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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天又来了。”
林宛芝说完了,对徐总经理嘟着嘴。
徐总经理诧异地问道:
“谁?”
“谁,还不是冯永祥,除了他还有谁?”
“他来了,有啥大惊小怪的?”
“我讨厌他。”林宛芝不高兴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去,拉开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把东边那扇窗户完全打开,一阵风吹来,把她额角上一卷头发吹起,披在淡淡的眉毛上。她转过身来,斜对着壁炉上面的美国电影明星嘉宝的照片,把披下来的头发理好,用夹子夹起。
冯永祥是今天下午三点钟到徐公馆来的。最近冯永祥几乎是每个礼拜都要来一次,头几次还是两个人或者三个人一道来,近来只是一个人来了,甚至不到一个礼拜就又来了。这个礼拜一刚来过,今天才礼拜二,便又来了。一来,他总想法找到林宛芝,谈起话来没就有一个完,言语像是一条长长的河流,絮絮叨叨流不尽。
冯永祥总是挑林宛芝爱听的讲。今天他十分关怀地对她说:
“像你这样的人,在我们工商界家属里,是数一数二的……”
她给他捧得心里痒痒的,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脸蛋儿红红的,谦虚地说:
“冯先生过奖了。”
“我说的完全是实话,一点也不恭维你。”
“我算得啥,工商界家属里比我强的人多的很哩。”
“这件事,老实说,我比你清楚。”他说这句话倒的确真实的。冯永祥不但在上海工商界里是红人,而且在工商界的家属里也是闻人。不管是哪位工商界巨头的年轻太太,只要有啥事找到他,不怕他哪能忙碌,一定遵命照办,并且办得保证使你称心如意。他自己绝对不嫌麻烦。他在工商界里不但尽力拉拢一批资本家,连资本家的家属也在他的网罗之内,这样可以发展自己的势力和提高地位。对于徐义德这样的实力派和林宛芝这样出色的人物,当然不会轻易放过,并且要特别下些工夫。他说:“你啊,真是数一数二的……”
他伸出大拇指来,在她面前赞扬地晃了一晃。
“不见得。”
“你别不信,真的,我不说假话,”他留神地向东客厅外边看了看,见静静的没有一点人声,他便走到她跟前,说,“你聪明,你漂亮,你能干……谁也比不上你。”
“啊?”
她惊喜地望着他那副眉飞色舞的神情,口头上虽然不承认,但也不否认。她觉得他真正是她知心的人,只有他才发现她这些好处,也只有遇见他,她才第一次被人这样赏识。不过见他走近跟前来,感到有些惶悚。她的身子有意往双人沙发的角落上靠紧,好跟他保持较远一点的距离。
他会意地追近了一步,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同情地说:
“可惜你老是蹲在家里,像笼子里的小鸟,晓得外边的事情太少了。”他见她听了这几句话低下了头,知道已经打动她的心弦,又加重语气地重复了一句,“太少哪!”
这几句话深深打动了她的心。她在徐公馆里的安逸、舒适的生活,使她忘记了外边的一切;也可以说徐义德用安逸、舒适的生活换得她抛弃外边一切的活动。她自己原来也有一个理想。她家里勉勉强强供给她读完了中学,就再也不可能满足她上大学的愿望了。经过朋友的介绍,她到沪江纱厂总管理处当打字员。她不安于这个工作,还希望有机会跨进大学的门。她第一天上班,徐义德就注意到她美丽的面孔和苗条的身材,亲自不断分配她的工作,有些并不是一个打字员份内应该做的工作,也叫她做了。慢慢她变成总经理的私人秘书了,经常一同出进。不到两个月的工夫,他和她发生了关系,答应供给她读大学。不久,她的愿望实现了,是沪江大学夜校的一年级生了。每天下了班,她就挟着书包到圆明园路去读大学了。她并不真的喜欢徐义德,也不满意给徐义德骗上了手,为了职业和学费,她不得不和徐义德维持暧昧的关系。她等待大学毕业,找个适合的对象,然后离开徐义德,远走高飞。她上课不到两个礼拜,就成为班上男同学注目的中心,其中有个李平同学,人长得很魁梧,年纪和她仿佛,特别和她亲近,她哩,也不讨厌和他往来。一学期没有读完,徐义德发现这件事,立刻和她谈判:要末,她马上离开总管理处,随她和李平这家伙到啥地方去,从此断绝和徐义德的关系;或者,她和李平断绝往来,干脆搬进徐公馆去住,打字员的事体也不必做,以后有机会再上别的大学。徐义德知道李平家庭经济不富裕,这样一逼,她一定很服帖地倒在自己的怀里。果然,为了将来能再上大学,她答应搬进徐公馆,成了他的第二位姨太太。可是徐义德开的将来让她再上大学这张支票,至今没有兑现。她提过几次,他总是用各种借口推迟,怕她再遇到第二个李平。在徐公馆安逸、舒适的生活中她的意志逐渐给消磨了。近来听冯永祥给她谈的外边姐妹们的一些活动情况,发觉老是蹲在这幢花园洋房里有点儿腻味了。现在年纪大了,功课也早忘了,大学当然考不上,即使想法进去,功课也赶不上了,可是她也不愿意这样下去。她有时甚至想离开徐义德,特别是上海解放以后,不想再过姨太太的生活,可是到啥地方去呢?她想呼吸呼吸外边的新鲜空气,希望从徐义德那儿得到一些外边的情况。徐义德每天回来很晚,见了面总不给她谈正经。在徐义德的眼睛里看来,她是不必要知道外边那些事体的,他当然无须乎讲给她听。根据徐义德腐朽的人生观来说:这样的舒适而又安逸的生活难道还不满足吗?再有别的要求,完全是多余的。他一天到晚在外边忙碌,回到家里来需要的是体贴和安慰,也就是享受。这就是他的三位太太的责任,特别是林宛芝的责任,因为他心爱的就是林宛芝。
她也低沉地叹息了一声,隔了半晌,说:
“我何尝不想多晓得一些外边的消息哩。”
“只要你想听,我可以讲给你听。”
他向前走近了两步。
“怕你太忙了。”
他见她答应了,大胆地挨近她的身旁,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亲密地说:
“不,只要你愿意听,你要我啥辰光来,我就啥辰光来。”
她的肩膀像是忽然触了电,不自然地跳动了一下。她坐在双人沙发的角落上已经让无可让了,可是冯永祥越靠她越近,她怕外边有人走进来,看见了不像话,连忙客客气气地说:
“请坐……冯先生。”
听到“请坐”两个字,他还以为是让他坐到她的身旁,接着听到很客气地称呼他冯先生,又把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拉远,再一注意她的表情,是她的右手指着对面的沙发,知道是误会了她的意思。他并不走开,又试探地拍了她一下肩膀,若无其事地说:
“随便谈谈,没啥关系。”
“冯先生,请坐到那边谈。”
他嘻着嘴,问:
“一定要坐到那边才可以谈吗?”
她见他站在自己跟前不走,“唔”了一声,就坚决地站了起来。他怕弄僵了,连忙放下笑脸,嘻嘻哈哈地说:
“好,好好,遵命坐下。”
他立刻坐到她对面的单人沙发里,跷起二郎腿,轻松愉快地摇了摇,说:
“这样行吗?”
她见他这股顽皮劲,也笑了,说:
“行。”
他谈了许多工商界活动的情况,特别着重谈了一些他和政府高级干部见面的情况,其中掺杂了许许多多的新名词。她听的又有兴趣又有点焦急:有兴趣的是那些事从徐义德那里从来没有听到过;焦急的是他的话匣子在她面前打开,好像永远不会完似的。连催促他三次,他才站起来告辞。她和他握手分别时,他又紧紧握着她的手很久不放,眼睛毫无顾忌地注意着她的一对眼睛,意味深长地说:
“再见。”
她觉得他的举止有点儿奇怪。徐义德从朱瑞芳那里过来换衣服,她就向他表示对冯永祥的不满,不料徐义德毫不在意。她想把今天冯永祥对她轻浮的举动详详细细地告诉徐义德,迟疑地说不出口,想想,还是应该对徐义德说,便道:
“他……”
她还没有讲下去,就叫徐义德拦腰打断了,受宠若惊地说:
“我晓得,他又来看我了。今天是礼拜二,我要约朱延年一道去参加,说不定是他准备陪我们一道去的。你为啥不多留他一会?”
“多留他,”她噘着嘴,说,“他要走,我有啥办法。”
徐总经理仍然坐在沙发里,觑着眼睛在欣赏林宛芝那一对明亮动人的眼睛,一边轻轻地问:
“你为啥讨厌他?”
“你不晓得,”她现在想起:假使把刚才的情形老老实实告诉徐义德,可能引起徐义德的误会,便简单地说,“他一来了就不走,死皮赖脸的坐在那里。”
“那也没啥,冯永祥你可不能得罪他,他虽然无产无业,可是华丰毛纺厂的董事,永泰烟草公司副经理,又是工商联的委员,是工商界的红人,哪一方面都兜的转。所以有些厂店都希望请他挂个董事、经理的名义,情愿他拿干薪不做事。他是我们工商界的代表人物,也是我们工商界的代言人。你晓得,我参加星二聚餐会就完全是靠他的大力支持。将来我们有许多事体要重托他,要倚靠他。别人请他也请不来,现在他自己常到我们这里坐坐,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林宛芝走到梳妆台前面凳子坐下,拿了一把小镜子照了照刚才被风吹得有点乱蓬蓬的头发,用梳子理了理。她拿起美国的密丝佛陀唇膏涂了涂嘴唇,想起了冯永祥,有意表示不满地说:
“我讨厌他。”可是她心里却是另外一个想法,嘴上还是说,“我也没啥事体要求他。”
“你不能这样讲,”徐总经理晓得她不高兴冯永祥,怕她真的得罪了冯永祥,那对他的事业和前途是不利的。他站了起来,走到林宛芝旁边,扶着她的肩膀,温柔地说:
“我可有事体要找他,我的事体不就是你的事体吗?我的事业做大了,前途更有发展了,还不是为了你,还不都是你的。”
“哟,”林宛芝回过头来,用左手的食指指着徐总经理的腮巴子,那指甲上艳红的蔻丹就像是徐总经理腮巴上的一个大的红痣,“看你嘴甜的。我是你的第三房,你的产业将来还不是大的,徐守仁的,同我林宛芝没有关系,我也不做那个梦。”
“你又是这一套!”
“我也不是明媒正娶的,人家看不起。”
“谁讲的?”
“自然有人讲的,二的不说,大的还会不说么。我跟了你就倒霉,整天要听不三不四的话,吃人家的眼下饭,受人家的脚板气。”
“这都是你自己多心多出来的,谁不晓得我最喜欢你。大的没死我怎么好扶你的正,给你讲过不止一遍了,你倒忘了。”
“我怎么会忘记,”林宛芝嘟着小嘴,对着镜子里的徐总经理说,“就是大的死了,还有二的哩,我们这种人,命里注定是这等货!”她伸出自己的小手指说。
徐总经理的肥胖的手指指着镜子里的林宛芝说:“你整天只是闹啥大呀小的,现在是文明时代,不分大小,我要是死在你的前头,在遗嘱上写清楚大部分财产给你,这总算满意了吧?”他用手抚摩着她雪白细嫩的腮巴子,他的嘴轻轻地吻着她刚才梳好的头发。
“我没那福气。别把我放在胳肢窝里,人家心上有个我,我就是死了也就闭上眼睛了。”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徐总经理一眼。
“小丫头,尽调皮。”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说,“我整个心都给你了,还不满意吗?”
“别灌我的迷汤了,不忘记我就好了。”她仰起头来望着站在她背后的徐总经理,伸出四个手指,说,“人家说你有了第四房呢?”
“少瞎三话四,没有的事。”
“我听说棉纺公会有位江菊霞,是什么执行委员,又是女老板,能文能武,开起会来能讲话,提起笔来会写字,做的一手好文章,拜倒在她脚下的有好几位,其中有一位鼎鼎大名的——”
说到这儿林宛芝有意停下来,徐总经理有意好奇地问道:
“谁?”
“你猜猜看。”
“我不管人家这些事,你说是谁?”
“谁?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徐义德!”
徐总经理用手轻轻捏了一下她的腮巴子:
“死家伙。”
“啊哟,”她从他面前闪开,说,“没有就没有,捏我做啥?
捏得我真痛。”
“好,好好,”他抚摩着她的腮巴子,说,“不痛了吧,算我不是。”
林宛芝霍地站了起来。徐义德整理一下有点皱了的白衬衫,穿上西装外套,看了看手表,说:
“时间到了,我要约朱延年到星二聚餐会去。”
林宛芝把他叫了回来,拉到梳妆台的大镜子跟前,说:
“你看!”
徐总经理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头发有一绺披下来,奇怪地问道:
“真糟糕,头发怎么乱成这副样子?”
“别急,我给你梳梳。”
林宛芝给他梳好。他对镜子照照,然后向楼下走去。
林宛芝坐在梳妆台前面凳子上,发现自己的头发也有点乱了。她拿起绿色的塑胶梳子在头上梳过来又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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