轻快。乌黑透明的眼珠,闪动着光辉,向前方正视着。

  从她的神态看来,战斗胜利的预感,已经在她的心头敷上了欢乐的光彩。

  她的温存而又倔强的白果脸上,带着掩藏在深处的笑容,仿佛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不屑注意似的向前走着。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队熟悉道路的向导员和四百多人组成的救护伤员的担架队。

  在团部住地的土坡前面,队伍休息下来。

  华静的英雄般的身影,映入到站在土坡上面的陈坚的眼帘里。

  “哎呀!你们的动作真快呀!”陈坚举着手赞扬说。

  华静向土坡上面走,陈坚走向土坡下面来,两个人在坡腰上相遇,并排地站立着。

  陈坚象检阅似地看着向导队和担架队。

  许多担架是门板做的,许多是新伐的树干做的,有些是结着绳网的老担架。担架员们的腰眼里,有的挂着小水壶,有的挂着水瓢,每人肩上挂着饱饱鼓鼓的粮袋子。其中有几个人的身上还背着枪。

  “他们还带枪?”陈坚指着背枪的问华静道。

  “那是河东来的,他们喜爱打猎,背的是土炮。可以打禽打兽,遇到敌人也能打!那个身材矮的,去年一个冬天打了四十一只野鸡、九十只兔子,大家称他是'鸟兽阎王'!”

  “叫这个外号!”陈坚觉得奇怪,哈哈地大笑着。

  “他们总是喜欢给人起外号。”华静随口地应着说。

  “听说打仗,他们都很高兴吗?”

  “高兴极了!很多人听说打马家桥,饭碗一推就来了。他们高兴,我也高兴!”

  陈坚笑着,看到华静那股兴高采烈的神情和又朴实又漂亮的装束,心里不禁暗暗地赞叹道:“好个英雄勃勃的女人!”

  他叫人点收了支前队伍,对华静说:

  “你也高兴得没吃饱饭就出来工作的吧?到里面歇一歇!”

  感到有些疲劳的华静,随着陈坚走到院子里,坐到葡萄架子下面的凳子上,吃着茶,随便地谈着关于战斗动员方面的事情。

  架子上的葡萄刚刚开始结实,叶子长得很繁密,象篷帐一样,绿荫深浓地笼罩着半个院子。她来过这里,在这里和陈坚、刘胜他们谈过话,她那封给梁波的信,就是昨天上午在这个葡萄架子下面,交到陈坚手里的。

  陈坚到屋里打电话的时候,不知是什么缘故,华静的心头受了突然的触动,眉梢轻轻地皱了两皱,脸上微微地发起热来,惶惑地沉思着,神情上显得有些不安。

  陈坚从屋子里出来,她站起来要走,说还有事情,得赶快回去。但又象还有什么话要说似的,嘴角上漾着一点羞涩的微笑。

  “我那封信?”她轻声问道。

  “打过仗,解送俘虏到军部去,替你带去。”陈坚回答说。

  “还给我吧!”

  “不会失落的,请你放心。”

  华静的脸给红晕罩住了,虽然陈坚说话的时候,没有露出丝毫取笑的意思和表情。

  她咬着嘴唇,脸色又变白过来,喃喃地说:

  “我想重写过,前天写得很匆促。”

  陈坚犹豫着,他不想把信还她。他不明白华静跟梁波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是朋友,还是爱人。但不管是两种关系的哪一种,他觉得都是可喜的事。他怕华静发生什么心理变?摇她对梁波的友谊或者爱情。

  “一定替你带到。”陈坚诚挚地说。

  “我重写以后,还是请你跟我转去。”华静表示对他的信任,又喃喃地说。

  和她见面不过两三次的陈坚,只是到屋里拿出那封信来,交还给她。

  华静走了,脚步走得很乱,身子也有些歪歪斜斜的。

  陈坚把她送到村口,实在由于生疏,没有深话好说,但总觉得这是个不小的遗憾。要是这封信真对梁波与华静的关系有促进增强的作用,到了他的手里又从他的手里被收了回去,他岂不要深深地负疚在心?

  “我是你的同志,是团政治委员,转送一封信,是可靠的!”

  陈坚拿出他恼紊矸趾重说 ?

  “我从各个方面都是信任你的!”

  “那,信还是交给我吧!”

  “重写过,再交给你,请你不要误会!”

  华静伸出她信任陈坚的手来,实实在在地握了一握。

  陈坚又站上土坡。

  华静隐没到麦浪里去了。

  灰暗的顶空陡然发起亮来,而沙河上游--东北方的天空,却高悬着黑洞洞的长龙般的雨柱。

  他看看表,是下午四点半钟。

  是雷声还是炮声,他听辨不出,隐隐约约的,好象是来自东北方的,又好象来自东南或正东方向。再听一听,又好象是在西面和南面。

  这些征候,使他有些疑虑,又加上华静从他的手里讨回了那封信去,他的思绪便不能不纷乱起来。

  他在土坡上面坐下来,搔着头发,望着天空。

  机要员走到他的身边,给了他一份军部的复电。

  他看过电报,吃了一惊,把电文重看一遍,眉头顿然地锁了起来。在电报上草率地签了名,把电报还给了机要员。

  他立即回到屋里,屋里一个人也没有,抓起电话简要作战股,接电话的是个运输员,说人都到前方去了。

  电话摇到与敌人最近的一营营部,铃响了许久,才有人来接电话。

  “你是谁?”陈坚问道。

  “你是谁?”对方反问道。

  “我问你的!”

  “我问你的!”

  陈坚心里有急事,这个接电话的人,偏偏又在电话里跟他磨牙斗舌。

  “我是团政委!”他气怒地大声喊道。

  电话里没有了声音,接电话的人蹓掉了。

  隔了许久,他拿着电话筒的手都发酸了,才有个人在话筒里说:

  “陈政委吗?我是文书张萍。”

  “刚才接电话的是什么人呀?”陈坚问道。

  “我们在隔壁开会,是一个傻瓜炊事员。”张萍回答说。

  “是个傻瓜,那就算了!营长、教导员都不在吗?”

  “都不在,营长跟团长在前面看地形,教导员到连里去了!”

  “你马上跑步到前面,说我的电话,要团长马上回来,地形不要看了!听明白了吗?”

  “要团长马上回团部去!地形不要看了!要我跑步去!说是你的电话!”

  “对!你的记性不错!”

  “仗不打了?”张萍急切地问道。

  “快去!”陈坚命令说。

  原定的作战计划落空了。军部的回电说:

  “攻击马家桥的战斗行动立即停止。”

  十四个字,电报头上注明是十万火急,什么原因、理由,一句没有讲。

  陈坚在屋子里打了一阵圈子,苦思沉想了许久许久,没有得到明朗的解释。

  天空又暗淡下来,东北方向的雨阵向面前推涌而来,风势跟着增大,田里的麦子猛地向东一倒,又猛地向西一倾,象是空中翻卷着的云波似的。

  “要是不请示一下,就犯了错误!”

  陈坚想道,心情平静了一些。

  “是一着棋!”

  军首长交代任务的时候,丁元善说的这句话,象云缝里透出来的阳光,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下。

  是一着什么棋呢?他曾经想过,但想不出,现在还是想不出。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他觉得自己很笨拙,脑筋不够用,猛猛地在脑袋上拍了一掌。

  他站在电话机旁边,接着刘胜来的电话:

  “是什么道理?你动摇啦?”刘胜一开口就责问式地大声说。

  “军部来了回电,不同意!”陈坚回答说。

  “是什么道理?”

  “十四个字:'攻击马家桥的战斗行动立即停止。'道理是一定有的,电报上没有讲。”

  刘胜把电话筒重重地放下去,沉重的响声,陈坚听得很清楚。

  石东根和另外一些干部象皮球漏了气似的,只是长吁短叹,冷言冷语地说:

  “敌人的工事跟鸡毛帚子差不多,一根洋火就叫它报销!

  不消两个钟头,包解决战斗!偏偏巧果子又不让吃!”

  “不是苦命是什么?消灭五个连的敌人,这么一个瓜子大的仗,也不让我们打!”

  “叫我们活守寡!”

  满胸懊恼气闷的刘胜象是责斥,又象是同情地高声大叫地说:

  “不要说怪话给我听!要说到军部去说!”

  “回去怎么解释呢?刚刚动员过!”石东根咕噜着。

  “不打就是不打!怎么解释?”刘胜摆着手臂说。

  刘胜坐在他的乌骓背上,慢慢悠悠地走着。乌骓仿佛深知主人的心情似的,四蹄小心翼翼地落在地上,几乎连一点尘土也没有惊动,缓慢得象头老牛。

  在路边的小树林子里,集合着约摸两百多个民兵,他们一团一簇地拥聚在那里,他们肩旁的枪,也象个小树林子似的。

  刘胜停下马来,咪着眼睛向树林里面瞧着,他一眼就看到,华静站在人群中央的一块石头上,一只手摸着大紫色的漂亮的枪练子,一只手挥动着,用她那嘹亮但又柔和的声音,鼓动着民兵们:

  “……这个主力部队,是最出色的英雄部队。是新四军,是新四军的一个主力团,出名得很。莱芜大战,他们一个班就捉到五百多个俘虏!……我们沙河区的民兵,是英雄的民兵,有光荣的斗争历史!明天晚上,要配合主力、老大哥,打下马家桥!多捉俘虏多缴枪!不让敌人跑掉一个!……”

  懊恼气闷的刘胜,更加懊恼气闷,自言自语地咕噜着说:

  “主力团!老大哥!嘿!她不害鼓动民兵捉俘虏!……部队里解释不解释不要紧,看对地方干部、对老百姓怎么解释?”

  他在马身虾莺莸爻榱艘槐蓿蜃さ乇寂芑乩础?

  刘胜回来以后,陈坚不在。问问门口的哨兵,哨兵说,骑了马向西南上那个庄子去了。

  刘胜喊来了机要员,伸着手冷冷地说:

  “电报拿来我看!”

  看过了电报,电报上确是那十四个字。下面的署名是“沈丁”,收报人是“刘陈”。

  他把电报纸掷到桌子上。他的衣袖子带起的一阵风,又把电报纸吹跌到地上去。机要员随即拾它起来,又送到他的面前。

  “我不是看过了吗?那几个字还要看上三遍五遍?”刘胜瞪着机要员说。

  “签字!”机要员说。

  “笔里没有水了!”

  机要员拔下自己的笔来,取下笔套子,把笔杆子送到他的面前。

  刘胜沉楞了许久,才在“刘”字上面画了个花生米一样的小圈圈。五三

  刘胜看过电报,天色傍近黄昏。他觉得屋里和他的心里都有一股闷气,便信步地踱到沙河边上。

  沙河的水滔滔滚滚地奔流着。河边一棵歪斜要倒的树上,有两只不知名的灰色羽毛的鸟,不住地朝着他叫站“咯咯呀呀”的难听的声音。在他的感觉里,这两只鸟和它们的叫声很是可厌,仿佛是在嘲笑他的战斗愿望没有实现似的。

  “'小凳子'!枪给我!”

  他从邓海手里拿过卡宾枪来,推上子弹,向前走了几步,对准树梢上的鸟,“叭”地射出一粒子弹。跟着枪声,树梢上飞起了几根鸟的羽毛。

  “打到了!”邓海惊喜地叫起来。

  “拾得来!回去烧了吃!”刘胜得意地大声说。

  两只鸟都飞走了。赶到树边去的邓海,失望地走回来,手里捏着两根细小的鸟毛,惋惜地说:

  “差一点点!”

  “倒了霉!鸟也打不到!嘿!鸟肉吃不上,落到两根鸟毛!”

  刘胜怅然地说,把枪掷给邓海。

  本想出去散散心的刘胜回到屋里,懊恼、气闷反而增加了,看到墙上挂的马家桥敌军据点兵力分布图,头脸立即扭向门外。

  “弄点酒来吃!”他对邓海粗声粗气地说。

  邓海知道首长心里懊恼,想借酒解闷。脑子转动一下,说:

  “到哪里去搞酒?连卖草纸的小店也没有!”

  “不能想想办法?”

  邓海坐着不动,没有回话。

  “程拐子家里问问!有曲饼泡茶吃,就一定有酒。”

  他懊恼得晚饭没有吃,再不给他搞点酒来,他就更要懊恼;由于这个想法的支配,邓海便去找房主程拐子搞酒了。

  点着灯火以后,他正在嚼着腌香椿头,吃着烧酒。政治处主任潘文藻匆匆地走进来,问道:

  “真不打啦?”

  “不打啦。”刘胜应了一句。

  “你看!多被动!刚动员过,又不打,对战士怎么说?”

  “坐下来,吃杯酒吧!”

  潘文藻坐了下来,叫邓海喊来机要员,看了军部来的电报。他想了一想,喃喃地说:

  “不知东边情况怎么样?”

  刘胜把一小壶酒吃到壶底朝天,一点滴不出来,才推开酒壶。他的脸红了,显出微醉的样子。在潘文藻的话说过许久以后,他才冷冷地说:

  “不管情况怎样,跟我们没有缘份!”

  “可不可能要给我们别的任务?”

  “不要痴心妄想吧!交代任务的时候,说得清清楚楚,叫我们牵住敌人的鼻子,不许过河。什么别的任务?消灭敌人杂牌队伍五个连的仗都不准打!”

  潘文藻想不出什么话来说服他,自己心里也有一些懊恼。“休息一会儿吧!酒少吃一点。等陈政委回来研究一下。”

  他说了两句,便回到自己的住处去。

  一小壶烧酒不但没把刘胜的恼闷消除,而且勾起了他的沉重的心思。他在屋里俳伽一阵,走到院子里,在院子里看看黑洞洞的天空,又回到屋里。他不住地吸着烟,一只手插在裤袋里,一只手卡在腰皮带上,象莱芜战役开始那一天,他的团没有分配到攻击任务的那个样子,浑身感到不舒服。

  陈坚从县委住地回来,一进门就问他:

  “刚回来?”

  他还是徘徊着,勉强地应了一声:

  “唔!”

  “怎么的?仗没打成不高兴?”陈坚坐下来,笑着问道。

  “你高兴?”刘胜反问道。

  “本来我就没有多大兴趣。这一回打不成,下回再打呀?”

  陈坚察觉到刘胜的情绪很不愉快,说了两句,便吃了一杯茶,斜躺到床上去。

  刘胜踱了一阵,一连猛口地喝了两碗茶。

  “真不明白!叫牵制敌人,又不许打仗,不打仗,能把敌人牵制住?……唉!说千句,说万句,命不好!”

  陈坚笑笑,淡淡地说:

  “莱芜战役,你说你的命不好,结果,发了一笔大财!”

  刘胜走到门边,把衔在嘴上的烟蒂,一口啐得老远,仿佛烟蒂得罪了他似的。他在门边倚立许久以后,突然走到陈坚身边,放低声音问道:

  “你来了快半年了,觉得我们这个部队怎样?”

  躺在床上的陈坚,一直在思考着怎样和刘胜谈谈。这一仗打不成,他的情绪波动,在电话里已经表现出来,现在,就看得更明白。“趁这个机会跟他谈谈吧!”陈坚想定之后,便坐在桌子边来,带上门,以认真的恳切的态度说:

  “部队是很不错的!干部、战士都很有生气,我很喜爱。”

  刘胜也想谈谈,许多话在肚子里闷着,他觉得难受。

  “我想不通,这一回把我们弄到敌人屁股后面来!我们不是长子!”刘胜把大拇指坚起来摇摇,叹息着说着后面一句。

  陈坚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接着他的话说:

  “我弟兄三个,我是老大、长子,我父亲、母亲最欢喜的是老三,其次是老二,我是他们最不喜欢的!你说,有几个长子是受宠的?”

  陈坚望着刘胜笑着。

  “父母欢喜小的,依靠的还是大的,还是长子!”

  “这不一定。在旧社会里,看哪个能赚钱,本领大,能依靠,他们就依靠哪个。象我是长子,出来十来年了,连家信也不写一封,他们依靠我什么?”

  想不到这个说话,给刘胜找到了和他争辩的论据。“是呀!我们不能赚钱,本领小,就不喜欢不依靠了!”刘胜自以为说得有理有力,拍着桌子大声地说。

  “你说得明白一点吧!”陈坚微笑地说。

  刘胜站起身来,喝了一满口茶,把一口烟吞压下去,大声地说:

  “我的思想不怕暴露,就说得明白一点吧!”

  陈坚颇有兴味地期待着他,入神地望着他的堆满黑胡髭的脸。

  “野战军首长把我们这个军放到敌后,就是看我们本钱少,力气小,不顶用!”

  “莱芜打了大胜仗,捉了两万多俘虏,发了大财,本钱还小?还不顶用?”陈坚立即反驳着说。

  “有人说我们碰到了好运气。是人家赶出来的鸭子给我们拦到的。如皋南面的宋家桥,我们没有攻得下,涟水城没有守得住,部队损失很大。那时候,你还没有来,你不明了。闲话,才听得多哩!说我们是重伤员,是残废,是掉队落伍的!还有……一大串!我跟你说吧!大半年,不是我一个捏着鼻子、塞住耳门过日子的!你看!人家打正面,我们在这个鬼地方,连敌人的屁股也摸不上!你心里不难过,我可不好受!”

  陈坚沉入在深深的思虑里。部队里象刘胜这样的思想情绪,在莱芜战役以前,是很普遍的,他已经嗅觉到了。莱芜大捷以后,这种情绪隐没下去,仿佛是消除了。转到鲁南敌后来的这几天,他发觉刘胜总是不大愉快,但是没有分辨清楚。现在看出来了,老疮疤逢到阴雨天,又隐隐地发痛起来。

  陈坚在屋里踱了几步,看看表,还不到九点钟,便对金东说:

  “再去烧壶水来!”

  金东拿着热水瓶走出去。

  陈坚的神态显得跟平常不同。仿佛在最知己的老友面前倾吐心事似的。他的两个膀肘担在桌边,左手压在右手下面,平放在桌面上,颈项微微前伸,凝聚起善于传神的眼光,望着神,情不很自如、一腔积郁的刘胜,以低沉的、清晰而又恳笃的声音说:

  “我们这个军,在华中的时候,是一个纵队,三个主力纵队之一,参加了七战七捷中的五战五捷,这是谁都知道的。讲我们这个团,在抗日战争初期,粉碎过日本鬼子的十一路围攻的大扫荡,江南人、连日本鬼子都称它是'老虎团',团长就是我们现在的沈军长。'老虎团'的威名,传遍江南。前任团长苏国英,在'老虎团'初建的时候,当连长兼指导员。你跟他不在一个连,当副连长。'老虎团'的前身是南方红色游击队的两个连发展起来的。……”

  “你都清楚?”刘胜插问了一句。

  “我听人讲过,临到这里来工作的时候,粟司令也对我谈起过。”

  陈坚应了两句,又继续地说:

  “如果说,别人不了解这个部队的历史、战斗力,许是可能的。要说陈司令、粟司令不了解,我就绝不相信!这个团是抗日初期新四军江南三个支队六个主力团中的一个,后来属一师,一直在陈、粟的领导指导之下。陈、粟恐怕赵象母亲熟悉她的孩子一样,几月几日寅时还是卯时生的,几个月开始长牙,什么时候会爬,什么时候会走,她比任何人都要记得清楚。我们这个军,这个团,是半斤还是七两九钱,他们还不是称得比天秤还准?用父母和儿女的关系比方指导员同部属的关系,是不恰当的。我们部队里,没有什么长子、次子、儿子、女儿的分别。假如可以打比一下,就应当说:都是亲生骨肉,都是一样心疼。不会有什么歧视,偏爱,厚一个,薄一个。……这一次,叫我们这个军挺进到鲁南敌后来,我不知道真实原因,找不出什么使你信服的理由来说明这个决定的用意。但是,我敢这样说:绝对不会是轻视我们的'本钱少'、'力量小'、'不顶用',因而把我们'贬'到这个地方'受苦';我们不能骄傲,也不应该自卑。……说是'残废'、'重伤',那是一派胡言。我就听粟司令说过这样的话:'打过败仗的队伍才可能是最坚强的队伍,天下没有不打败仗的军队。'同时我也相信:前委、陈、粟在作战用兵方面,绝不会草率行事。”

  “你说的当然有些道理。”刘胜并不十分折服,哼声地说。“'有些'道理?我的话什么地方不对,你可以纠正呀!”

  陈坚笑着说。

  “事实是这样!打七十四师不要我们参加!”

  “是不是每个部队都得参加每次战役?莱芜战役,不也有好些很强的部队放在外线打阻击的吗?”

  刘胜无话反辩,沉默着。手掌托在腮上,手指头连连地在脑袋上弹了几下。

  邓海端来一盘面饼,说道:

  “晚饭没有吃,肚子该饿了。”

  “你这个人!哈哈!仗打不成,饭都不吃!跟谁赌气?赶快吃点东西再谈!”陈坚大笑着说。

  刘胜的肚子确实饿了,闷声不响,大口吃着面饼。

  “呃!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他突然向陈坚问道。

  这使得陈坚一下子回答不出,他可以说出这位团长的优点和缺点,但他不知道在这个时候怎么说法才算合适,他夹了一块饼在嘴里嚼着,走了开去。

  “批评几句,没关系!”刘胜情意恳切地说。

  “你批评批评我吧!”陈坚望着他说。

  刘胜吃饱了面饼,酒气似乎消掉了不少。见陈坚含笑不说,便自言自语起来:

  “我这个人有三笨:一是嘴笨,不会说话;二是手笨,不会写字;三是脑子笨,不会用心机。”

  陈坚大笑起来,望着他那身子粗壮、满脸胡髭、却又不是蠢笨的样子,说道:

  “你不笨?是说我的?还是你谦虚过分?”

  “我说的不对?”

  陈坚坐到桌边,正经地说:

  “我看你有三直:第一是嘴直,有话就说,不打埋伏。

  ……”

  “第二?”

  “第二是心直,对人直爽,不虚伪,不做作。”

  “说缺点!我不怕戴帽子!”

  “第三是脑子直,不会转弯子。”

  “主观主义?思想方法错误?”

  “不管是什么主义吧。考虑问题总得各个方面都考虑考虑,不能钻到牛角尖里去。”

  谈到这里,因为陈坚说得轻松、恳切,刘胜确是受到了感染。他喝了几口热茶,喷出了一团蒸气,仿佛胸中的闷气随着一齐吐了出去。灯火几乎给冲灭了,不住地晃荡着。

  邓海和金东睡着了,两个人倒在一张铺上,邓海的两条腿压着金东的肚子,金东的手又搭在邓海的腿上。

  “这个家伙!在睡着的时候还欺侮人!”

  刘胜说着,把邓海的两条笨重的大腿搬了下来。

  “我们也睡吧!”刘胜踱了两步,向陈坚说。五四

  昨天夜里睡得很晚的刘胜,今天起得很早。一吃过早饭,就把墙上触目的马家桥敌军据点兵力分布图收掉。他和邓海、运输员三个人一齐动手,把屋里屋外打扫了一番,堵死了墙角上的老鼠洞,清洗了门前污秽的水沟。因为昨夜发现蚊子,手给咬了好几个红点子,把帐子也挂了起来。这些工作做完,他叫邓海烧了一大锅水,借了居民一口大缸,抬到朝阳的墙角上,挡上高粱秸子,洗了个澡,又喊来理发员,剪了发,刮了丛簇满腮的黑胡髭。他觉得自己身上和周围环境都比原来清爽得多,朝着太阳深深地吸了几口清新的空气。

  仿佛他的脑子果然转了弯子,昨天那些懊恼、烦躁的情绪,已经跟着灰尘、污垢一同归净。他打开铁皮箱子,拿出好几本书和一些文件来,端端正正地放到桌上,并且随即拿过一本厚厚的书,躺在院子里葡萄架下面看着。那种入神的样子,几乎是他从来不曾有过的;烟烧到指头的时候,目光仍旧不离开书本,一面弹掉烟灰,吸一口烟,一面还在看着书上的文字。时近中午的当儿。一架敌机在高空里飞过,引起了他的疑问和猜想:这两天,飞机怎么突然不大活动?怎么比前几天少得多?七十四师上了钩子,东边打起来了?这个猜想出现了一闪眼的光景,又给他连忙赶走。“不要痴心妄想!让人家打去!就在这里帮老百姓抢收麦子!长期打算!”

  他心里对自己这样劝说着,眼光又回到书本上去。

  正在吃午饭的时候,邓海突然向他问道:

  “什么东西都摆出来!就在这里长住下来啦?”

  “不长住下来,到哪里去?在这里吃葡萄!”他抬抬眼皮说。

  “要住两个月?”

  “三个月也说不定!”

  “七十四师真的没有我们打的?”

  “你想去打?”

  “怎么不想?”

  刘胜的眼睛睁大起来,瞪着邓海。邓海也瞪了他一眼,低沉着黑黑胖胖的长方险,象跟他斗气似的。

  “嘿嘿!我思想通了。你还没有通!”刘胜大声地说。

  “我就是不通!”邓海撅着嘴,咕噜着说。

  “不通?不通也得通呀!”神情象是责备,语气却又象是哄劝,他还是瞪着邓海,高声慢语地说。

  邓海收拾了碗筷,扭过头走了出去。

  刘胜不禁苦笑了一声,望着邓海的背影说:

  “嘿!七十四师是美人精,把我们这些人的心窍迷住了!”

  他走到葡萄架子下面踱了几步,对坐在门边编草鞋的运输员嘻笑着问道:

  “你的思想通不通?”

  运输员不明白首长问话的意思,茫然地望望他,又埋头编着草鞋。

  “你也不通?”

  运输员又茫然地望望他,疑楞了一下,懵懂地笑着回答说:

  “首长,我通!”

  “对!你通!通的好,不通不好!”他衔着烟,哼声地说。

  五月天的中午使人困倦,昨夜又没有睡足,刘胜便走到屋里,掩上一扇门,放下墨绿色的纱帐子,遮住阳光,睡到床上。

  “对!在这里吃葡萄!叫我走,我也不走啦!”他躺在帐子里,自言自语地说。

  他睡了,一睡就酣沉沉的,屋子里响着他的粗重的鼾声。

  他睡下不久,门外突然响起笨重的急促的脚步声。

  机要员急迫地奔到他的门口,没有看到他在什么地方,就大声地喊道:

  “团长!团长!”

  运输员没有来得及拦阻,机要员猛地推开门来,继续地高声大叫着闯到屋里,一把撩开罩着刘胜酣沉大睡的帐子。

  刘胜熟睡受惊,骨碌地跳起来。他没有看清大声叫喊的是什么人,就瞪着红红的眼睛呵斥道:

  “什么事!这样慌张!敌人打到门口来啦?”

  机要员喘息未定地说:

  “电报!好消息!”

  “你发神经!哪来什么好消息?”刘胜恼怒地说。

  “是好消息!七十四师……”

  “七十四师给消灭啦?”

  “快看吧!”

  刘胜带着余怒接过电报,乍醒过来,光线又暗,字又写得潦草,看不清楚,便一边说着:“写的什么字?都是黑团团!”

  一边走到门边的亮处。

  电报上的黑字和刘胜的黑眼珠,给一根看不见的线紧密地连接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眼睛亮了,放光了,睁大了,黑团团把他的眼睛和心完全吸引住了,征服了。他的手止不住地抖起来,电报纸给抖得跳起舞来,发出“窸窸嗦嗦”的纤细的响声。

  “这几个是什么字?看不清!”刘胜指着几个笔迹不清的字问道。

  “孟良崮!孟,孔子、孟子的孟!”机要员看着他手指的地方回答说。

  这份一百来字的电报,具有一种强大的魅力:激动人心,清醒头脑,使五分钟以前的刘胜和五分钟以后的刘胜,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他浑身蒸腾起热力来,他的眼前现出了彩虹,他的心里也笑了,亮了,他进入了新的美梦一样的境界。

  真是吓坏了人啊!

  刘胜举起了臂膀,勒紧拳头,猛力一击,桌子上的茶壶、茶碗、墨水瓶、纸张、书籍、文件一齐飞了起来,叫了起来。“'小凳子'!'小凳子'!赶快收拾东西!”他站在院子里高声地喊叫着。

  邓海慌慌张张地跑来,问道:

  “什么事?有情况?”

  “什么事?收拾东西,马上出发!”刘胜厉声地命令道。

  “打扫大半天,刚摆弄好,又要收起来!”邓海懊恼地咕噜着。

  “不要废话!”刘胜一面责斥邓海,一面在电报上的空白处,签上小鸡蛋大的一个“刘”字。

  他抓起电话筒,不停歇地打着一个接一个的电话,在电话里,他的声音显得突出的洪亮和昂奋:

  “……马上,立刻到我这里来!军部来电报,有顶顶紧急的任务!……打七十四师去!”

  几分钟以后,潘文藻、冯超跑来了,接着许多人都跑来了。

  一个骑兵通讯员飞奔到西南方的庄子上去。

  陈坚正和县委书记在谈着关于继续抢收麦子的事情,通讯员满头大汗高声大叫着:

  “报告!团长请你马上回去!”

  “什么事?陈坚惊问道。

  “队伍马上出发!”

  通讯员的声音象对团政治委员发命令似的,使陈坚只得和县委的同志们草草地握手道别,骑上马,飞快地跑回来。

  好几匹马从几个方向飞起四蹄,卷起灰沙,和陈坚同时地向团部住的庄子上飞驰疾走。

  待陈坚回到庄口,团部的人马已经集合在场地上准备出发,他们在场地上忙乱地、兴奋地叫嚷着。待他进了屋子,桌子移到了墙角上,行李杂物已经全部打扎停当,墙上的地图全都拿了下来,刘胜、冯超、潘文藻,还有营、连的干部们,蹲在地上,围着摊满一地的、没有标过的尽是黑压压的螺丝圈儿的地图。

  陈坚挤进人堆,挨到刘胜身边。

  刘胜把电报掷给陈坚,使劲地摇摇陈坚的膀子,用他那在最得意的时候才有的尖声说道:

  “要我们长翅膀飞哟!”

  “哎呀!一百二十里!足足的!”潘文藻在地图上揸量以后,惊讶地说。

  “赶得上!”石东根和好几个人齐声地说。

  刘胜手掌按着膝盖,腰身一挺站了起来。他正要说话,县委书记、县长、区委书记华静、区长耿忠带着粗重的脚步声走了进来。陈坚和他们笑着打招呼,刘胜却仿佛没有看见他们,向干部们庄严地兴奋地宣布道:

  “七十四师,这个敌人!给我们兄弟部队钳住了!压缩在沂蒙山区的孟良崮一带。”他从陈坚手里拿过电报来,瞟了一眼,提高嗓子,接着说下去:

  “野战军首长陈司令、粟副司令、谭副政委①的命令,叫我们这个军飞兵前进!飞!懂吗?叫我们长翅膀飞!叫我们变成老鹰!我们团的位置在军的最前面,离孟良崮最近,是鹰头鹰嘴!”说到这里,他把两个臂膀抬起,抖动一下,头向前面伸着,做成飞鹰的形状。他看看腕上的表,又接下去说:

  “一百二十里,在夜里十二点钟以前赶到,不是!是飞到垛庄一线,卡住敌人的喉咙,完成对七十四师的包围。连渡河在内,还有十个钟头不到,时间急迫,没多话说,立刻出发!能游水的游过去,不能游水的乘木排子过去!”

  ①谭副政委即第三野战军副政治委员谭震林同志。

  他说完话,望望陈坚,陈坚紧接着说:

  “就这样,大家比赛一下,看谁的翅膀硬,飞再快!天不好,要是下雨,就是下锥子,也要准时飞到目的地!”

  跟着是县委书记的响亮的声音:

  “打马家桥的担架队全部跟你们去!木排不够用,我们立刻动员赶做!”

  干部们争着挤出门去。

  不愉快的,是三营的干部,又被参谋长冯超高声大叫地喊了回来。

  行军的部署本来是要冯超宣布的,因为他在看地图,陈坚的话刚完,大家就急着往外走,使得他没有来得及执行他的任务。

  “喊我们回来,干什么?”

  在营长王鼎、教导员李泊和石东根、罗光他们惊问之下,冯超告诉他们说:

  “军部随后就到,决定把三营留下来控制渡河点,监视敌人,军部一到,你们立即赶上去。”

  “又叫我们当落后分子!”石东根愤懑地说。

  “什么时候叫你当过落后分子?”刘胜反问道。

  石东根张大眼睛回答说:

  “打吐丝口。一个团都是预备队!”

  “说什么怪话!象那样的预备队、落后分子,叫我当一辈子我也心甘情愿!”陈坚笑笑,随即又严峻地说。

  石东根绷紧着脸,站在门边,一声不响。

  “去!仗有你们打的!告诉你!先走后走一样!现在还是行军赶路抢占阵地,真正的战斗,在后头!刘胜挥着手说。

  什么都不甘落后的石东根,鼓着嘴,跟王鼎他们走了出去。

  事情变化得这样快,这样突然,使人觉得如同在飘忽的梦境里,又象是置身在朦朦胧胧的云端里。

  特别是华静有这样的感觉。

  “战争的日子,竟是这样瞬息万变啊!”她这样想着。头,觉得晕眩得厉害。

  “我也跟他们飞去吧!”她望着县委书记,几乎把这句话说出口来。

  被战斗煽惑着的她的火热的心,正在不停地旋荡,激动着彩云般的幻想,而刘胜、陈坚已经匆忙地伸出手来和她告别了。

  仿佛多停留一秒钟的时间,多说一句话,就误了天大的事。他们跳上马,头也不回地向沙河边飞驰而去。

  不用说,陈坚没有向她问起带信的事来,而她想要重写的信,也还没有动笔。就是仍旧把原来的信从袋子里拿出来交给陈坚,竟也来不及了。事实上,在这种紧急的气氛下面,她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件事情。

  站在村边上,她惶惑地自言自语地说:

  “是军令大如山!这样急!”

  “他们再打个莱芜大捷,我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县委书记望着队伍纷纷结集的沙河边,对华静她们许多人说。“得快一点帮助他们再搞些木排!大队人马还在后边!”华静对耿忠说。

  “没有问题!我负责!”耿忠说。

  在村前停留一小会儿,华静和耿忠、县委书记他们,也象长了翅膀似的,迈开大步,奔向激流滚滚的沙河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