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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延年听到台子上电话铃响,拿过听筒,一听到是马丽琳的娇滴滴的声音,他马上坐得端端正正的,把橘红色的领带结子弄正,放慢了声调,威风十足地对听筒说道:

  “你找朱经理吗?唔,我就是……”

  朱延年和刘蕙蕙离了婚以后,他在物色一个中意的对象。工商界有名望的朋友都知道他的底细,没人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中小工商界的朋友们不了解他的究竟,看他很红,很想和他攀上一点亲,也好提携提携,可是朱延年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中小工商界的女儿,没有油水,怎么配上朱经理哩!他一个人回到家里怪寂寞的,刘蕙蕙让他逼走以后,就再没上他的门。他有时倒想起她来了。坐在家无聊,他便到百乐门去跳跳舞。在那里,他认识了马丽琳,这是一个月以前的事了。他每次到百乐门,都是叫她坐台子。她不论提出啥事体,他都觉得有兴趣。她哩,想想自己快三十了,现在虽然正当时;在百乐门也算得是个红舞女,可是人老珠黄不值钱,需要早点找个对象,老了有个归宿。她心里早已看上了朱延年,没有表露出来。她从侧面了解朱延年,有时也当面旁敲侧击地探听朱延年的身世。他吗,明知她的用意,借此吹嘘一番。她曾经到汉口路吉祥里窥视过福佑药房,没有上楼,也不了解这个福何药房究竟有多大。她几次打电话来,想从接电话的人的嘴里了解一下朱经理,接电话的恰巧都是他本人,今天也不例外。她只好对他说话:

  “今天晚上有空吗?”

  “今天晚上?……”

  他看看日历上没有注明有什么约会,但眼睛一转动,福佑药房的经理,又是上海滩上工商界的红人,每天哪能没啥约会呢?他惋惜地啧了一声,抱歉地对着听筒说:

  “真不巧,今天晚上工商联的史主任,你知道吗?就是那个史步云主任,对,对,就是他,他请我吃晚饭,……饭后来?怕来不及,你不晓得,工商界这些朋友,一顿饭起码要吃上四五个钟点……散的早,我一定来,……迟了,就改一天……”

  最后,他对着听筒叫了一声“达令”。

  童进不知道朱经理在打电话,情绪激动地走进了经理办公室,他的心还在剧烈地跳动。他满脸笑容,嘴结巴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两只眼睛望着朱延年,朱延年看他那神情有点奇怪,开玩笑地问他:

  “拾到黄金了吗?这么高兴。”

  “是,”童进走上一步说,“有两个志愿军来办货,经理,他们,他们已经到了我们库房那边,要见经理。经理,你快去吧,你最好把两个志愿军带到我们店里来,让我们大家看看我们祖国最可爱的人。”

  朱经理没答理这些。他关心地问:

  “他们带了多少钱来?”

  “不晓得。”

  “要办多少货?”

  “刚才库房里的人打电话来,说他们要买三四千万元的货,请经理快点去。”

  朱延年听到只买三四千万元的货,他兴趣索然,摇摇头,说:

  “我没工夫去。”

  “是志愿军啊,”童进提醒他道,“我们要抗美援朝,要支援前线。志愿军找你,总是有要紧的事,你还是快去吧,经理。”

  朱延年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完,他有点不耐烦了:“志愿军哪能?”他的一句话把童进问住了。等了一歇,他说下去,“啥志愿军不志愿军,我们做生意要紧。我们在后方努力经营业务,做好生意,就是支援前线。懂啵?”

  童进无可奈何地唔了一声。

  “我忙的很,没空去接志愿军。你看,”他举起他正在看的流水账簿和一叠支票,“这笔生意,叫夏世富去一趟就行了。”他心里说,“几千万的买卖,用不着我亲自出马。”

  “志愿军如果一定要见经理呢?”

  “你告诉他们:就说是朱经理不在家,他忙的很,不晓得啥辰光回来。”

  他说完了话,就拿起桌上的算盘,翻阅着支票本子,在计算还有多少存款,算盘珠在嘀嘀嗒嗒地响着。

  童进日日夜夜向往的志愿军,好像从天而降,突然到福佑药房来办货了。他接到叶积善的电话,听到这个消息,浑身的热血沸腾,激动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心中焦急地想看看亲人志愿军,可以好好为志愿军服务,满脸笑容,兴冲冲地跑去报告朱经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以为朱经理听到这个好消息,一定也和他一样的兴奋,准备热情接待,不料被浇了一盆冷冰冰的凉水,叫他高兴而来,扫兴而去。他不了解朱经理平时讲话那么进步,对志愿军也很钦佩,为啥志愿军来了又这样冷淡呢?真叫他迷惑不解。

  约莫过了十多分钟,夏世富赶到库房了解了情况以后,打电话来,是童进接的。他放下电话听筒,又走进经理室,这一次他的情绪很平静,也不寄托希望,他怪夏世富太傻,经理斩钉截铁地说过不去,再告诉他又有啥用处呢?夏世富一定要他去说,他只好把听到的情况向经理报告:

  “夏世富打电话来说,志愿军……”

  朱延年低着头在算账,听到童进提到志愿军,他想一定又是要他去,他急躁地抬起头来,瞪了童进一眼:

  “又是志愿军?不是对你说了,不去,不去!”

  说完了话,朱延年又低下头去,一心一意地去算他的账;一张一张支票的存根在他面前翻过去,月底快到了,他要仔细了解一下月底到期的支票一共是多少款子,他好设法轧点头寸存进去。

  童进硬着头皮,根据夏世富的报告,慢慢说下去:

  “志愿军这笔生意不小,除了带来四千万的现款,那边还要汇五亿来办货……”

  一个庞大的数目字的声音在朱延年的耳朵里嗡嗡着,他的头脑跟着膨胀起来。他抬起头来,一对贪婪的眼光露出馋涎欲滴的神情,关切地问:

  “你说啥?”

  “那边还要汇五亿来办货。”童进冷静地说。

  “五亿?!”朱延年两只贪婪的眼睛睁得很大,好像里面伸出了两只手,想把五亿元拿过去。

  “唔。”童进平静地说,“夏世富说志愿军一定要见经理才办货,经理不在,他们就要到别人家去办货了……”

  朱延年猛的站了起来,急急忙忙地改口说,“志愿军一定要见我?那我就去。……”

  “你不是没有空?”

  “我忙虽忙,志愿军来了,是我们最可爱的人么,我总得要去一趟,抗美援朝的事,我们做生意的人也有责任,不能马马虎虎的。”

  朱延年一头冲出去,马上又气喘喘地折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你赶快打电话告诉夏世富,说我马上到,要他无论如何把志愿军留下来,我马上到……”

  他像是一阵风似的飘走了。桌上的账簿支票静静地躺在那里,被冷落下来。童进走过去给朱延年清理了一下,放在抽屉里。朱延年虽然走了,童进看到朱延年态度变化这么快,叫他作呕,不禁轻蔑地冷笑一声。

  朱延年几乎是用赛跑的速度在奔走,如入无人之境,只顾自己往前走。他不断碰到路上的行人。被碰着的人回过头去盯他一眼,觉得这人好生奇怪,急忙忙如同去救火一样。他走到库房的时候,中国人民志愿军××军后勤部采购员王士深和戴俊杰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说:

  “你们经理究竟在家不在家?”

  “不在家。”栈务部主任叶积善生硬地说。

  “他到啥地方啦?”

  “他整天忙的很,我不晓得他到啥地方去了。店里也许有人晓得。”叶积善没有改变他的生硬的态度。

  “那他不会来的了。”那个长得高高的,叫做戴俊杰的拘谨地说,“我们走吧。”

  “不,请你稍坐一会,店里已经派人去找了,马上就来了。”

  夏世富站起来,笑嘻嘻地拦住他们的去路。

  王士深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焦急地站起来,向门口张望:

  “你老说马上就来马上就来,为啥还不来呢?我们等不及啦。”

  “再等一歇,我马上再打电话去催。”夏世富走过去,刚要拿起电话听筒,电话铃响了,是童进打来的,告诉他朱经理马上到。夏世富笑嘻嘻地对王士深说:

  “朱经理已经在路上,马上到。”

  王士深不安地坐下来。夏世富怕他们性急,就关怀地问他们朝鲜前线的情形,王士深请戴俊杰讲,戴俊杰推王士深说,最后还是王士深开了一个头,说汉江西岸狙击战的辉煌胜利,刚开了一个头,朱延年到了。他一走进来,就向他们拱一拱手,抱歉地说:

  “实在对不起,不晓得你们两位今天来。要晓得你们两位来,我就到车站上欢迎你们去了。我今天有点事,到外边去了。他们打电话找我,说是有两位志愿军同志来了,我丢下手里的事,马上就赶来,可是已经不早了,迟到了,请你们两位多多原谅。”

  “不要紧,”戴俊杰说,“苏北行署卫生科张科长同我们很熟,我们部队原来驻扎在那边的,是他介绍我们到贵号来的。

  你有事,我们等一会没有关系。”

  “承蒙两位光临,小号感到无上的光荣。”朱延年说,“请两位到我们店里去坐坐。”

  王士深刚才等的有点不耐烦,他性子急的很,不同意去:

  “朱经理,就在这里谈好了,谈好了,我们还有事哩。”

  朱经理的眼睛望着戴俊杰:

  “小号离这里不远,我们那边还有个小小的样品间,你们要配的货色也好先看看。”

  “那也好。”戴俊杰给朱延年说得不好意思了,他劝王士深,说,“不远,就去吧。”

  王士深经戴俊杰一说,他不好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便随着朱经理、夏世富一道去了。

  朱经理一跨进福佑药房,他就高声叫道:

  “欢迎志愿军同志!”

  同时,他带头鼓起掌来。店里立即掀起暴风雨般的掌声。同事们都丢下手里的活,大家的心急速地跳动着,蜂拥到栏杆那边来。夏世富大声喊道:

  “欢迎我们最可爱的人!”

  又是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声音好像把整个楼房都震动了。一会,暴风雨般的掌声变成有节奏的了:拍,拍,拍……

  同时,同事们兴奋地唱起高亢激昂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

  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

  在歌声和掌声中,朱经理和戴俊杰、王士深他们慢慢地顺着栏杆走进来,一边鼓着掌,一边感动地望着站在栏杆前面的同事们,望着他们一张张热情的面孔。互相点头。他们两个和同事们都不认识,但是又好像都认识,而且很熟悉,如同久别重逢一样的兴奋和愉快。他们走了没两步,一个青年跑上来,紧紧握着戴俊杰的手。他感动得两个眼眶有点润湿,很自然地拥抱着戴俊杰。戴俊杰也紧紧地拥抱着他。这青年是童进。他仰起头来,以崇敬的眼光注视着戴俊杰的脸庞。

  站在栏杆前面的人本来很有秩序,看到这激动人心的情景,都拥过来,堵住他们的去路,把他们包围起来。另一个青年店员走上去抱住了王士深。

  有节奏的掌声没有了,激昂的歌声没有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动的欢呼。整个福佑药房的同事们的情绪都沸腾起来了。

  朱经理也被包围在当中了,他一步也走不动。他看这样不行,就向大家挥手,高声地说:

  “先让志愿军同志走过去,不要拦住路……”

  同事们都想挨近志愿军,就是摸一摸他们的衣服心里也是舒服的。朱经理讲的话,他们仿佛没有听见,还是拥在路上。夏世富从戴俊杰身旁插过来,推了童进一下,说:

  “让戴同志走过去啊。”

  童进放下戴俊杰,但是他还有点舍不得,他和戴俊杰平排走着。他的右手亲密地抓着戴俊杰的左手。横在道上的同事们还不肯散去,只是让出一点路来给戴俊杰、王士深走,他们自己倒着走,面孔还是对着戴俊杰和王士深。退到栏杆的尽头,在经理室的门那边,同事们不走了。朱经理不好再叫他们退开去,就对戴俊杰说:

  “戴同志,就在这里坐一歇吧。”

  墙角那里有一张小桌子和三张小椅子。朱经理等他们两个人坐下,他自己也坐下了。同事们围在他们三个人的面前。

  童进在人丛中跳起来说:

  “请志愿军同志给我们讲一个前线英勇作战的故事,好不好?”

  叶积善点头说:“好。”

  “好!”大家同意,接着是一阵欢迎他讲志愿军英勇作战故事的掌声。

  戴俊杰对王士深说:

  “刚才在库房那边没有讲的汉江西岸狙击战的故事,你在这里讲吧。”

  “不,还是你讲。”王士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戴俊杰腼腆地不肯讲:

  “我,我没啥好讲的。”

  “一个人讲一个。”这是童进的声音。

  大家静静地坐了下来。

  戴俊杰不好意思推却大家热情的要求,他想了想,说:“那么,这样子好了,我和朱经理去谈办货的事,你和大家谈谈吧。”

  王士深给戴俊杰这么一说,他不得不讲了:

  “美国鬼子在朝鲜战场上,给打得狼狈不堪,前进不得,只好步步退却,一直退到三八线。麦克阿瑟这家伙不甘心失败,却想挽回早已破产的威信,打肿脸充胖子,把手下的残兵败将收拾收拾,大吹牛皮,打算强渡汉江,再次占领汉城,把侵略的战火烧到三八线以北……”

  王士深的话吸引了大家的注意,他讲话的声音虽然不高,可是大家全听的清楚:

  “麦克阿瑟这个如意算盘自以为打的不错,但是朝鲜人民军和中国志愿军不答应。朝鲜人民军和中国志愿军要麦克阿瑟的梦想破灭,堵住敌人的去路,展开激烈的进攻。按下各路朝中人民部队不说,先讲我们志愿军一支小小部队的活动吧。我们部队奉上级的命令,任务是切断原州公路,阻击麦克阿瑟在注岩里前进的侵略军。团首长带领我们部队以强行军的速度前进,神不知鬼不觉地很快迂回到了砥里,马上把原州公路切断,在注岩里发现了美国鬼子的强大兵力。美国鬼子看到了志愿军,吓得魂不附体,慌慌张张用坦克把注岩里团团包围,梦想阻止我们进攻。那边敌人严阵以待,拚命堵住,我们要给敌人迎头痛击,阻止他们前进。在注岩里,我们的队伍和敌人的队伍顶了牛。

  “时间就是胜利。双方部队顶牛,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天黑了,夜深了,如果不马上消灭敌人,敌人抵抗到天亮,增援部队赶到,很可能逃跑了。团首长下了决心,要立刻突进村子里去消灭敌人。下达了团首长的命令,激动人心的冲锋号嘹亮地划过了茫茫的夜空。几路部队同时冲锋,我们这一路首先突进村子,接着各路队伍都先后突进了村子。

  “美国鬼子相当顽强,拚死拚活守住阵地,堵住我们前进的道路。但是敌人哪是志愿军的对手,你想堵住前进的道路吗?我们战士迅速上了房顶,控制了制高点,从上面向敌人进攻。敌人十分狡猾,他们一边防守地面阵地,龟缩在屋里墙下,一边千方百计守住房屋,企图不让我们前进。我们就展开激烈的逐屋的争夺战。

  “东方泛出鱼肚色,天慢慢亮了。美国鬼子的飞机来了,在低空盘旋,飞来飞去。在一片熊熊的火光中,忽然传出汽车马达发动的声音。这声音引起我们的注意,立即派人侦察瞭望,只见注岩里村头出现了长长一列的汽车队,汽车连着汽车,几乎把村头那条路面塞满了。这一长列的汽车队像是一条长龙,龙头前面有坦克开路,龙尾也有坦克,担任掩护。

  这条长龙向公路上浩浩荡荡开去,美国鬼子准备逃跑了!

  “已经抓到手的敌人,哪能让他们逃走!团首长一边把敌人继续紧紧包围,一边命令我们连队马上冲过去,阻击美国鬼子。我们一个冲锋,赶到公路附近,约莫离开公路有四五百公尺的地方,敌人坦克拚命发射炮火,封锁着我们前进的道路。

  “坦克的火力很猛,它后面汽车上还有美国鬼子,截击部队接近不了公路,眼看着敌人在坦克的掩护下要逃走了。

  “连首长要部队炸毁第一辆坦克!要是把第一辆坦克炸毁,挡住后路,后面的汽车队就全部堵塞在公路上了,敌人逃走不了,消灭他们就容易了。面对着坦克猛烈的炮火,部队很难接近公路,怎样炸毁坦克呢?连首长派出了三个英雄的突击手!

  “在公路附近的深坑里,远远看见有三个人伏在地上蠕动,相互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迅速匍匐前进。一团团炮火爆炸的烟尘,浮在他们上空,伏在地上的人忽然看不见了。等硝烟慢慢散去,又看到那三个伏在地上的人向前跃进,动作敏捷,一会向右,一会向左,有时跃进,有时匍匐奔跑。一眨眼的工夫,他们三个人,先后陆续逼近了第一辆坦克。

  “坦克向公路两侧猛烈地喷着火舌,火光上下飞舞,炮弹四面扫射,使人很难接近。那三个人无畏地迎着猛烈的火舌继续前进。离坦克十多公尺远近,第一个人腾地跳出弹坑,直接向第一辆坦克跑去,跑了没有几步,坦克的火舌把他打中,倒在地上,不能动弹了!

  “第二个人英勇地跳出了弹坑,再向坦克跑去,又中了炮火,倒在地上,不能走动了!

  “第三个人看到前面两位战友为祖国献出了美丽的青春,像是拿到革命的战斗接力棒,他从侧面的稻田里爬出,曲着身子,观察前进的方向,继续向前跃进,跑两步,伏在地上爬一阵,又跑几步,又伏在地上爬,接着再跑几步……很快就接近了第一辆坦克,眼看着用手榴弹就可以够到,一条火舌忽然向他身上射来,一颗化学迫击炮弹在他身边炸开,顿时把他的一条腿炸飞到半空中,飘飘荡荡,然后落在三百公尺远近的地方。

  “他昏迷过去,人事不知,躺在坦克附近,浑身跳跃着熊熊的火焰。猛烈的火焰把他烧醒,睁开眼睛一看,第一辆坦克还在不断发射出火舌。他就地一滚,身上的火焰还没有完全熄灭。他忍受浑身痛楚,顾不得扑灭身上的火焰,手里紧紧握着最后一颗反坦克手榴弹,像一个光芒四射的火人,咬着牙齿,向第一辆坦克滚去。他想最后一颗手榴弹如果不能炸毁坦克,就要影响同志们包围消灭逃跑的敌人。他下决心一定要把坦克炸毁!他竭力向坦克面前滚去,一直滚到坦克跟前,才把最后一颗反坦克手榴弹扔出去。手榴弹扔出去了,他身上一点力气没有了,也没法离开坦克了!

  “反坦克手榴弹投中了!坦克底下立刻闪出一团白光,轰隆一声巨响,晃了几晃,便跌倒在公路上了,再也吐不出火舌了。第一辆坦克给炸毁了,第二辆坦克往后一退,撞在后面一长列的汽车上,发出咔嗤咔嗤的巨大的声音,划破清晨的天空。第一辆坦克的尸体躺在公路上,把敌人逃跑的道路堵塞了。企图逃走的敌人都成了瓮中之鳖,全部给捉到了!

  “打扫战场时,大家走到第一辆坦克前面,那里躺着这位英雄的战士。他的衣服烧成黑灰,他的皮肤给火烤焦,他的面目让火烫伤,模糊不清,已经不能辨认了。他身上也没有留下任何证件,没人晓得他的姓名。这样的无名英雄,在朝鲜战场上成千成万,谁也数不清。没人晓得他的姓名吗?这也没有关系,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志愿军!……”

  戴俊杰刚才被大家热情的欢呼包围,只见蜂拥上来的人,看不见其它的事物。现在王士深在讲前线英勇的战斗,他才清楚地看到这是一间大房子,有五分之一的地方用一排栏杆隔着。栏杆里面是五分之四的地方,平行地排着两排办公桌。墙壁挂满了大红的、水红的、紫红的、蛋黄的和翠绿的贺幛同贺匾,迎门挂着的是一幅大红的贺幛,两边镶着两条黄缎子,下面挂着黄色的丝穗子。大红的贺幛上用黄丝绒剪贴了这样的字句:

  福佑药房 开张之喜

  发展新民主主义的医药卫生事业

  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苏北行署卫生处敬贺

  戴俊杰顺着这幅贺幛往里面看,是一些卫生所、公立医院和疗养院送的条幅和横匾,接着是一幅又长又大的桃红绸子的贺幛。这是本市新药业公会赠送的,上面用金纸剪贴了这样的字句:“全市医药界的典型,现代工商业者的模范。”

  戴俊杰看着墙壁上填满了这些红红绿绿的贺幛贺匾,觉得福佑药房在上海医药界真是一家有名字号,这许多的公家机关和它往来,同业当中的信用又这样高,难怪朱经理那样忙,苏北行署卫生处张科长介绍他们来办货确实是有眼光的。本来戴俊杰到上海来办货把警惕性提得很高,一步一个小心,注意别上了上海商人的当;现在总算找到一家可靠的商人,这次办货有了信心,也有了把握。他默默地计算汇款的时间,今天不汇到,明天一定会汇到;汇到以后,赶快在福佑药房办好货,运到朝鲜前线,好治疗那些千百万人关心的伤病员……

  朱经理见戴俊杰的眼光注意墙上的贺幛贺匾,也有意放慢脚步,让戴俊杰看个够。

  朱经理跨进经理室,换了一副笑盈盈的面孔,显出非常关心的样子问戴俊杰:

  “你们太辛苦了,戴同志,昨天在车上过的一夜,睡的好啵?”

  “很好,很好,太舒服了。”戴俊杰精神抖擞地说,“在前方一宿也睡不上六小时,昨天我整整睡了十个钟头。”

  “倒茶来!”朱经理漫无目标地叫了一声。

  门外夏世富应道:

  “是。”

  “要好叶子,上等梅坞。”朱经理加了一句。

  “晓得了。”

  戴俊杰喝了一口上等梅坞茶,从军装胸袋里掏出一张办货的单子,很慎重地递给朱经理,说:

  “这是我们这次要办的货,请你给我们先开个估价单看看。”

  朱经理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尽是些前方急需的重要药品:盘尼西林两千支,氯霉素一百瓶,消发灭定粉四百磅,次苍五十磅,消治龙粉五十磅,黄凡士林一千二百磅,血压器八只……这些都是畅销货,福佑药房大半没有,有几种虽然有,数量也不多。

  戴俊杰等朱经理看完,他关心地问:

  “这些货,宝号都有吗?”

  朱经理再看了一遍,很有把握地说:

  “都有都有。敝号虽小,可是在上海算是货色最齐的一家了。有些同业货色不全,他们也常到小号来配。我们在上海门市生意不大做,做的都是批发,特别是公家机关批发的最多。承蒙政府和人民的信任,生意越做越大,现在福佑在重庆有分号,在广州有分号,就是香港也有我们的分号。许多市面买不到的货,只要委托福佑办,没有办不到的。就是上海买不到,我打一个电报到香港,我们那边的分号,马上就办货进来。电报打出去,快则一个礼拜,顶多也不过十天,货就到了。这次张科长介绍你们来,我们更要特别效劳,你们两位要的货一定办到。”

  戴俊杰想起刚才在外边看到的那些公家机关送的贺幛贺匾,他完全相信朱经理的话句句是真的,他满意地说:

  “那很好。朱经理,你看什么时候可以开出估价单呢?”

  朱经理还没答话,戴俊杰又加了一句:

  “最好快一点。”

  “那没问题,”朱经理欠身说道,“这是军需品,前方伤病员在等着治疗,这是救命的事。你看,啥辰光要,我就啥辰光办好。今天晚上怎么样?”

  戴俊杰看看窗户外面的天色已逐渐暗下来,一排排整齐的高大的洋房大楼里不时亮起一盏盏灯光,像是天上的繁星似的,一会出现一些,一会又出现一些。他说:

  “今天晚上开出来,我想,好的。”

  朱经理要夏世富把戴俊杰的办货单子交给营业部去开价,说:

  “这是给我们最可爱的志愿军同志办货,关照营业部价钱要开得便宜一点……”

  “晓得了。”夏世富拿着办货单子送到隔壁的房间里。

  一阵热烈的掌声引起戴俊杰的注意。他把估价的事办了,心里感到轻松愉快,听到这掌声,便向朱经理建议:

  “外边热闹的很,要不要去听听?”

  朱经理已经接下了这笔大生意,和戴俊杰没什么好谈的,听到戴俊杰的建议,便非常高兴地满口应承:

  “好的,好的,我很想听听。”

  他们两人走了出来,坐在经理室门口。

  王士深讲完了汉江西岸狙击战中无名英雄炸坦克的故事。一个伟大的英雄形象在童进前面升起,在他心中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进一步了解全国人民对志愿军热爱的心情。他非常敬佩为祖国为壮丽的革命事业而献身的英雄行径,这是他学习的榜样,是他前进的号角,是他毕生的志愿。他的钦佩的眼光望着王士深,关心地问:

  “麦克阿瑟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下台的?”

  “是这个原因。”王士深愤愤地说,“这个战争贩子是被我们中朝人民部队打下台的。这以后,美国鬼子不敢吹牛了,再也不敢提‘感恩节返家攻势’了……”

  童进面对着王士深,他的眼光里露出崇敬的神情,走上去,一把紧紧握住王士深的手,激动地说:

  “你们真了不起,打败了世界上最强大的美帝国主义。”他发现戴俊杰和朱经理站在经理室门口,料想事体已经办好,他说,“现在请戴俊杰同志给我们讲一个故事……”

  戴俊杰抱歉地说:

  “我们到上海来有要紧的公事,现在没有时间讲,以后有机会再讲吧。”他向大家点点头,表示对大家的热情的感谢。

  然后对王士深说,“我们走吧。”

  王士深站了起来。

  朱经理接上去说:

  “我们一道吃饭去吧!”

  王士深一愣:

  “吃饭?”

  戴俊杰见朱经理要请客,拒绝道:

  “不,我们自己去吃。谢谢你,朱经理。”

  “我也不是请客,”朱经理站起来拉他们两位走,“一道吃便饭,不要见外了。”

  “不,我们还有公事哩。”戴俊杰站在那里不走,一再谦辞。

  “饭总要吃的,走吧。”

  夏世富说:“吃过饭再办公事。”

  夏世富不再征求他们同意,连拉带扯把戴俊杰、王士深他们请了出来。出了经理室,走到X光器械部,朱延年站了下来,指着那间小房间对戴俊杰说:

  “这是敝号新设的X光器械部,请到里面参观参观,指教指教。”

  戴俊杰犹豫地站在门口,歪过头来征求王士深的意见,没等王士深表示,就给后面的人推进去。所谓X光器械部实际上只是一间小小的办公室,一张写字台和两张沙发几乎占去了房间一半的地方,只是在进门的左边的墙角落那里放了一架小型的X光透视机。

  坐在写字台前面的一位青年人,年纪不过三十上下,头发梳得乌而发亮,洁白的脸庞上架着一副金边的平光眼镜,穿着一身咖啡色的哔叽西装,胸前打着一条新的墨绿的领带,特别显眼。他听见朱经理的声音,连忙放下手里的钢笔,迎将出来。朱经理指着他介绍给戴俊杰、王士深道:

  “这位是上海有名的X光专家,是我们X光器械部主任,夏亚宾先生,本来他要到同济医学院去担任教授,敝号为人民医药事业服务,特地托人聘请来的。”

  夏亚宾这位X光专家是朱延年给叫了出来的。夏亚宾其实并不是X光专家,他不过是一个中学生,毕业没两年就给介绍到一家私立医院里的X光室去工作,因为他原来就有些自然科学的常识,人又聪明,那位X光专家也肯教他,确实学到不少关于X光器械方面的一般知识。那家私立医院因为病人不多,其中比较受病人欢迎的名医自己都去开业,病人越发少了,收入不够开销,在上海解放以前关了门。夏亚宾从此失业在家里。他原来就没有积蓄,加上没有收入,勉强维持几个月,就靠借贷生活了。他是朱延年的表弟,经常向他伸手想点办法。朱延年依靠各种各样投机取巧的办法,生意越做越大,想建立X光器械部,一则营业可以扩充,二则这方面的利润比药品要厚的多。恰巧夏亚宾又来借钱了,朱延年详细问他过去在医院工作的情形。他摸不清原因,只好老老实实地说了。朱延年当时就决定请他到福佑来筹备X光器械部,并且称他是X光专家。从此,大家都叫他X光专家。慢慢,他自己也以为是X光专家了。他最怕别人问起他过去的情形,逢到这种尴尬的场合,他总是用极为谦虚的语气含混过去。

  夏亚宾现在又听到朱延年叫他X光专家,他向戴俊杰、王士深弯弯腰,不卑不亢地说:

  “只要为人民服务,到啥地方工作都是一样。至于说X光专家,实在不敢当,不过鄙人从小对这方面就发生浓厚的兴趣。”夏亚宾看到朱经理带他们到这里来,以为志愿军要订购X光器械,便逢迎地说,“您两位是不是要订购一套X光器械?我很高兴能为志愿军服务,这在我,是再光荣不过了。”

  戴俊杰望着那架小型X光透视机摇摇头。

  朱延年接上去说这次办货单上没有,夏亚宾立即改变了口吻:

  “希望下一次有机会给志愿军服务。”

  戴俊杰未置可否地点点头。朱延年约夏亚宾一道去吃饭。

  他整了整墨绿色的领带,跟在他们背后走出来。

  走到楼梯口,朱经理对夏世富咬了一个耳朵,他机灵地退了回去。当他们走到马路上,从朱经理、戴俊杰、王士深他们的身子后跟上来福佑药房的十多位同事,走在最前面的是童进和叶积善。

  马路上熙熙攘攘地尽是人,在霓虹灯光的照耀下,不断地流来流去。走过十字路口不远靠右首有一家照相馆,迎街闪动着刺眼的霓虹灯光制成的五个字:大美照相馆。夏世富抢上一步,拦住戴俊杰、王士深他们的去路,欠着身子,用右手做出请进的姿势,说:

  “请进来拍一个照。”

  王士深莫名其妙,问:

  “为啥要照相?”

  “留个纪念,嗨嗨。”

  戴俊杰摇摇头:“用不着了。”

  朱经理见戴俊杰他们不进去,走上来说:

  “志愿军是我们最可爱的人。你们在前方牺牲流血,受冷挨饿,为了啥?为了我们祖国的安全,为了我们人民的幸福生活。你们在前方抗美援朝,冰天雪地里打仗,不怕任何的艰难困苦,阻止了美帝国主义的侵略,我们才能在后方做生意,才能在后方安居乐业。这都是你们伟大的功劳。我们日日夜夜想念你们,我们时时刻刻想看到你们。这次,小号有这样的光荣,也为志愿军同志服务,实在是叫人太兴奋了。大家见了面,拍个照,留个纪念,也叫我们沾点志愿军的光荣。

  ……”

  王士深叫朱经理这张像蜜一样甜的嘴说得怪不好意思的,他没再说啥,只是望着戴俊杰,征求他的意见。戴俊杰本来很坚持地要走,让朱经理一说,犹豫起来了。朱经理一边拉他们一边说:

  “进来吧,拍个照没关系。”

  夏世富乘机会在侧面一推,后面童进、叶积善他们跟上来,把戴俊杰、王士深他们拥进了大美照相馆。朱经理请戴俊杰、王士深他们两位坐在第一排的中间位子,他自己紧紧靠在戴俊杰的隔壁,其余的人有的坐在两旁,有的站在后面。童进很兴奋地站在戴俊杰、王士深他们两位的背后。照相师上好了底片,说:

  “请微笑一点,不要动。”

  他拿下镜头的盖子,然后又盖上去,微笑地说:

  “好了。”

  朱延年拿起笔来,题了这样的字句:

  福佑药房全体同人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

  戴俊杰

  王士深两同志因公回国摄影纪念

  一九五一年

  他把这张纸交给了大美照相馆,要他们用大字印在上面。他心中暗暗打算:等印好了,叫照相馆放大一张,至少得放十六寸,挂在苏北行署卫生处送的大红贺幛旁边,一步进福佑药房的大门,谁都要首先看到这张有历史意义的照片。哪个看见了不钦佩福佑药房呢?哪个瞧到不信任福佑药房呢?凭公家机关送的贺幛贺匾和志愿军共同拍的照相,就可以完全说明福佑药房是金字招牌,谁会怀疑福佑药房不是货真价实呢?

  戴俊杰心里按捺不住的高兴:上海商人的水平真高,不但是满嘴的新名词,而且政治觉悟程度也比别的地方高,见了志愿军这样的热爱和仰慕,实在叫人感动。

  他们走出大美照相馆,一同上饭馆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