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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阿英跨出工会办公室,低头迅速地走去。迎面送来一阵乱哄哄的人声,吸去她的注意力。她抬起头来,望见仓库那边的电灯光刷亮,照得如同白天一般。
她看见记录工管秀芬从医务室走了出来,便问道:
“你还没有回去?”
管秀芬今天也是做日班,她下了班到医务所里来看妇女病,因为病号多,才轮到她,想不到看完了天已经黑了。她说:
“我来看病的。”
“老毛病吗?”
“是的。”
“好了些?”
“好些。”管秀芬指着汤阿英的肚子说,“你最近怎么样?
肚子越来越显了。”
“还好,就是不想吃东西。”
“是不是怀孕的人都不想吃东西?”管秀芬今年才十八岁,还没有结婚,对于婚后的生活,像怀孕这一类的事,她很有兴趣,关心地问汤阿英。
“也不一定,头胎反应比较厉害,以后慢慢会好些。”“哦。”管秀芬感到有些神秘,问道,“你肚里是第几胎了?”
“我肚里——”汤阿英感到还没有好的创伤忽然给人刺了一下似的痛苦,她低下头去,想起耻辱的往事。生怕别人发觉她悲惨的创伤,她连忙很自然地抬起头来,说,“我肚里是第二胎。”
她虽然脸上保持着镇静,不让管秀芬觉察她是在说谎,可是等她说完之后,毕竟按捺不住心中的仇恨,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唉……”
管秀芬望着汤阿英:
“为啥叹气?阿英。”
“没啥。”她的声音有点低沉。
“你不高兴生孩子吗?”
“高兴。”
“那为啥要叹气?”
“生孩子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管秀芬以为她添孩子经济上有困难,便向她伸出援助的手:
“需要啥,大家相帮你。”
“谢谢你的好意,”汤阿英含糊其词地应道,她听见仓库那边传来一种有规律的叫喊声:咳哟咳哟,咳哟咳哟……抬头看去:在刷亮的电灯光的照耀下,顺着仓库门口,一溜停了八九辆大卡车,紧靠着仓库门口那儿的一辆大卡车上搭了一块木板,运输工人吃力地掮着一件件棉纱往大卡车上送,一边咳哟咳哟地叫喊着。她避免管秀芬再问下去,有意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说,“今天仓库为啥这样忙?”
管秀芬看到那情形,应了一声:
“唔,为啥这样忙?”
她们两人说话之间走到仓库门口那边。
税务分局的方宇驻厂员左手捧着一个紫蓝色的印色盒子,右手拿着一个方印,面对着垒得整整齐齐的一蒲包一蒲包的纱,忙着对每件纱的骑缝上打印子。
管秀芬看方宇驻厂员那个忙劲,立刻想起上海解放以前方宇神气十足的架子,在她脑筋里形成一个强烈的对比。那辰光,方宇要是不满意厂方,别说是下了班不肯打印报税,就是上班的辰光,他也经常借故有事溜出了厂;在厂里,也常闹脾气不打印。不打印,纱就出不了沪江纱厂的大门一步。管秀芬感到有些奇怪,她便停下脚步,笑了一声,说:
“哎哟,方驻厂员,这么晚了还不休息,真不容易。”
在沪江纱厂里,除了厂方以外,方宇算是比较松闲的人。
他听到管秀芬在揶揄他,有意不理她的碴,随便答道:
“你们忙,我们也得忙。徐总经理说的好,增加生产,配合国家建设,满足人民需要么。你们工人大忙,我个人小忙。
不算啥。”
汤阿英看到方宇额角上不断渗透出汗珠来,她同情地问:
“明天来打印不是一样的吗?”
栈务主任马得财凑上来说:
“今天要出货,不把纳税手续办好,就不能出厂。不完税出厂,那是犯法的。”
“明天出厂不是一样?马主任,你也加班了。”汤阿英感到有点奇怪。
“这没有办法,汤阿英,这一阵生意好,买主催的急,我们就得加班。端了人家的碗,就得服人家管。”
根据汤阿英的经验,她从来没有看到沪江纱厂连夜出货的,更没有看到过方宇驻厂员这么忙碌过。她说,“你们辛苦了,忙了一天,现在还加夜班。”
“方驻厂员加班加点可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呀!我从来还没有见过呢!”管秀芬说。
方宇听见管秀芬这两句冷讽热嘲的话心里很不舒服。他按下心头的不满,耐心地解释道:
“为了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税收,我们多辛苦一点也是应该的。”说到这里,他一愣,发觉脸上热辣辣的。他那天在厂长室收下了崭新的金黄的马凡陀手表和五十万人民币,便向梅佐贤厂长透露了上海市人民政府税务局七月一日要加税的秘密消息,又收到梅厂长的两百万人民币,并且还希望他以后多帮忙,有啥消息立刻告诉梅厂长,有油水可以三七拆。这数字大大诱惑了方宇。他现在在沪江纱厂里工作好像忽然增加了一股不可估量的动力,推动他积极工作。最近一阵子,他在考虑薪水以外的收入怎样安排:做几套漂亮西装吧,穿出去怕惹人刺眼;买点美钞存起来呢,现在买进和将来卖出都有些困难,如今外钞不能在市面上流通;日用品呢,倒容易买进卖出,只是没有多大的油水,甚至一进一出还得贴补一点;考虑来考虑去,没有个好主意。解放以前,国民党反动派漫无限制地发行钞票给他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他无论如何不能让钞票在家里过夜,最后他买了几两黄金才算解决。他刚才对管秀芬说自己积极是为了国家神圣不可侵犯的税收,内心感到惭愧。
汤阿英没有发现方宇脸色的变化,她很高兴听到方宇能够说出这样的话,点了点头,对管秀芬说:
“方驻厂员蛮不错啊!”
“那当然,”管秀芬望着方宇把一大堆的棉纱包打完印,转过身来打他背后靠仓库大门右边那一堆,说,“现在是人民政府的驻厂员啦,不好好工作,小组要批评哩。”
方宇见汤阿英管秀芬她们在恭维他,越发显得谦虚,弯了弯腰,对她们说:
“现在工作和从前当然不同啦,过去旧政府,我们做起事来,老实讲,是磨洋工:签个到,吃些早点,看份报纸,喝喝浓茶,聊点闲天,就差不多快下班哪。现在吗,一是一,二是二,不敢含糊。不过,和老区来的人一比,我们这些留用人员还谈不到哩。”
管秀芬识破他谦虚语句里隐隐含着自满的情绪,有意刺他一句:
“我看你已经不错啦!”
“差的远哩,差的远哩。”
“嘴上别谦虚啦!”管秀芬又刺他一句。
方宇的脸红红的,顺着一堆棉纱包走过去打印。
栈务主任马得财也感到方宇的变化,说:
“方驻厂员可积极哪,简直是变得像两个人啦,特别是最近,有啥事体找到他,没有一个不答应的。”
“上海解放了,有共产党和毛主席的领导,和过去不同啦。”汤阿英感动地说。
“在新社会里谁都得变,哪个也要进步,不进步,大家会推着你走的。”管秀芬瞅着方驻厂员的背影说。
一辆大卡车已经装满了纱包,堆得高高的,向大门外开去;另一辆大卡车又停到仓库门口,搭上跳板,运输工人把打了税务局的印子的棉纱一件件往车上运,嘴里发出劳动的歌声:咳哟咳啊,咳哟咳啊……
“对啊,”马得财对管秀芬说,“就连我这匹老马也得变啊。”
方驻厂员从那头又顺着打过来,举起紫蓝色的右手:
“老马说的对,在新社会里谁都要变,”他望了管秀芬一眼,说,“你不能拿旧眼光看我,我们留用人员也要进步哩。”
“进步当然好,谁还会反对你进步不成!”
管秀芬还过去一句话,堵住了方宇的嘴。他哑口无言。
钟珮文走过仓库门口,一眼叫马得财看见,他高声说道:
“钟珮文同志,新社会大家都进步,你给我们编个歌子,好不好?”
钟珮文站了下来。管秀芬告诉他刚才谈话的情形。他把头一摇,说:
“我不会。”
“沪江纱厂的作家,”方宇笑着说,“别客气。”
“别开玩笑了,谁是作家?”钟珮文一听到别人说他是作家脸就红,心里却很高兴:真的能当上个作家那才好哩。“谁是作家?我们的钟珮文同志。”方宇把语调放得很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的,“我昨天还在黑板报上看到你写的工人积极生产的文章哩。”
“那算不上作品。”
“可是我们还写不出来哩。”
“只要学着写,谁都可以写。”
“不,你有写作的天才,你将来一定是个大作家。”
管秀芬指着方宇对钟珮文说:
“文教委员,方宇成了一个算命先生了,他能算出你的未来。你得好好谢谢他。方宇今天加班加点,工作可积极哩,你倒是给他编个歌子,教大家唱唱。”
方宇叫管秀芬点破,有点不好意思,连忙谦虚地说:
“我这块材料不值得编歌子,要编,还是请我们文教委员编个工人的歌子。”
“啥歌子我也不会编,”钟珮文还是有点不好意思听人家的奉承话,他想起早一会汤阿英向余静介绍谭招弟到沪江来做临时工的事,便说:“你还不快点回去通知谭招弟去,阿英,迟了,厂方也许不要了。”
“你不说,我倒忘了。我还要到邮局寄钱哩。”
汤阿英拔起脚来走了。
管秀芬问汤阿英:
“你给谁寄钱?”
“我家里,梅村镇,发了工资,该昨天寄的,今天再不寄去,爹在乡下要着急了。”
“那快去吧。”
“是呀!”汤阿英加快了步子,匆匆忙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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