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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徐总经理答应朱延年开透支户头的辰光,税局在沪江纱厂的驻厂员方宇正在厂长室里坐立不安。梅佐贤把一只马凡陀的手表在他面前一放,说:
“你收下吧,老方。”
方宇坚决地把崭新的金黄表面的马凡陀推还给梅厂长:
“我不能收。”
梅佐贤指着马凡陀自言自语地说:
“这只表真不错:十七钻,自动,防水,不锈,不怕电,不怕震动,走起来又准,一分也不差,是瑞士的最新出品。现在外边买至少要百把万哩。”说到这儿,梅佐贤把表戴在自己左手上,说,“戴在手上真漂亮,你看。”
梅佐贤把左手有意伸给方宇看:
“你说,这只表不错吧?”
马凡陀表面上的金光在方宇面前闪耀。他的意志在金光面前摇摆。要是上海没有解放,方宇还是伪上海市政府税务局的驻沪江纱厂的工作人员,而不是上海市长宁区人民政府的税务分局的沪江纱厂的驻厂员,不要说是一只马凡陀,就是十只马凡陀方宇也会毫不犹豫地收下来。现在他得考虑考虑。共产党解放了上海,他是一名留用人员,对共产党的情况不了解,但共产党反对贪污不爱钱财他是知道的,不要因为一只表而打碎自己的饭碗,这就得不偿失。但这是一只马凡陀啊,凭他这样一名小职员,至少得束紧二四个月的裤腰带才能勉强买一只,否则,一辈子也别想戴上。他拿不定主意,吞吞吐吐地说:
“这个表,呃,倒是不错。”
梅佐贤马上解着马凡陀,说:
“你在我们厂里当了三年多的驻厂员,多承关照,徐总经理很感谢你,经常在我面前提起你,觉得你是政府里不可多得的人才,将来很有前途的。我们是老朋友。这表是我的。我个人送给你,留个纪念。我晓得,共产党反对送钱送礼的,这也不是礼物,这是我们两人的私交。”
说完后,梅佐贤解下手上的表往桌子上一放,这次他并不马上送过去,却静静地看方宇的神色。方宇一双眼睛直盯着那表,说是个人的私交,那哪个不送人东西呢?连方宇有时也送点东西给梅佐贤。礼尚往来,这没有啥的。想到自己手上戴的那只白克钢表已经上锈,一天至少要慢十分钟,也应该换一换了。他想拿过来,手伸到半道上又踌躇了,一个人民政府的工作人员好随便接受商人的礼物吗?梅佐贤瞧出他的心思,他抓住方宇的手,给他把马凡陀戴上,说:
“自家人客气做啥,太见外了。”
“不,不是的,现在不比从前,我们是政府工作人员不好随便拿你们的东西,是避点嫌疑。”方宇结结巴巴地说。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谁知呢?我绝对不会对人家说的。”
方宇放心了。他戴着马凡陀的左手自然而然地放到桌子下面。梅佐贤接着说下去:
“你们当职员的,生活很苦。解放后,物价虽平稳,收入没有从前多……”
“薪水倒差不多,生活比从前好过一点。”方宇有意讲些冠冕堂皇的话。
“这个我晓得,单靠那点固定收入怎么行呢?”
方宇把马凡陀的事情渐渐忘去,他想起解放前的豪华的生活,那时候对于发薪水并不感到兴趣,非正式收入要比薪水多好几倍,化钞票就像是流水一样。现在手头不得不紧一点,生活就不如从前了。梅佐贤一句话说到他心上,他不好再打官腔,流露出真情:
“唉,这日子,你说的倒也是的……”
“我看你这两天愁眉苦脸的,心里有话,想说又不说,我就晓得有事体。我们虽是老朋友,可是你同我还是不够交情……”
方宇听到这儿,跳了起来,说:
“你这是啥闲话,梅厂长,”他听到外边的脚步声,有人到斜对面的会计室领款,就把声音压低,没有说下去。
“没有关系,我关照过了,现在没人进来的。你说吧。”
“我方宇从来是讲交情的,够朋友的,你这样看我,未免看错人了。”
“那你有困难为啥不对我说一声呢?”梅佐贤逼紧一句,两只眼睛正对着方宇。
方宇脱口说出:
“不瞒你说,我早就想……”话到唇边他又吞了下去,改口道,“现在是人民政府,唉,现在是……”
“那有啥关系,我们两个人的事绝不会让第三个人晓得。那个津贴你还是收下去,”梅佐贤从口袋里掏出五十万块钱往方宇手里一塞,“先花着再讲,不够,说一声,我再给你。”
方宇手里给五十万元的人民币塞得满满的。他心里暖洋洋的,觉得梅佐贤这个厂长实在太好了,自己心里没有说的话,梅佐贤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对他那么体贴,办起事来又那么小心谨慎,处处都注意照顾他。他不知道怎么来感激他才好。他把钞票往口袋里一放,伸出手来紧紧握着梅佐贤的手:
“梅厂长,我真谢谢你,梅厂长……”
因为太激动,方宇讲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梅佐贤像是一个富有经验的老猎户,欣赏着已经捕获的猎物,悠然自得地说:
“没啥,用不着谢。你有啥事体说一声,也关照关照我们。”
梅佐贤试探他税局方面有啥消息没有。
方宇越发感到梅佐贤这人实在太好了,不给他做点啥事体那就太对不起人了。他附在梅佐贤的耳朵边说:
“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七月一日要加税……”
“哦……这个是……”
梅佐贤想再问下去,方宇仿佛感到自己犯了罪,好像旁边有人在监视他,他惶恐地站了起来,拉开门,飞也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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