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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吃过晚饭出来,正好是八点钟。朱延年和夏世富送戴俊杰、王士深回旅馆去,别的人四散开去。唯独童进没有走,他一把拉住栈务部主任叶积善留在最后。等大家走完了,对叶积善说:

  “今天还有一件事没办,你倒忘了?”

  叶积善是个耿直、谨慎、小心的人,委托他办事绝对误不了。他听见童进这么问,吃了一惊:

  “店里的事体办好了才出来的,库房里也没有什么事没办,忘了啥事体?”

  “你晓得今天是礼拜几?”

  “礼拜几?”他不解地问,“不是礼拜六吗?”

  “是呀,不是礼拜五,也不是礼拜天,正是礼拜六。你想想有啥事体忘了?”

  叶积善抬头看见跑马厅的大钟正指着八点,他想起来了,拍一拍童进的肩膀,恍然大悟地说:

  “你不提醒我,我真要忘哪。”

  童进回过头来考问他:

  “啥事体?”

  “上团课!是啵?”

  “你可忘了!”

  “我确实忘了。”

  “走吧。”

  “怕时间来不及了,走过去要一刻钟,迟到不好意思。”叶积善步子迟疑起来,不大想去。

  “迟到总比不到好,”王士深讲的汉江西岸狙击战的英勇故事,在童进脑筋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的印象。他要把美丽的青春献给祖国,恨不能自己也能够到朝鲜前线,拿起枪来,援助朝鲜,保卫祖国,保卫世界和平。当抗美援朝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他曾偷偷地写了一封信给中国人民抗美援朝委员会上海分会,要求参加志愿军,到三八线上去。抗美援朝分会的一个工作同志找他谈了一次话,说明暂时不报名,留在上海工作也同样可以抗美援朝。他当时有点失望,后来想想工作同志的话不错,每一个人都到朝鲜前线去当志愿军,后方的工作谁做呢?在上海也有许多工作要做啊。他在福佑药房工作了一个时期,慢慢感到不满足了。他虽然是工会的会员,可是工会的组织生活还不能满足他日益增涨的政治热情,好像他浑身有着充沛的多余的力量无处使,要求多做一些工作,给祖国多贡献一点力量。“打烊”以后,别人走了,他留下来看《解放日报》,看《学习》初级版,看有关青年团的小册子。通过利华药房的一个青年团员王祺的介绍,争取到旁听青年团团课的机会。随后,叶积善也在他的鼓励之下参加了。他对叶积善说,“还是去吧。”

  叶积善并不固执自己的意见:

  “去就去吧。”

  他们两人走进一个小小的礼堂,里面已坐满了四百多人,几乎把礼堂都填得满满的了。四百多个青年人坐在礼堂里却鸦雀无声,低着头在静静地谛听,面前全摊开一个小本子,迅速地在本子上记着团课。站在主席台上报告的人是个年青的瘦子,他叫孙澜涛,是区的青年团工作委员会的书记,讲话的声音很慢很低,但是很清楚:

  “我们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员的义务,过去我们已经讲过了三点,现在讲第四点。”他低下头去,看着《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团章》念道,“第四点是:爱护人民与国家财富,自觉地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与一切损害人民及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作斗争。这一点,看起来简单,实际做起来就很不容易。我们青年团员应该具有高尚的共产主义道德品质,应该模范地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爱护人民与国家财富。不应该把自己看成一个特殊人物,而应该是遵守各种革命秩序与纪律的模范。特别不容易的是与一切损害人民及国家财产及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作斗争,我们青年团员反对明哲保身,反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自由主义的态度,凡是损害人民和国家财产的行为,我们就要坚决反对,坚决展开斗争,哪怕在斗争中遇到一些暂时的挫折,也决不灰心丧气,要有不达目的决不休止的斗争精神……”

  孙澜涛讲完了这一段,放下《团章》,他那一对有力的炯炯发光的眼睛向台下四百多位青年一扫,好像在问:这一点你们都办得到吗?

  童进心头一愣:做个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团员真不容易啊,不说别的,单讲青年团团员的义务,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办到的。正是因为如此,他感到做一个青年团团员是无上的光荣。他的义务比别人多,也就是说他对人民和国家的贡献也比别人大。志愿军之所以到处受到人民的欢迎和爱戴,就是因为他们对人民和国家的贡献比别人大,对人民和国家尽的义务比别人多。王士深所讲的汉江西岸狙击战的英勇故事像是生动的图画似的在他的脑海里闪动着,王士深的嘹亮的动人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萦绕。童进仰起头来,正碰上孙澜涛的询问的眼光,他钦佩地望着孙澜涛,心里在盘算:应该争取做一个光荣的青年团员。

  童进好像感到旁人发现他的心思,他的脸红了,头低下来。孙澜涛继续讲下去,他却啥也听不见了,在想:童进够条件入团吗?向啥人提呢?提出去会接受吗?想了一阵,他回答自己:当然不够条件,提出去也没有用,那就不提吧。接着他又问自己:不提,啥辰光才能参加青年团呢?提出去,就是不够条件也没有关系,知道了什么地方不够,好努力争取啊。

  忽然坐在他面前的人都站了起来,接着是细碎的人声和沙沙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一看:原来团课讲完了,孙澜涛已经从主席台上走到人群中去了。他也站了起来,和叶积善一道随着人群走去。

  他们走到礼堂大门的时候,童进右边肩膀上猛可地被人打了一下,他旋即回过头去,不是别人,是利华药房的王祺。

  王祺笑嘻嘻地指着童进的面孔,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今天怎么迟到了?我到处找你们,连影子也看不见。你做啥去啦?”

  “店里有事体,”童进把戴俊杰、王士深到福佑药房的情形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

  叶积善在旁边补了几句:

  “我们迟到,可没有去白相,我们还是赶来的呢。”

  “这么说,还应该表扬你们哩。”

  “不应该表扬,应该批评我。要不是童进提醒我,我差点忘记哪。本来我怕迟到不好,想不来的,是童进拉我来的。你倒是应该表扬表扬我们的童进。”

  “童进最近很努力学习,是应该表扬的。”

  “我不行,”童进低声地说。“还差的远哩。”

  他不小心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入团,还差的远哩。他的脸上立刻有一阵热潮掠过。他看王祺和叶积善都没有发觉他这句话的含义,连忙加上一句:“我还要很好努力学习。”算是遮盖过去。

  谈话之间,他们已走到山东路口,本来童进和叶积善应该转向福州路那边回家去,可是童进对叶积善说:

  “你先回去吧,我有点事。”

  叶积善径自去了。童进和王祺信步慢慢走去。王祺不了解童进有啥事体。童进想和王祺商量入团的事,几次话已经到了嘴边又缩回去。他怕提出来不成功叫别人笑话。他们两个人默默地走了一段。童进还是没提,可是他的呼吸却越来越紧张,有时走上去,歪着头想对王祺提,一会,又往前走了。王祺料到童进有事要和他谈,见他迟疑的不提,便反问道:

  “有事体要和我谈吗?”

  “我,”童进暗暗吃了一惊,他想:难道王祺已经知道他要求入团吗?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有一件事想提出来,不晓得可以不可以。”

  “不讲出啥事体,哪能晓得可以不可以呢?”

  “你晓得,你一定晓得。”

  “啥事体呀?”

  “你说可以吗?”童进肯定王祺已经知道了,他问,“你说可以,我就提出来;你说不可以,我就等将来够条件的时候再说。”

  王祺已猜到几分,但是他还没有十分把握,试探地问道:

  “想入团吗?”

  童进站了下来,一把抓住王祺的手,热情地回答:

  “是呀,我晓得你一定晓得。你说,可以啵?”

  汉口路上静悄悄的,除了附近报馆还是灯火辉煌以外,其余的铺面都关了。马路上的人也很稀少。童进干脆站了下来,敞开和王祺商量了。这时,他再也没有顾忌了。马路旁边的路灯,把他们两个肩并肩站着的影子映在垩白的墙壁上,越发显得很静寂。

  王祺轻轻地说:

  “根据团章的规定,凡是十四岁以上,二十五岁以下的男女青年,拥护中国共产党的主张,愿意为新民主主义的革命事业积极奋斗,愿意为劳动人民忠诚服务;承认团章,服从决议,参加青年团的工作,都可以申请入团。”

  “我够条件吗?”

  王祺冷静地想了想,说:

  “我想,够条件了。”

  “那我就参加。”童进坚决地表示,一点也没有犹豫。“不,没那么简单。”王祺拍拍他的肩膀说,“童进,首先要填写入团申请书,要经过团支部委员会审查与团支部大会通过,再送到团区委批准才行。”

  “哦!”

  “还要有介绍人,正式团员和党员都可以介绍的。”

  “那我找谁介绍呢?”

  “我可以。”

  “真的?”

  “当然真的。”

  “那我今天晚上就填申请书,好啵?”

  王祺摇摇头,说:

  “不忙,我明天把入团申请书送给你,你再填。填好了,送给我,我给你转到团支部去。”

  “好,好,好好……”童进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隔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明天一定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