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二 十 五 章



  轿车驶过歌乐山,沿着去白市驿机场的公路疾驶。一小时以前,毛人凤亲自来了电话,要徐鹏飞立刻赶到机场,去迎接美国秘密代表团的到临。此刻,坐在飞驰的车上,他考虑着摆在面前的局势,心情很复杂。共产党在北平召开政协会议,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这巨大的事件,就像原子弹爆炸一样,带来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西南各地情况更加恶化,地方势力进一步显露出不稳趋势,暗中酝酿“局部和平”;地下党到处掀起迎接解放的活动,不仅工厂军需生产停顿,市郊不稳,而且市中心和学校区一样,出现各种意外的骚动……如果控制不住局面,一旦发生风吹草动,影响社会治安,他不只是应负责任,更讨厌的是会严重影响他的地位和前途,损坏老头子对他的良好印象。要是在这艰难的时刻,出了岔子,这一辈子就休想再有翻身出头的日子了。谁都知道,任何人的生、杀、荣、辱,完全操纵在坐镇山城的老头子手上。

  留在西南的日子不会很久了,急转直下的战局,使许多党政要人坐卧不安。老头子坐镇西南也无法控制大局的分崩离析。然而,面对着这样的形势,徐鹏飞并不十分忧虑。他根本不注意这些。他的考虑放得更远:大陆迟早会放弃,今后的问题在于台湾。既然美国已经表明态度,决心在台湾建立远东“反共”基地;并且特别重视大陆各地的“反共地下活动”,那么,特工人员今后必定分外吃香。西南地区是大陆上最后放弃的据点,留给徐鹏飞的时间又比较充裕,只要现在把工作基础打好,布置游击,安排潜伏,破坏城市,特别是彻底消灭一切可以消灭的政治犯,使共产党今后得不到本地干部,得不到城市和工厂,将来共产党在西南遇到的困难愈多愈大,就愈见徐鹏飞的功劳!到那时候,最熟悉西南情况,最能掌握潜留特工人员的活动的,当然只有徐鹏飞了。不管台湾如何人浮于事,他仍然可以独占鳌头,成为保密局的台柱。因此,他对某些显要人物因为大局的恶化和前线崩溃而产生的沮丧、绝望和失宠,暗自怀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心情。

  也正是为了这个,徐鹏飞才十分担心社会治安,十分重视西南地区今后工作的布置,以及那些毁灭性的破坏工作。他对被别人议论为“守成有余,创业不足”的毛人凤的不满,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徐鹏飞近来眉头皱得更紧。许多事务,他都毫无顾忌地自作主张,采取各种雷厉风行的手段,督促执行。他对毛人凤愈来愈采取阳奉阴违的手段,自认为这种越权不仅能得到特别顾问的支持,也会取得华盛顿的信任和重视,如果将来西南的部署一发挥作用,那时候连老头子也会看中他这一手的。徐鹏飞期待着代表团的到达,因为代表团长和他的关系很深,中美合作所创办初期就是他的老上司。可是严醉同来却使他心里不愉快,这个大麻子有黎纪纲作助手,率领着在美国训练的全能特遣队,对徐鹏飞不能不成为一个绊脚石,妨碍他独占全功的一切部署。也许,徐鹏飞为了对付严醉,应该稍稍收敛一下独断专行的傲态,减少别人对他的猜忌,在毛人凤面前还是要表现得顺从、谨慎、忠实一些更好。

  轿车飞驰下山,飞机场快要到了。徐鹏飞远远看见,一架巨型的银白色飞机,稳稳地停在机场上。他知道,那是老头子的座机,美国总统新近赠送的“中美号”。徐鹏飞默默地瞧着那流线型的机身,心里不禁联想到:过些时候,自己也该控制一架飞机,以免发生意外。他明白,如果自己不预作准备,将来万一落到共产党手里,那可怕的结局,真是不堪设想。

  渐渐听见飞机引擎的嗡嗡声了。徐鹏飞从车窗上望出去,云层中隐约出现了一架飞机,正向机场接近,一定是代表团的专机提前到了。徐鹏飞有点焦躁,连声命令着司机:“开快,开快!”

  飞机在低空盘旋了一周,开始降落,徐鹏飞的汽车刚进机场,飞机已经降落下来。他推开车门,向前就走,不觉把一支刚点燃的烟,当作烟蒂,撒手丢在路边的草丛里,过了好一阵,草丛里的烟卷,还缓缓地摇曳着缕缕青烟。

  飞机上走下来的,首先是满面红光的严醉;黎纪纲穿着美军茄克跟在后面,领口上已经是中校的领章了。接着便是全身美式装备的全能特遣队员,他们从机舱里搬运出一箱箱原封的秘密武器、电台、定时雷管和特工物资。

  “哈罗!你好。”严醉挥着手臂,走向徐鹏飞,两人亲切地握手,互相探视着。

  从美国回来的严醉,笑嘻嘻地摸出烟盒,满不在乎地给徐鹏飞奉送雪茄,而且滔滔不绝地问这问那,仿佛他们之间并不存在什么芥蒂。

  “局长怎么没有来?”严醉四边看看然后发问。

  “你们提前到了……”徐鹏飞心不在焉地回答着,飞机上一个美国人也没有,使他感到意外。“代表团怎么没有来?”

  “再过半点钟,”严醉笑笑。“他们起飞得晚。”

  徐鹏飞一听,马上神色自若了。他也微笑着,殷勤地陪伴严醉,向休息室走去。休息室里,准备了茶点。他们喝着咖啡,漫谈着国外的情况。

  “代表团来了多少工作人员?”

  “在华盛顿出发以前,代表团团长谈过,”严醉眯着眼微笑。“代表团的任务,在于战略性的决策。代表团副团长由特别顾问担任,顾问处的名义撤销,全体工作人员转入代表团服务。为了便于联络,我也参加了代表团的工作。”

  “那太好了。”徐鹏飞谦逊地笑道:“今后还要多多仰仗醉兄。”

  “出国一年多了,西南的情况完全不了解。”严醉看了徐鹏飞一眼,声音变低了些。“听说社会治安成问题,老头子经常生气?”

  “来了黎纪纲的全能特遣队,社会秩序完成可以放心!”徐鹏飞说罢,哈哈大笑。笑罢,才缓缓问道:“有关西南工作的计划,代表团审查过没有?”

  “代表团团长非常赏识老兄的才干。”严醉的语气带着恭维。“当然罗,这一回你又和老上司配上了手,哈哈哈!”

  徐鹏飞也哈哈大笑。“论起和美方的关系,醉兄当然在我之上。”

  “哪里,哪里,”严醉接口说:“几个计划,代表团都同意了。不过……”

  徐鹏飞的表情毫无变化,也不追问,虽然他明明知道这“不过”之下,还有文章。

  严醉稍微停了一下,也就不再故弄玄虚,他的语调,完全成了职业性的谈话:

  “共产党常常说人是最宝贵的财产。在我们来说,当然要一律……”他的手势帮助着他未完的话,轻轻一挥。“可是你的计划不够严密,代表团要求特别注意机密和彻底。”

  徐鹏飞轻微地点点头。

  “代表团的意见是六个字,”严醉傲慢地缓缓凑近对方的耳朵,轻轻说出几组单字:“提前——分批——密裁①!”

  “何时开始?”

  “越快越好。”

  徐鹏飞默不作声,眼里闪露出暗自思索的无言的目光。和严醉洋洋自得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照。

  窗外隐隐传来嗡嗡的响声,渐渐近了,辨别得出是飞机引擎的声音了。严醉兴冲冲地抬头望望窗外,满有把握地告诉徐鹏飞:“来了,就是这架超级空中堡垒。”

  徐鹏飞还在研究着美国人的意图,他正从多方面去体会①密裁是特务的黑话,即秘密屠杀。

  和接受,几乎是心不在焉地站了起来,和严醉一前一后缓缓走出休息室。这时,毛人凤和特别顾问的两部轿车,飞快地从他们身边驶过,在前面不远的跑道附近停下了。徐鹏飞想趋前奉陪,便加快了脚步,同时抬头望着降落中的飞机,有意无意地问道:

  “代表团团长这次来华,在台湾发表过谈话?”

  严醉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代表团团长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最喜欢被人称为‘中国之友’。”

  说话间,涂着美国标志的巨型飞机,已经滑行到眼前,银盘似的螺旋桨,扫起最后一阵尘土,飞机戛然停住了。

  毛人凤和特别顾问领着献花的欢迎行列,立刻拥向尚未敞开的机舱。徐鹏飞和严醉也迈开大步,迎向前去。这时候,徐鹏飞心里已经初步构成了一个新的密裁计划,只要飞机上下来的人一点头,他便可以立刻开始执行。

  漆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细雨飘零的云层缝隙中,间或透出点点红色绿色的灯火。那是在高空夜航的运输机,从云层中掠过,夜航灯,就像红绿的流星,一纵即逝。

  “五十七……五十八……”

  寒风细雨中,守望在女牢门边的人们,避开昏黄的狱灯,在黑暗中仰头看天,仔细分辨着飞机越过高空的嗡嗡响声。

  “晚上比白天多。”

  “嗯,今晚比昨晚更多……”

  声音传到牢房深处,传到被狱灯照亮了的角落。

  “还在向台湾盗运!今晚上又飞走了五六十架……”说话的人,似乎发现了什么,声音变成了低低的请求:“江姐,明天写吧!”

  “哦,就完了。”

  江姐顺口回应着,微微地抬了抬头,又默默地用唾液润湿着手中的竹签子笔,伏在床头,继续写着。

  隆隆的机声没有影响她那和往常一样平静的举动。她写完最后一行,把竹笔揩净,再把写好的纸条,轻轻折叠起来,连同竹笔,一一藏在铺位底下。然后,她整理着地铺上的东西。稻草清理得平平顺顺的,枕头下面的换洗衣服,也折叠得规规矩矩,整整齐齐,被捕时穿的那件蓝布旗袍,和一件红绒线衣,放在最上面……

  李青竹静静地坐在地铺上。一床薄被裹着她那折断过的,时常肿痛的腿。她的手在胸前晃动着,牵起被面的一角,细心地寻找着线头,一根根地把细丝抽出来,再把细丝并在墙头的竹钉上,轻轻地搓着。

  “这么晚了,你还搓线?”

  “孩子的棉帽上,少一朵花。”

  江姐没有再问,默默地接过了几根细丝,陪着李青竹搓线。自从和白公馆建立起联系,她们便经常向支部提出各种建议,满怀信心地为迎接胜利而贡献自己的一切。刚才,江姐又写下了她们最近考虑到的一些事情。

  “八架……又是八架!”

  声音又从门边传来,在铺上躺着的战友都被惊动了。

  “同志们,睡吧。”江姐轻声招呼着。正要翻身坐起的战友,又都无声地躺下去了。

  隔了一会,孙明霞恳求的声音,在江姐耳边轻轻出现了:

  “江姐,允许我提个问题再睡,好吗?”

  江姐默默地点头。

  “解放军,快进川了吧?”

  “你说咧?”

  “啊!我说?江姐,‘敌人的行动经常给我们提供消息’,你不是这样说过吗?”孙明霞深思着:“敌人慌慌张张,飞来飞去,一定是解放军快进川了!”

  “明霞,”江姐伸手拍拍孙明霞的肩头。“现在,你该去睡了。”她不再多说,用目光送走了依依不舍的姑娘。

  李青竹缓缓放下手里的线,把江姐冰凉的手拉进薄被盖着。

  “心里的话,都写上了吗?”她低声问,深情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江姐的脸。

  “都写了。”江姐抬起头来。“听说北平召开政协会议,我心里再也不能平静,真渴望听到更多的消息。”

  李青竹的目光,渐渐移向窗外的暗夜。轻声说着:“我们会听到的。”

  “破坏一个旧中国,又建设一个新中国……”江姐荡漾的声音里,透出无限的向往:“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建设一个崭新、富强的国家,这是多么壮丽的事业!人口众多,土地辽阔,强大的祖国,强大的党!我们的革命,对世界,对人类,将来应该作出更多的贡献啊。”

  李青竹赞同地点头:“你想得真远。不过,也该想啊!”

  江姐又说道:“那时候,我们的担子一定不会轻的。”

  牢门边掠过一个看守员的身影,轻轻的脚步声,引起了静卧着的孙明霞的注意,她一翻身便向门边走去。

  “江姐!”孙明霞轻快地跑了回来,惊喜地叫了声:“又有信来了。”

  江姐低头亲了一下李青竹身边睡着的“监狱之花”,便迎着满脸含笑的孙明霞,站了起来。

  孙明霞晶亮的眼波凝视着那张纸片。许多战友早已翻身起来,挤到孙明霞身边。还有几个人,已悄悄守住了牢门和窗口,监视着随时可能出现的敌人。虽然她们知道今夜那值班看守员是自己人。女室的人之所以知道他,是因为每一次那看守员都把信送到女室,而从未送到其他牢房去。这时,孙明霞一把抓住江姐的手,急切地用耳语般的声音念道: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毛泽东主席在北京向全世界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呀!同志们,我们的国家成立了!”

  激喜的人们,低声欢呼着:

  “中国人民站起来了!”

  “静一静,听我再念。”孙明霞声音更低,人们都屏住呼吸。“全世界劳动人民欢欣鼓舞,新中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

  “万岁,万万岁!”

  一片欢乐的低呼,打断了孙明霞的朗读。战友们不断轻声喊着“毛主席万岁!”“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声音,像股热流,汹涌澎湃,激荡着牢房,黑暗中,闪烁着一片晶亮的眼光。

  “明霞!”江姐声音激动,招着手,让大家安静,以免惊动敌人。“你快点念下去!”

  “中华人民共和国首都是——”

  “一定是北京!”有人抢先说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孙明霞的声音,像使人共鸣的琴弦。“五星红旗,飘扬在天安门。”

  “啊,五星红旗!”

  “江姐!我们也有一面红旗呀!”

  “把红旗拿出来,马上做成五星红旗。”

  火热的目光,都转向江姐。等待着她的意见。

  “江姐!”孙明霞急切地恳求着:“我把那面珍藏的红旗拿出来。”

  “我这里有针,有线。”李青竹也欢乐地赞同着。

  江姐的心一阵比一阵激动……

  地下党的来信,在人们手里传阅着。已经读过信的人,又把目光转向牢房深处。珍藏的红旗拿出来了,在大家眼前闪着夺目的光彩。这面红旗,是那位不知名的同志——“监狱之花”的母亲,留下来的。残留着弹孔,染透斑斑血迹的红旗,被她珍藏在一床旧棉絮里。在她临危时,竟没有来得及交给自己的战友,而是在过了好久以后,人们才从她的遗物中找出来的。

  当红旗在大家眼前出现时,几只拿着针线的手,团团围了上来。

  “五星红旗!五颗星绣在哪里?”

  “一颗红星绣在中央,光芒四射,象征着党。四颗小星摆在四方,祖国大地,一片光明,一齐解放!”

  “对,就这么绣。”

  尽管她们并不知道五星红旗的图案,但她们却通过炽热的心,把自己无穷的向往付与祖国。不知是谁抢先绣上了第一针,接着,许多灵巧的手,飞快地刺绣起来。热血沸腾着,把坚贞的爱,把欢乐的激情,全寄托在针线上,你一针,我一线,一针一线织绣出闪亮的金星。

  红旗正中,闪现了一颗星,接着,又出现了四颗。

  江姐依偎在李青竹身边,凝望着刺绣中的五星红旗,她不仅理解战友们的兴奋心情,她自己的心境,也和大家一样。

  但是她在胜利的喜讯中,激动而又冷静,想得很多、很远。也许此刻只有李青竹才能理解她那复杂的心情。她看见了胜利,可也看见了集中营的最后斗争。她知道,在越狱和屠杀的斗争中,必须付出多少生命作为代价。这代价,也许首先是自己,也许还有别人,但她宁愿用自己来代替一切战友,为党保存更多的力量。然而,在欢乐的战友们面前,在五星红旗面前,她什么也没有讲。

  “江姐!”孙明霞双手捧起叠好的旗帜,带着无限的喜悦,走到缓缓地搓着线的江姐面前。“同志们希望你来宣布胜利的到临,也请你揭开这象征黎明和解放的战旗。”

  “我?”江姐笑着惊问。

  “是的,江姐!就是你。”面前激起一阵热情、严肃而又诚恳的声音。

  “应该是你。”李青竹等大家稍静之后,说道:“不能辜负同志们对你的信任和尊敬。”

  “好吧。”江姐双手接过红旗,迎风一抖,五颗晶亮的金星,立刻随着红旗飞舞。江姐高高地亮开红旗,无畏的声音里充满着幸福的感情:“让五星红旗插遍祖国每一寸土地,也插进我们这座牢房。”

  随着江姐低呼的声浪,人们严肃地站了起来,凝望着闪光的旗帜。黎明在眼前招手,人们的心正随着红旗飘扬到远方,仿佛,漫漫长夜成了过去,人们粉碎了枷锁,自由地崛立在祖国的土地上。

  江姐激动的目光,转向李青竹。她发现,李青竹正把“监狱之花”抱在怀里,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圆圆的眼儿,正望着欢乐的娘娘们。一阵火热的温暖,冲激着江姐的心,她不禁带着红旗,走向“监狱之花”。人们的目光,一时都亲切地转向热情迸发的江姐和天真可爱的孩子。

  江姐轻轻抱起“监狱之花”,把深切的爱意,和那些自己未必能实现的理想,尽情灌注在幼小的花朵上:

  “孩子,心爱的孩子!你看红旗,这是你爸爸妈妈留下来的……”江姐连连亲着“监狱之花”的脸,又爱怜地凝视着孩子亮晶晶的眼睛,她似乎觉得幼稚的孩子完全能够听懂她的话:

  “孩子啊,快点成长吧!叔叔娘娘们将举起这面红旗,去参加战斗,还要亲手将红旗托付给你。孩子啊,你要记着:当你长大了,当你的孩子也从你手上接过红旗那天,你要面对红旗回答——你是否为保卫红旗而生,为保卫红旗而战,为保卫红旗而贡献了问心无愧的一生。”

  江姐眼里盈盈地闪动着火热的泪珠。她让孩子的嫩手把红旗抱在胸脯上。又急切地说:“孩子,孩子,你听清我的话了吗?我们多想听见你的回答啊!”江姐的脸温存地靠近“监狱之花”,又低声嘱咐着:

  “不管是狂风暴雨,不管是惊涛骇浪,你们一定要把战斗的旗帜,指向共产主义啊!”

  “孩子!”李青竹接过“监狱之花”,激动地问:“孩子,娘娘的话,你听见了吗?”

  “梆梆梆……”

  急促的梆声,突然出现了。

  “梆梆梆!梆梆梆!”

  连续不绝的梆声,惊扰着魔窟中的黎明,在浓雾弥漫的深山野谷中四面回响。

  接着,又是一阵阵急驶的汽车狂鸣。那飞快旋转的车轮,像碾在每个人心上。

  “要提人?”黑牢中传来一声惊问。

  一阵杂乱的皮靴,沉甸甸地踏过三合土阶沿,来到女牢门边,粗暴的声音狂喊着:

  “开门!开门!”

  特务颤抖着手,心慌意乱地提着钥匙,不去开锁,却抓住牢门硬推。孙明霞迎着特务的声音,走向牢门,轻蔑地说了一声:

  “推什么?钥匙在你手上。”

  特务愣了一下,慌忙开了锁,探进身子,喊道:

  “江雪琴!李青竹!收拾行李,马上转移。”

  “转移?”孙明霞立刻追问特务:“什么地方?”

  “白公馆。”特务支吾着。

  白公馆?不对!孙明霞暗暗怔了一下,向室内走了两步,回头又厉声制止特务:“不准进来!人家要换衣服。”

  江姐一听见叫她的名字,心里全都明白了。她异常平静,没有激动,更没有恐惧与悲戚。黎明就在眼前,已经看见晨曦了。这是多少人向往过的时刻啊!此刻,她全身心充满了希望与幸福的感受,带着永恒的笑容,站起来,走到墙边,拿起梳子,在微光中,对着墙上的破镜,像平时一样从容地梳理她的头发。

  孙明霞轻轻走过去,看见江姐异样平静的动作,不禁低声问道:

  “江姐,真是转移?”

  江姐无言地点了点头。她这样作,只是为了暂时不让那年轻的战友过于激动。

  “听说是白公馆,”孙明霞感到惶惑了,又试探着:“到了那边,代我们向白公馆的同志致意。”

  江姐默默地点头。

  “要是见着思扬……”孙明霞仍然心神不定。

  “我知道。”

  江姐梳着头发,回答了。语气是那么镇静,每个字都说得非常清楚。

  听着江姐的话,孙明霞不禁感到一种痛楚的迷惘。她不相信江姐真会转移到白公馆去。她痛苦地一再瞧着江姐梳头,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江姐回过头来,仿佛没有看出她的心情似的,微笑着,用一句十分平常的话,有意把她从痛苦与迷惘中解脱出来。

  “明霞,你看我头上还有乱发吗?”

  孙明霞久久地凝望着江姐刚梳好的头发,心里涌出无尽的话语,要想一一向含笑的江姐提说,嘴里却简单地回答着:

  “没有,一丝乱发也没有……”

  “男室也在提人!”有谁轻声报告着,声音里蕴藏着痛苦与激动。

  江姐放下梳子,叫孙明霞替她从枕头下面取出被捕时穿的那件旗袍。

  “要换衣裳?不冷么?”

  孙明霞茫然地问,担心江姐脱下棉衣会受凉。

  “不要紧。”

  江姐换上了蓝色的旗袍,又披起那件红色的绒线衣。她习惯地拍拍身上干净的衣服,再用手熨平旗袍上的一些褶痕。

  “明霞,帮我扯扯衣服。”

  孙明霞知道,江姐素来爱好整洁,即使在集中营里,也一贯不变。所以平静的江姐,总是给人一种精神焕发的庄重的感觉,特别是在刚刚破晓的今天,江姐更是分外从容和认真。孙明霞渐渐感到,江姐心里充满着一种庄严的感情,也许竟是一种从容献身的感情?她立刻蹲在江姐脚边,轻轻拉平她衣襟上的褶皱,禁不住滴下了眼泪。江姐似乎没有看见这些,又弯下身去,拭擦鞋上的灰尘。

  孙明霞擦着泪水,转过头去,为江姐收拾行装。江姐再次对着镜子,照了一下,回头在室内试着走了几步,像准备去参加欢乐的聚会,或者出席隆重的典礼似的。她轻轻走到“监狱之花”旁边。孩子静静地熟睡着。江姐凝望了她一阵,终于情不自禁地俯身在脸蛋上吻了一下。

  抬起头来时,看见孙明霞把她的衣物,收拾在一个布包里,递了过来。

  “江姐,你的几件换洗衣服。”

  江姐轻轻接过布包,看了看,又递还给孙明霞。

  “我不需要了。”江姐微微一笑。

  布包从孙明霞手上,跌散在地上,她忍不住眼泪涌流,放声哭倒在江姐怀里。

  “江姐!江姐……”

  胜利的欢乐和永诀的悲哀同时挤压在孙明霞心头,她从未体验过这种复杂而强烈的感情。“江姐,我宁愿代替你去……不能,不能没有了你!”

  “明霞,别这样。你们要坚持到底,直到最后胜利。即使只剩下你一个人,也要坚持!”江姐略停了一下,又轻声说道:

  “如果需要为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牺牲,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也可以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

  孙明霞抬起泪眼,凝望着江姐,一动也不动。

  这时,从男牢房的走廊上传来了一阵阵的脚步声。十来个男同志,从容地走了过来,一路上高呼口号,和每间牢房里伸出的手紧握着告别。敌人的屠杀提前了,他们来不及参加越狱斗争了,他们都是美蒋秘密屠杀计划的第一批牺牲者。

  看见这么多同甘共苦的战友从窗前走过,女室里一个年轻的同志,抑制不住,倒在铺位上痛哭起来。

  “不要用泪眼告别……”江姐轻轻取下了孙明霞攀在自己肩头上的手,转身扶起哭泣的战友,让她迎向路过门边的,男室战友们告别的目光。“你看他们,多么坚强的同志。”江姐像对自己,也像对着大家,坦然地讲说着深心里的感受——“美蒋反动派的屠杀,和一切垂死的挣扎,难道能够阻挡中国无产阶级的最后胜利吗?不,胜利属于我们,属于我们的党!”

  李青竹点头微笑着,她衷心地赞美着江姐的话。她把江姐深夜写的纸条,交给身边的一个战友,在她耳边嘱咐道:

  “这封信,送到楼七室。”

  李青竹低下头,亲了亲酣睡在身边的“监狱之花”。她仰起头来,拖着断腿,迎向江姐。她们并肩走向牢门。到了门口,她们又停下来,回头向牢房内看了一眼。熟悉的牢房,一张小小的条桌,一排干净的碗筷,墙头挂着一块破镜……一张张激动凝泪的战友的脸。

  “同志们,再见!”

  “江姐!李……”

  人们红肿的眼睛,流露着深沉的悲痛,几个战友猛然清醒过来,向江姐她们扑了过去。

  酣睡中的“监狱之花”,被人声和脚步声惊醒了。忽然哇哇地哭了。刚要跨出牢门的江姐,不由得停住脚步,深情地望着啼哭的孩子。孙明霞流着热泪,把孩子抱到牢门口。刚刚醒来的“监狱之花”带着泪水摇动双手,要江姐抱她。江姐迎上一步用脸温存地亲着“监狱之花”绯红的双颊。孩子伸手扯住江姐的头发,紧紫地抓着,不肯松手。幼稚的声音在静寂中一再重复着:

  “娘娘……娘娘……不走……”

  “娘娘会回来的。”江姐笑了。又一次吻着孩子:“娘娘回来抱你!”

  放开孩子,再一次告别了同志们,江姐转身跨出牢门。她看见,李青竹站在走廊上。特务递给了她一根手杖,她那贫血苍白的脸上,忽然浮起一阵愤激的红晕。

  “我自己能走。”她将手杖一扔,怒声喝斥着。

  江姐上前两步,扶着倔强地移动断腿的战友。她们在走廊上迈步向前,再也没有回头……

  第 二 十 六 章

  丁长发看了看伫立在铁窗边的老大哥的背影,猛然站了起来,神色严峻,黄泥巴烟斗捏在手上,焦黄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他走到牢门边,面对高墙电网上闪闪发亮的机枪,心里翻腾着。越狱,暴动,他有过多次的经验,宣布了死刑,在执行的前夜,也逃脱过。可是目前的情况,却使他感到重重困难;江姐、李青竹和一批战友的牺牲,严重地影响着监狱党预定的越狱计划,特务随时可以开枪扫射,使人冲不出牢门;牢门外的高墙、电网、岗哨,又密密地封锁出路;而且,周围几十里,警戒线团团围困着集中营,一有警号,特务部队从四通八达的公路,几分钟以内,可以赶到任何地点!只有在解放前夕,敌人张皇失措之际,解放军、地下党,和集中营里战友的里应外合,才有可能粉碎敌人的屠杀阴谋。可是,时机尚未成熟,敌人已开始屠杀……

  “要减少越狱的牺牲,必须地下党的游击队冲击中美合作所的边境,”丁长发咬紧牙关,担心地想:“越狱时的外援,只能奇袭,不能太向集中营接近。否则,游击队也会被特务包围。”

  思路突然中断。丁长发锐利的目光,发现楼口边似乎有人影晃动,他立刻离开牢门,回到自己的地铺,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监视着牢门附近的响动。

  “女室有人来了。”余新江悄悄地说。

  又是女牢的战友们趁放风的时机,到楼栏杆上来晾晒衣服。丁长发看出,孙明霞的目光,在牢门口暗示地闪了一下。

  “看见了吗?”景一清悄悄走过来,小声说:“孙明霞刚刚捏了一下最左边那件衣服的口袋。”

  “女室送信来了……”余新江点头会意:“你们继续注意。”

  可是牢门的铁锁,早已锁死,女室藏在晾晒的衣服口袋里的秘密信件,一时不能到手,只有等到再次放风的时候,才能设法去取。丁长发有点不满,失去江姐和李青竹以后,女室的战友们,似乎变得群龙无首了。这种时候,特务对一切都分外多疑,为什么还用这种老方法直接送信?他转过头,猛地把烟斗插进嘴去。恰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到墙角挂着的一件衣服上。每间牢房左、右面的墙上,都被战友们钉上两排竹钉,整整齐齐地用来挂衣服和杂物,这是多时以来的老规矩了。可是敌人完全想象不到,这些竹钉中,却有两根是活动的:左边一根,右边一根。丁长发看见的正是右边通向楼六室的那根活动竹钉动了一下,因此,挂在那钉上的衣服微微动荡起来。

  “小余!”丁长发低声说:“楼六室有信。”

  余新江轻轻走到墙角,取下竹钉上的衣服,然后踮起脚尖,拔下竹钉,一个小纸团立刻从露出的小洞里落了出来。余新江接住它,展开一看,低声念着:“楼六室说……”

  景一清忽然回头打断余新江的声音:

  “猩猩来了!”

  余新江立刻把竹钉插还原处,又把衣服挂上。这时,特务的脚步声,已经愈来愈近。

  “哼,晾衣服?”猩猩骤然在牢门外冷笑,“为什么偏偏到楼七室门口来晾?嗯,每件衣服都给我搜!”余新江心里一惊,立刻把手上的纸条塞进嘴里,囫囵吞下。

  “是!”牢门外出现了跟随猩猩的值班看守员,高声答应着,动手搜查女室刚晾晒的衣服。

  景一清脸上失色了。丁长发扫了他一眼,沉默着。如果敌特搜出了女室的来信,如果女室有关越狱的重要意见被敌特搜去,那么,接踵而来的,定是不堪设想的危险。丁长发举目四顾,看见了余新江的手已握成拳头,所有战友的目光,都惊惶地射向牢门口。只有老大哥没有什么反应。他早已离开了铁窗口,和更多的战友们一样,半坐半躺在他简陋的铺位上。

  危险正在一步步接近。牢门外,值班看守员的手已经伸向晾在最左边的那件衣服。

  余新江在丁长发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陡然站了起来。丁长发却抓住他的手臂,轻声说:“慢点!”

  牢门外的搜查正在进行。每件衣服都被仔细检查。突然,一个清楚的声音,从牢门口传来:

  “报告所长!没有发现什么东西。”

  满屋的人都感到诧异,惊惶的脸色却消失了。

  “没有?”猩猩的声音里,显出他对这样的结果难以轻信。

  “再搜!”

  猩猩的头在风门口上晃了一下,又突然大声命令道:

  “把楼七室的门打开!”

  “是。”

  铁锁一开,猩猩冲进牢房,大喝一声:

  “搜!”

  紧跟着的值班看守员,立刻四处搜寻。

  猩猩在牢房内走了几步,看看这个人的脸色,又望望另一个人的表情,他阴险地狞笑着:“你们想干什么?嗯?共产党还没有打进中美合作所!”一转身,猩猩向门外大喊:“来人,彻底搜查楼七室!”

  成群的特务看守员,立刻应声而至。

  猩猩搜寻的目光突然转向墙头的衣服,他抢步上前,把挂在竹钉上的衣服扯了两件下来。

  “我的衣服!”小宁张皇地叫了一声,就想冲上去保护秘密孔道。

  余新江一把拦住他,用目光制止着学生们的激动。

  猩猩闻声转过头来,眼里的凶光突然射在傲然崛立的余新江脸上。他慢慢向余新江逼近,一直逼到毫不退让的余新江面前,两对目光对峙着,猩猩忽然举手一指:

  “搜查他!”

  跟随猩猩来的值班看守员,赶到余新江面前,动手便搜,他在猩猩犀利的目光监视下,解开余新江的衣扣,把每个衣袋都翻过来检查,接着,又搜寻衣领、袖口、裤腰,一切可能暗藏物品的地方。最后,他转身立正。“报告所长,没有发现东西!”

  猩猩愣了一阵,不甘心地看完一无所得的搜查,最后,只好带领着特务,走出牢门。在牢门口,又站住脚,扫视着被硕大的铁锁锁得死死的楼七室,忽然,他收住冷笑,大声狂吼道:

  “从现在起,渣滓洞停止放风。敢于抗拒者,立刻处决!

  企图逃跑者,立刻处决!”猩猩的手紧紧按住腰间的枪。“一遇越轨行动,马上开枪!”

  四方八面传来成群特务的应声:

  “是,马上开枪!”

  余新江扑到牢门口,盯着成群特务,直到猩猩下楼,走出高墙边通向特务办公室的铁门,他才转回身来。被特务翻乱了的衣物掷得满屋都是,一时也没有人去收拾。

  余新江愤怒地将双手往衣袋里一插,大步跨到丁长发面前,“老丁!”他叫了一声,忽然停住了,因为他的手在衣袋里触到一点什么东西。余新江慢慢从特务搜查过的衣袋里抽出手来,竟摸出了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小纸团。余新江诧异地打开纸团一看。

  “江姐亲笔写的!这,这从哪里来的?”

  丁长发接过纸条看了一下,立刻敏感地低声说道:

  “刚才搜查你的值班看守员,先搜查过女室晾晒的衣服。”

  “哦!”余新江的脸上出现了会心的微笑。要不是这位机智的“看守员”,今天会出多大的危险!过去,所有地下党的来信,都是由“看守员”送到女室去的,所以他们都不认识这位机警的同志。

  丁长发立刻把纸条交给了老大哥。过了一阵,丁长发和老大哥耳语之后,目光又招呼着余新江。余新江走了过去,三个人在同室战友的保护下,聚在一起。

  “女室知道值班看守员是自己人。”老大哥深思着说:“急切送信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这种感情冲动的冒险,再不能允许。”老大哥慢慢把江姐的信展示出来。“江姐遗书,应该仔细读读。她建议和白公馆加强联系,争取提前行动。”

  老大哥深思的目光,渐渐移向窗外,似乎想着更多的事情。

  “为了党和阶级的利益,”老大哥像对自己,也像对丁长发和余新江,缓缓说道:“我们可以牺牲一切,甚至生命。江姐说得对:要真正作到这点,还要有进一步的思想准备。”

  丁长发和余新江默默点头,聆听着老大哥微带激情的声音。

  “每个人应该清楚地懂得,我们面前,有胜利的希望。也有牺牲的可能……”老大哥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但是我们还有责任:为党保有更多的干部。正因为这样,当我们敬爱的同志,最亲近的战友不可避免地牺牲的时候,失去同志的悲痛当然使我们万分难受;可是,我们怎能因为感情冲动而失去冷静?怎能因为战友的牺牲而忘却党交给我们的任务?

  ……”

  “为阶级献身,”丁长发从深心里赞同着说:“江姐无愧是我们的榜样。”

  “我们应该像江姐那样,永远为党工作。”老大哥应声说道:“今天晚上,通知各室认真讨论江姐的遗书,从她崇高的气节,不屈的表现中,吸取力量,进一步鼓舞斗志。”说着,老大哥指了指江姐遗书上面的几行文字,把遗书放在丁长发和余新江面前。接着,伸出两手,扶住他俩的肩头,声音里流露出更激越的感情:“我们都记住江姐的话,在风险面前,决不退缩,一往直前;在考验面前,脸不变色,心不跳!”

  这些坚贞的话,在战友们心中久久地共鸣着。

  停一会,老大哥才低声道出他的决心:

  “要各室全面检查准备工作,我们一定要赶在敌人前面。”

  “我们何时动手?”余新江问:“和白公馆如何配合?”

  老大哥毫不迟疑地回答:“关键问题是及时把越狱时间报告地下党。”老大哥略停一下,微带忧虑地叮嘱道:

  “要‘看守员’千万小心。这个时候,绝对出不得问题!”

  白公馆的电话铃叮叮地响了两下,听筒就被一只等在那里的手抓了起来。

  在两小时以前,当陆清接到徐鹏飞的紧急通知,赶进城去报告准备情况时,杨进兴就焦灼不安地守候在电话机旁边。

  这时候,离徐鹏飞指定的时刻,已超过了半个多钟头,才听到陆清的声音。

  “进兴吗?”电话里传来陆清的询问。

  “是我。所长马上回来吗?”

  “不。我先到执行的地方等着,你马上就请……”压低的声音吐出了一句事前约定的黑话,“请黄先生谈话。”

  杨进兴放下电话,转身在一个特务耳边交代了几句,便带着这名副手,踏进了黄以声将军的囚室。

  杨进兴点着头说,“刚才得到二处的电话,徐处长请黄先生到梅园谈话。”

  “找我谈什么话?”黄将军反问一句。

  “请黄先生谈话。”杨进兴重述了一遍,又提高腔调说:

  “马上就去。”

  望了望不怀好意的暴徒,黄将军迟疑了一下,沉默地走到床边,拿起了礼帽。趁刽子手不注意时,又顺手从床头摸出一件什么东西,迅速塞进衣袋。黄将军的目光,环视了一眼这间小小的、住过多年的囚室,然后跨出了牢门。

  牢门外边并没有更多的特务监视,也没有给黄以声带上手铐。这一切似乎暗示着请他去梅园谈话,并非凶多吉少的阴谋。

  走出白公馆,黄将军忍不住回转身来,固执地望望渐渐远离的集中营,不由得取下礼帽,高举着挥手致意,但他的目光,已经无法再见到那许许多多朝夕与共的共产党人了。

  天色分外的阴沉,浓密的黑云,低压在山头,一片山雨欲来的异样沉闷。从云隙里不时漏出几缕阳光,反衬着乌云,斜照在黑压压的松林深处。

  黄将军迈开沉着的军人步伐,沿着山边的一条通向梅园的石板小道,大步走去。一面走,一面却用眼角冷冷地注意着紧紧跟在旁边,又不时窜到背后的阴险的特务。

  周围一片岑寂,没有人声,也听不见鸟啼,只有皮鞋踏在石板上,发出一声声空洞的回响。

  小路曲曲折折地转向一道小溪。透过密林,隐约地看见了对面的山头,山头上,掩映在林荫深处的建筑,便是人所共知的美国特务的巢穴——梅园。黄将军走到溪边,跨上一座小桥,年久失修的桥板,已经破败不堪。因此,他低下了头,避开那些腐朽的木块。

  “黄先生,桥不好走,小心一点。”

  黄将军没有理睬,昂然跨过桥头,又向前走。

  就在这时候,两声闷哑的枪声,骤然在桥头响起,接着又是两枪。

  枪声不大,被周围黑森森的密林和淙淙流水掩盖着。黄将军猛地向前踉跄了一下,又摇摇摆摆迈了两步,他吃力地站定脚跟,怒目回视。胸口涌出的血不断撒滴在桥头的石板路上,血水无声地溅进了小溪,溪水渐渐被染红了。

  黄将军伸手指指自己的胸膛,用沙哑的喉音怒喝道:“再来一枪!”

  “砰!砰!”

  无声手枪又发出闷哑的响声。

  在血泊里挣扎着,黄将军勉强把手伸进衣袋,再也无力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前些时候,从他听说杨虎城将军和小萝卜头全家已经被害以后,便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把共产党人送给他自卫的武器,带在身边,准备必要时,搏击敌人。

  却没有料到,狡猾的杨进兴躲在背后,突然射击。

  黄将军困难地昂起头来,口里流着鲜血,全力吼了一声:

  “消灭国民党法西斯……”颓然扑倒在血泊里。

  杨进兴冷冷地笑着,把黄将军的尸体踢翻,提着还在冒烟的手枪,从血水中拾起黄将军的礼帽,拍拍帽上沾染的尘土,斜戴在头上;又提起黄将军毫无知觉的手臂,扯下那只黄亮亮的金表,金表嗒嗒地响着。刽子手把表拿到耳边听听机械的响声,把手枪往腰间一插,伸出左手,套上带血的金表。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盯着跟在身旁的副手,从鼻孔里哼出野兽般的嗥叫:

  “看见他回头,你为什么不补枪?脓包!”

  偷偷躲在竹丛后边观察现场的陆清,手上操着一部照相机,忽然露面了。按照特务的规定,所有被害的人,都要拍摄照片,上报台湾;重要人员的现场照片,更要报送蒋介石亲自审阅。

  凶手翻动着黄将军正在冷却的遗体,准备拍照。

  黄将军僵直的右手,插在衣袋里,杨进兴用劲拉了出来,寒光一闪,他不由得退了几步,额角上冒出冷汗——黄将军临难时,手里竟紧紧握着一柄锋利雪亮的匕首,一柄来不及刺进凶手胸口的匕首!

  头发苍白的华子良,挑着一担乌黑的煤炭,跟在看守特务后面,离开煤窑,慢慢走上去白公馆的公路。除了到磁器口挑菜,他每天还要到中美合作所煤窑挑一两次煤炭。这座特务专用的煤窑,就在渣滓洞附近的公路旁边,离白公馆也不远,正处在两座集中营之间。有时,特务懒得走路,就叫华子良独自去挑,特务只在山头上守候。华子良却像一只在笼里关惯的鸟,有特务监视也好,没有特务监视也好,去去来来都是目不旁顾,更没有丝毫越轨的行法。到后来,特务常常放心地让他独自去来,甚至连到磁器口买菜,特务也常常自去赌钱喝酒,让他单独把菜挑回。不过近来形势变化了,他每次往来,都被特务跟着,不像前些时候那么自由。

  天气很冷,满天的浓云压在山尖上,北风阵阵呼啸。满挑煤块,压得华子良脚步蹒跚,不断喘气。他敞开胸前的衣襟,露出褐色的皮肉和瘦得连一条条肋骨都数得清的身躯,胸膛上的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

  走了一阵,来到松林坡的山脊。在公路的岔道口上,特务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回头说道:

  “休息一下。”

  华子良应声放下满挑煤炭,也在路边的石岩上坐下来,把破帽子接下来当作扇子,扇着胸膛。特务摸出一支烟,独自吸着。像往常一样,谁也不说话。

  华子良的心里,一刻也不平静,他正忧虑着一个严重的新情况:几个月来经常和他见面的渣滓洞的那个“看守员”,今天又没有来押运煤炭,代替他的是一个新来的特务。过去,当他还未作厨工的时候,渣滓洞和地下党的关系,是靠那个由地下党安插进去的“看守员”借休假日出去联络,到他作了厨工,进出比那不能经常出入的“看守员”更方便,所以磁器口联络站建立以后,到联络站的联系,就改由华子良承担了。他利用挑煤的机会,又可以和渣滓洞的那个“看守员”经常见面,传递情报和意见。可是从昨天起,这个“看守员”却意外地没有出来,这使华子良深深地感到不安。时机十分紧迫,如果和渣滓洞断绝了联系,那是不可想象的事。

  他觉得那位“看守员”被敌特识破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他一贯谨慎小心;最大的可能,就是遇到了敌特最近采取的换防措施,突然把他调走了。可是,这样一来,不仅华子良准备带给渣滓洞的几柄匕首交不出去,而且今后和渣滓洞的联系也会完全中断。更严重的是渣滓洞约定要告诉越狱时间,现在竟无法再得到这个关键性的情报了。

  公路上走来一大群人,渐渐近了,都是特种警卫部队的,背着铁锹、十字镐,走到岔道口,又向松林茂密的山上走去。

  领队特务看见白发苍苍的华子良囚服上的蓝色三角形符号,立刻诧异地问:

  “犯人怎么出来了?”

  正吸着烟的特务应声回答道:

  “是个疯子。”

  “哦。”对方漫应着,从山脊往远处望去,“梅园那边又在开会?好多小汽车!”

  看守特务点点头,也问道:

  “你们到哪里去?”

  “戴公祠①。紧急任务。”

  大群的特务,沿着公路向松林中渐渐走远了。就在这时,不远的山坳附近,从密林间传来了几声低闷的枪声,接着,又响了两枪。看守特务望望响枪的地方,回头喝道:“走!快点回去。”

  刚刚回到白公馆,放下满挑煤炭,华子良就被看守长杨进兴叫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出来办伙食?”

  ①蒋介石在中美合作所内的别墅,军统特务头子戴笠死后,改为戴笠祠堂。

  杨虎城将军、罗世文同志等均牺牲于此。

  华子良木然立着,没有回答。

  杨进兴狞笑着,得意地望望手上的金表,又问:

  “你知不知道,共产党要来了?”

  华子良脸上毫无表情。

  “共产党来,对你没有好处!”杨进兴指着自己:“我当司令,上山打游击,懂吗?你跟我走。”

  等了一阵,看见华子良没有话说,杨进兴突然吼叫起来:

  “不准疯疯癫癫的!要是三心二意,老子马上枪毙你!”

  华子良一动也不动,像个泥塑木雕的哑巴。

  “我们游击训练总部,有几十万大军,不怕共产党来!我委你当反共救国军的军需,跟老子走。听见没有?”

  “当官呐?”华子良用莫名其妙的声音应答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懂。站了一阵,他摇摇摆摆地走回厨房,照常烧火煮饭。直到晚上,他才独自回到牢房去。

  半夜里,牢房里的人们都睡熟了。只有和华子良躺在一起的齐晓轩,并未入睡。他正默默地思虑着许许多多的问题。

  贵阳解放,向大西南进军的人民解放军已经入川,一路从川北直趋成都,一路从川东直趋重庆。从川东进军的二野部队,已经越过白马山飞速前进,重庆的解放将大大提前。在这种情况下,齐晓轩更加冷静而谨慎。因为任何侥幸都是不可能的。稍一疏忽,便会带来惨重的流血牺牲。象临战的指挥员,象掌握全局的严肃的决策者,齐晓轩心里没有那种当局者迷的惶惑急切之感,相反地,他纵观全局,象善战的棋手一样,每投下一颗棋子,哪怕是走动一个小卒,也考虑到如何带动全局。但是,情况千变万化,杨虎城将军全家,小萝卜头全家,住在楼上的黄将军,——被害了,九岁多的小萝卜头,几个月前被押往贵州,不久以前,又从贵州押回,在回到中美合作所的当夜,就惨遭杀害。昨天又听到渣滓洞一批同志和江雪琴的牺牲。牺牲虽是早已意料的事,但是心中的苦痛仍然难以摆脱。

  一只手臂轻轻地触动了齐晓轩的肩头,他被惊动了。华子良像往常一样,又要乘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告诉他新的情况和消息。齐晓轩微微翻身,听华子良轻声讲述当天的一些事情。他默默地听完以后,又思索了好久,才轻声问道:

  “渣滓洞的看守员,今天又没有见到?”

  “没有。”

  齐晓轩忧虑的是:联络中断,会造成地下党、白公馆和渣滓洞之间的情况不明,无法掌握配合行动的时机。

  华子良沉默了一下。“有件事使人担心。黄以声将军牺牲时,特务发现了匕首。就是我们送他的那把,敌人正在追查……”

  突然,电筒光射进牢房,在熟睡的人们身上扫过,又停留在齐晓轩脸上。

  齐晓轩和华子良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像入睡已久,连电筒光线的扫射,也没有把他们从梦中惊动。

  半小时以后,软底鞋在楼梯上轻轻地响了几下,深夜里突然巡查牢房的杨进兴,上楼去了。

  “敌人和我们一样,没有睡觉。”华子良轻声说着,在黑暗中冷冷一笑。

  “美国人在这里搞的游击训练总部,已经命令特务部队出发。杨进兴今天……”华子良把特务和他的谈话情况,低声告诉老齐。

  齐晓轩静听着,在黑暗中看不见他的表情。

  远处有犬吠,窗外,朦胧地透出淡白色,快到天亮的时候了。

  “挖尸坑的特务增加了,正在加速进行。”华子良忽然告诉齐晓轩说:“敌人决定把地窖里的许云峰丢进镪水池。”

  “什么时候?”

  华子良在黑暗中摇头。低声回答道:“具体时间不知道。”

  齐晓轩靠近华子良耳边说:

  “你送饭时,通知他半夜越狱。”

  “他不愿走。”华子良耳语道:“他说,他准备的通道。是为了全体同志的安全,不是为了他自己。”

  齐晓轩沉默了。他完全理解许云峰宁肯牺牲自己,也要保卫集体安全的决心。可是眼前,敌人又在追查黄将军手上匕首的来源,并且胁迫华子良去打游击。新的情况,使他感到白公馆和地下党的联系,也有随时被切断的危险。齐晓轩沉思了一阵,终于在华子良耳边谨慎地说道:“我有一个新的考虑,由你出去给地下党的武装作向导……”

  天一亮,华子良照常走出牢门,到厨房煮饭。

  他燃火,烧水,正要下米时,杨进兴忽然走进厨房,大声说:

  “早饭多煮几个人的,马上有新的看守员来!”

  向每间牢房送完了饭,华子良收拾碗筷,洗了锅,便和往常一样,挑起担子,准备和特务看守员到磁器口买菜。只要今天把越狱时间通知了联络站,他的联络任务便最后完成了。而且,照齐晓轩的意见,他今天还要争取机会,趁买菜的时机逃出特务的控制,直接向地下党报告情况,并且为地下党的武装领路,准备奇袭中美合作所,支援渣滓洞和白公馆提前越狱。

  华子良正要走出厨房,杨进兴却快步来到面前,后面还跟着一个新来的特务。

  “华子良,出来!”

  华子良放下担子,慢慢跨出厨房。新来的特务立刻接替了华子良的工作。华子良拍了拍身上的煤灰,望着特务。

  “煮饭挑菜,不用你干了。这是所长的命令。”杨进兴盯住华子良厉声喝道:“马上上车,随部队出发!”

  这是一件猝不及防的,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情。

  几分钟以后,华子良被带上了卡车。和他同行的,全是中美合作所游击训练总部的特务部队。十几辆载满特务武装的卡车,驶出中美合作所,朝着成渝公路疯狂疾驰,渐渐地消失在烟尘滚滚的公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