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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路上虽然已是初冬季节,但星二聚餐会楼上的客房里却暖洋洋的,仿佛是春天。下沿墙角左右两边,放着两只长脚花几,上面各摆了一盆圣诞红,那鲜艳夺目的红色,在绿叶的衬托下,格外显得娇妍。

  左边的墙壁上凹进去一大块,里面放了一个长方形的玻璃鱼缸,十七八条热带小鱼在绿茵茵的水藻中怡然自得地游来游去。水底堆着一些小沙堆,像是起伏的山峦。山峦里面不时冒出一个个小水泡,一到水面就消逝了。

  上午的阳光照耀着半个房间,把站在玻璃窗前面的一男一女的影子射在厚厚的碧绿的地毯上。这一男一女的影子中间本来还可以容纳下三个人的位置,可是这距离慢慢地缩短,缩短到当中顶多只能容纳一个人,而且要侧面站着才行。男的望着晴朗的天空,说:“真是难得的好天气。”

  “单是天气好有啥用。”女的撇了一撇嘴。

  “今天一早起来啥地方也没去,就到这里来等你,在阳光里,和你在一起过一个上午还不好吗?”

  “有总经理来陪,我们小伙计还敢说不好吗?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了。”

  “为啥老是讲这些不咸不甜的话?”

  “总经理架子大,我们不敢得罪。”

  “我,我,”徐义德像是蒙了不白之冤似的,急得说不出话来,口吃地发誓道,“说我在别人面前有架子,还有点影子;我,我在你面前摆过架子?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在你面前摆架子的,我的菊霞。”

  “不敢当,说得那么可怜。”她有意逼他,因为昨天约他上爱埃令去跳舞碰了钉子,改约今天上午在这里碰面。所以徐义德等了很久她才姗姗地走来,而且一进门就给他一个冷面孔看,站在玻璃窗面前不言语。徐义德跟过去,逐渐的靠拢她,才慢慢地搭上话来。徐义德口软了,江菊霞心软了,但是她嘴上还不放松。她抓住了徐义德的小辫子,要狠狠地惩他一下,以后就更服帖了。她说,“人家请你到爱埃令去跳舞为啥不去?这个架子还小吗?”

  “昨天不凑巧,实在是,实在是有事体,”徐义德又有点口吃了。江菊霞昨天连打两个电话到徐义德家里,都叫林宛芝接到。林宛芝听到江菊霞的口音,连理也没理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她不晓得谁这么无理挂断电话,以为是小孩子,也许是娘姨。徐义德一回家,林宛芝就跟他吵,说是那个女的又来刁他了。他满口否认,说绝无此事。等到江菊霞第三次打电话来,这一次接的是徐义德,可是林宛芝就紧紧站在电话旁边监视。徐义德只听到约他去跳舞,还没有听清楚上哪一家舞厅,生怕林宛芝在旁边发起醋劲,当面打发,给他一个难看,他连忙提高嗓子说是今天晚上没有空,不敢再谈下去,慌里慌张地挂上了电话。林宛芝因此不让他出门。昨天晚上他实际并没有事,只是被管制在家里。同时,江菊霞一个劲认真地盯牢他,他也感到有点儿腻味。他对她并没有真正的感情,和她亲近主要是因为她是史步云的表妹,通过她,可以和工商界巨头史步云往来。江菊霞在徐义德的眼中,不过是他在工商界活动的筹码。她却是真心真意地爱上了他,觉得他有才干有魄力,确是一名人物。但他也不愿意对她过于冷淡。现在虽然已经结识了史步云,但这个“桥”还得继续保持。等到林宛芝下楼去吃宵夜,他偷偷打了个电话约她今天上午到星二聚餐会楼上客房里见。江菊霞一步不让地向他威逼,没有办法,只好撒谎了,“厂里开劳资协商会议,非我出席不行。要是在平时,我约你跳舞都约不到,你约我跳舞,我会不连蹦带跳地赶来。你说,是啵?”

  “哟,”她把嘴一噘,生气地说,“你们这些男人,以为我不晓得,昨天晚上不又和哪个女朋友白相去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急得额角上露出一根根青筋,说,“不信,下次你问梅佐贤。我昨天确实到厂里开会去了,骗你是孙子。”

  “你发誓,一个钱也不值。”她冷笑一声。

  “那你要我哪能?”他伸出两只手,哀求地望着她,“你说吧。”

  “我怎么敢说,”她一狠心,仍然不松口。她脱下身上的薄薄的白羊毛背心,放在靠窗户的紫色丝绒的沙发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这房间热得真闷人,水汀烧的这么热,怕有九十度。”

  他等于在她面前跪了下去,看她还是不松口,他懂得一味口软求情不是个办法,退了两步之后应该进一步试试看。他转过脸去,望着墙角那边花几上的圣诞红,自言自语地说:

  “我觉得这房间冷的很,冷的可怕。”

  她迎过来,两眼向他一瞪:

  “你是说我吗?”

  在她的眼光注视下,他当时就软得像一摊稀泥似的,立刻改口道:

  “不是的,我的感觉不对。我昨天受了一点寒凉,不是房间冷,是我自己冷。”

  她觉得惩的徐义德差不多了,该收兵了,刚才紧绷着的面皮开始放松,嘴角上虽微微露出了笑意,却很含蓄。她望着热带小鱼一对对地在水中游着,低声问道:

  “今天晚上有空吗?”

  他仿佛听到了圣旨似的,连忙答道:

  “有空有空,我今天一天都有空,到啥地方去都可以。”

  “那么!……”爱埃令三个字已经说到嘴上,她有意让这三个字停在舌尖上不说,两只眼睛水汪汪地瞟着徐义德。

  他会意地接下去说:

  “还是爱埃令?”

  “好。”

  他的右手搭到她肩上,她顺势靠在他的怀里,吻着他的颈子,故意小声地问:

  “现在还觉得冷吗?”

  他紧紧地拥抱着她,发出有点颤抖的愉快的声音说:

  “温暖极哪!温暖极哪!”

  房间的热度更高,好像一碰就会燃烧起来似的。

  静悄悄中,忽然听到门外有橐橐的皮鞋声。

  “谁?”徐义德大吃了一惊,他自然而然地松了手,两只发愣的眼睛对着客房的半掩着的门。门外没有人应。

  “管他是谁哩,我们谈我们的。”

  她把徐义德按在紫色的丝绒沙发里坐下。……

  冯永祥今天上午应马慕韩之约到星二聚餐会来。马慕韩因为上海棉纺公会要改选,其中有些代表要更换,同时目前公私关系劳资关系中存在一些问题需要解决,挑今天上午清静些,约几个核心分子谈谈,先交换交换意见。除了冯永祥以外,有潘信诚、柳惠光,还有光华机器厂经理宋其文老先生。冯永祥一早就到了,他走进客厅,见马慕韩还没有来,只有柳惠光一个人坐在角落的沙发里,低着头,好像在打瞌睡。他没有理他,上楼解手去。他路过楼上的客房,忽然听见徐义德和江菊霞在谈情说爱,打得火热,最后听到徐义德说“温暖极哪,温暖极哪”。他很奇怪为啥刚才进门没有看见徐义德的汽车停在门口,难道是他走来的吗?他不知道徐义德的门槛比冯永祥精,到了这里,徐义德就打发车子停到复兴公园门口去了。他本想闯进去,抓住徐义德的小辫子,但是菊霞并不姓冯,既不是他的姊妹,又不是他的情人,而且他知道江菊霞是说的出做的到的泼辣的人,万一给自己一个难堪,不是自找苦吃,碰一鼻子灰还没有地方去洗哩。他已经知道他们两人在这里,不必进去,也抓住了徐义德的小辫子了。他最后决定装做不知道,径自下楼去,不料皮鞋声叫徐义德和江菊霞听见了。

  潘信诚他们见冯永祥走进客厅,都站了起来。马慕韩握着他的手说:

  “今天你可迟到了,阿永。”

  “谁说的?谁说的?”他否认道,“我早就来了。你这位主人才是迟到哩,我来的辰光,只有惠光兄一个人坐在那只沙发里。”

  他指墙角落那儿。

  “你到啥地方去哪?”

  “到……”冯永祥差点要把楼上的秘密讲出来,他一想因为是秘密,而且只有他一个人晓得,才有要挟徐义德的力量,如果过早讲出来,倒没有作用了。他改口道,“我解手去了。”

  “这么久?”潘宏福问。

  冯永祥信口胡诌了一句:“我肚子不好。”

  “肚子不好和小便有啥关系?”柳惠光顶了他一句,说,“阿永,别忘了我是利华药房的经理,对于医道,我还懂点皮毛。”

  “小便带大便,一道解决的,”冯永祥见他揭穿自己的谎言,连忙信口扯开去,说,“你太客气了,你是我们工商界有名的大夫,一瓶子装不满,半瓶子醋,同我差不多。嗨嗨。”

  冯永祥几句话把柳惠光的脸说得通红。他指着冯永祥说:

  “你……”

  “我哪能?”冯永祥问。

  “阿永这孩子真会巧辩,”宋其文对潘信诚低低地说,“这张嘴一天比一天俏皮了。”

  “是呀,”潘信诚觑起老花了的眼睛笑眯眯地小声说,“现在年轻人进步的快,见啥学啥。”

  “我们这一辈子的人,已经落伍了。”宋其文深深叹了一口气,也小声地说,“五金业当中有位叶乃传,也是年青有为,天大的办法他都会想,真是有本领。”

  “青年真了不起。”潘信诚随便答了一句。

  马慕韩见冯永祥和柳惠光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有点剑拔弩张的形势,他旋即把话题拉过来,说:

  “别瞎扯了,阿永,我们谈点正经的。”

  他的意见立刻得到宋其文的支持:“好。”

  “棉纺公会要改选了,旧委员当中有一名是反革命分子,已经枪毙了;有一位病死了;有四位转业到外地去了。我们有二位委员要补进去,另外还得考虑有些委员要更换。这两天棉纺公会就要讨论,所以今天先找少数人交换交换意见,好提出去协商。”

  潘宏福立刻想起爸爸昨天在家里和他商量哪些人可以补进去,原来是为了今天早上的协商。他自己也不是委员,因为通达厂有爸爸代表了,希望这一次能够补进。他想:只要爸爸一提,就十拿九稳。潘信诚的脑筋里闪现出一个个棉纺界的活动分子,觉得不少人可以当委员,但他没有马上提出来。潘信诚想先领领行情,问道:

  “这次改选,统战部和工商联方面提出啥条件没有?就是说,有个啥原则和标准吗?”

  “那要问阿永,他同党政方面的人接触的最多,就是我们认识一些党政方面的首长,有的还是阿永介绍的哩。”马慕韩说,“阿永,你谈谈。”

  “这个吗,”冯永祥思索地搔搔头发,装出有一肚子原则和标准的神情,慢条斯理地说,“原则当然有,我听工商联的人说,要推选在历次运动中积极带头的人物,遵守共同纲领的人物,和群众有广泛联系的人物。这就是说,要推选真正能够代表我们棉纺界的人物,一点不能推板。”说到这里,他把头一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

  潘宏福点头赞成:“这个原则有道理。”

  柳惠光自己并不是棉纺界的人,他很希望这次能够推荐出个把熟朋友做委员,可是又不好自己提,他就尽量设法向马慕韩冯永祥的身上靠,说:

  “阿永说的极是,要有这三个条件才能当选棉纺公会的委员,一点也不含糊,真正不错。”他看冯永祥听自己一番恭维的话眉毛扬了起来,他更加把劲,巴结地说,“我还有个小小意见补充,我觉得这次改选,除了阿永说的三个条件以外,还要真正代表棉纺界的利益说话,要能够在慕韩兄和阿永领导之下做事的人。”接着他又补了一句,“还有我们的信老。”

  马慕韩听得心里痒痒的。柳惠光几句话正说到他心里,道出他今天约几个朋友谈话的秘密。他摆出平静无事的神情,附和着说:

  “惠光兄补充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公会的委员就要能够代表棉纺界的利益讲话,否则是不合格的委员,信老,你以为怎样?”

  潘信诚当时没有吭气,他认为这一点重要倒是很重要,就是不容易办到,只是马慕韩在打如意算盘。马慕韩见他没言语,转过来问宋其文:

  “其老,你看呢?”

  “我完全同意。”宋其文摸摸胡须说,“原则好谈,重要的是具体人选。慕韩老弟,谁合适呢?”

  潘信诚还是不肯给自己儿子提,他试探地说:

  “慕韩老弟,你考虑的怎么样?”

  “委员吗,”马慕韩懂得潘信诚在摸他的底,他心目中虽然已物色的差不多了,但不好意思一口说出。他曾经和冯永祥初步研究了一下,有意装出还没有具体考虑的神态,说,“我还没有想,所以约大家先来交换交换意见。具体人选,我看,得先请阿永提意见,他的人头熟。”

  “那倒不一定,那倒不一定,”冯永祥嘴上虽然很谦虚,可是他得意地站了起来,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一个圆圈,点了点头,说,“不过,承各位抬举,看得起小弟,棉纺界的朋友确也认识的差不多。”

  潘信诚的眼睛望着冯永祥指手划脚的样子,心中有点不满,觉得他少年得志,目中无人,不过没有表露出来。他慢吞吞地说:

  “那当然,这事非阿永不行。”

  “阿永,当然是阿永。”潘宏福生怕冯永祥提名时把他忘了,连忙附和爸爸的意见。

  “阿永是我们工商界的红人,啥事体离了阿永也办不成。”黄莺一般的轻盈的女人的声音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掀起落地的紫色的丝绒帘子,走进来的是江菊霞。她后面紧紧跟着徐义德。他们两个人刚才在楼上谈了一阵,江菊霞觉得既然有人发现,就干脆大大方方走下去找他们,显得没啥事体,也可以表示并不在乎。要是鬼鬼祟祟走掉,再让他们发现反而不好。徐义德不好在她面前显得胆怯,他只好硬着头皮,装出也不在乎的态度,实际上是勉勉强强地给她牵着鼻子走。走到帘子那边,徐义德就听到潘信诚说“这事非阿永不行”,他踌躇地站在帘子外边。谁料到她不但在帘子外边答话,而且立即掀起帘子,出现在众人的眼光下。

  “你们啥辰光来的?”冯永祥故意问徐义德。

  徐义德还没有答冯永祥的话,她随随便便地代他答道:

  “刚来一歇。听说你们来了,就来看看你们。”

  “好哩,请坐,一道聊聊。”马慕韩请他们两个人坐下。

  徐义德的脸对着马慕韩,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安详地问马慕韩:

  “有啥要紧的事体,上午就来谈了。”

  马慕韩见徐义德和江菊霞一道走进来,感到十分突然。他并不是不知道他们两人的暧昧关系,而是因为今天约会有意避开他们两人;请了江菊霞,谈论啥,史步云马上便会知道;如果请徐义德呢,那他对棉纺公会委员的缺一定想染指。他对徐义德这样跋扈的人没有兴趣,上次聚餐会上争论棉纺检验就给他一个不好的印象,这样的人是不会甘心在他手下共事的,而且要处处提防,说不定啥辰光狠狠给人一记。他和冯永祥、潘信诚这些人发起星二聚餐会以后,不仅在学习政府政策法令上有不少启发,了解工商界行情有很多帮助,而且使他发觉单办好兴盛纱厂并不一定有一官半职,要有更大的实力,团结一批人,有了共产党所说的代表性,才能够被选为人民代表,政协委员,甚至在人民政府里当了“长”字号的人物。民建会上海临工会没起多大的作用,倒是工商联很实惠,是个权力机关,而棉纺公会又是工商联里的最大的最有影响的一个公会,抓住了棉纺公会,在工商联里的地位就有了巩固的基础。他不满足自己只是一名工商联执行委员的空头地位。现在棉纺公会的委员要更换和补选,正是一个机会,好安排“兴盛”的人进去。今天先酝酿酝酿,以后正式提名就好办了。不料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他于是改变了主意,简单谈了谈刚才商量这件事的情形,然后把话往冯永祥身上一推:

  “具体人选要听阿永的意见。”

  “哦,”徐义德会意地应了一声。他很紧张地注视着冯永祥。徐义德并不是棉纺公会的委员,他早就风闻棉纺公会有六位委员的缺额,可是老没有正式商谈改选的消息。他焦急地到处打听,等了很久。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现在碰上了,再好也没有哪。他关心地说,“这事倒是要仔细考虑,推选出来的委员一定要有魄力,能够敢于代表棉纺界的利益说话。”

  “这个话对。”潘宏福挺身应道。

  “阿永,”潘信诚说,“你提出几位来大家商量商量吧。”

  “信老,你看谁最合适呢?”冯永祥不表示态度。

  潘信诚从来不先表示态度的,提人选的事他更不做,要等待大家提出符合他心思的人选,他才点头赞成,这样不落痕迹,也有把握。他说:

  “最近棉纺界的情形不熟悉,我想不出适当的人选来。”“信老是我们的老前辈,工商界的巨头,信老哪个不认识,只要信老提,没有人不同意的。”

  潘宏福得意地笑了。

  “那倒不见得,”潘信诚还是不说,“这事要慎重考虑,不能随便提。最近棉纺界的情形,你们熟悉,还是你提吧。”“信老的话对,委员的事要慎重考虑,”马慕韩抓到机会,连忙收篷,说:“大家都不提,先酝酿酝酿,改一天再谈吧。”

  徐义德好容易才抓到谈论棉纺公会委员的机会,却又要改天再谈了。改一天谈也不会约他,他这个委员能不能当上就很危险。他不等冯永祥表示意见,马上插上来说:“今天能先谈谈,大家心里有个数,酝酿起来才有眉目。”“这也对。”柳惠光附和徐义德意见,想今天能提出他来,以后棉纺公会讨论就有了底子,但是看到冯永祥脸色不对,就没再说下去。

  冯永祥见马慕韩想避开徐义德和江菊霞谈,怕他们插一脚。他没有意见,说,“改天再谈也好。那今天随便聊聊公私关系劳资关系方面的问题吧。”

  “应该谈谈,最近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江菊霞点头赞同。

  “请你指教吧。”潘信诚向江菊霞微笑地说。

  “指教?不敢当。”江菊霞微微欠起身子说,“我们作具体工作的人,情况比较熟悉,向信老和各位汇报汇报倒是可以的。……”

  潘信诚望着江菊霞说:

  “请你汇报吧。”

  她伸直了腰,两只脚交叉地靠在沙发下边,两只手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低下头望着大红的厚地毯,出神地想了想,然后严肃认真地说:

  “目前我们棉纺业有两个问题,第一个是思想改造问题。我们不能否认棉纺业内部思想落后的现象仍然存在,有人曾经对我这样说,假如不抗美援朝,我们就可以把这笔巨额军费用在中国建设方面。还有人说,新爱国主义就是爱苏联。这些思想,当然是糊涂透顶的,应该要改造思想。可是为啥要进行思想改造?哪能进行思想改造?思想改造以后又哪能?这里就有文章了。比方说,有人提出来既然四个阶级同时存在,何必要改造思想,学习无产阶级的思想?经过思想改造后,工商界生活水准是否会降低?其次是年终奖金问题。棉纺业对今年的年终奖金很担心事,政府和工会方面还没有表示态度,不了解要不要发。”

  她刚说完,马慕韩还没有表示态度,潘信诚正在摇头思考,柳惠光来不及系统地了解她的意思,徐义德怀着不满的情绪,脱口而出:

  “一提起思想改造,老实讲,我就想不通。共同纲领上规定了四个阶级,国旗上也有我们民族资产阶级的一颗星,为啥民族资产阶级要思想改造呢?”

  马慕韩说:“我们要以毛泽东的思想为领导思想,德公。”他显然不同意徐义德的见解,但一时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笼统地提这么一句。

  江菊霞立刻驳回去:

  “是的,慕韩兄这句话不错,不过,我们是以毛泽东思想为领导思想,不是以毛泽东思想为唯一的思想。这一点,我同意徐总经理的看法。”

  宋其文思索地说:“菊霞的话有道理。”

  “你当然同意德公的看法,凡事你都同意他的。”

  马慕韩语义双关地敲了江菊霞一记。她顿时给说得两腮绯红,以为刚才在楼上客房走过的就是他。她把脸转过去,有意避开马慕韩的视线,特地望着潘信诚,说:

  “那倒不一定。”

  “我认为民族资产阶级确实要思想改造。”马慕韩无意敲了江菊霞一记,见她有点紧张,他就拉回话题,说,“在无产阶级中也有不正确的思想存在。我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说共产党员中就有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所以要批评与自我批评,要整风。当然,资产阶级的思想改造和无产阶级的思想改造是两码事,性质不同,不能相提并论。这说明要思想改造的不只是民族资产阶级。刚才菊霞说的民族资产阶级这种落后思想应该逐步克服,很对,工商界一定要加强学习,学习服从国营经济领导,学习依靠工人阶级的思想,学习毛泽东思想。”

  “慕韩兄真了不起,讲起理论来一套一套的。”她以退为进地讽刺马慕韩说,“听说你一回到家里,就捧着毛主席的著作研究,政府的政策法令也了解得相当深刻。我们马列主义很少,谈理论自然谈不过你。”

  “你也很有研究,特别是劳资关系方面,我就不如你。”

  “那算不了理论。”

  徐义德也赞成:“慕韩兄这样说法比较全面合理。不能笼统地谈思想改造,其实每一个阶级都要思想改造,如果大家思想改造,我们就没有意见了。”

  “我还有一点意见补充,”宋其文遇事总有点怕,他说,“工商界的思想改造还得注意方式方法,好比用药,不能太猛,要缓进。共产党的一些办法好倒是好,只是有时性急了一点。”

  柳惠光听大家谈了半天思想、阶级、改造这些名词,现在才弄清楚了一个大概意思。宋其文最后一点,他听清楚了,拍掌赞成:

  “我同意其老的见解。用药不能太猛,只要能治病就行。”

  “年终奖金,我们机器业也感觉到是个大问题,”宋其文说,“发吧,有困难;不发呢,也有困难。”

  “不但机器业有困难,棉纺业也是一样。”江菊霞皱着淡淡的眉头说,“要是发年终奖金,有些厂的确吃不消,像广益今年各厂大检修,化了一笔款子,又加上捐献飞机五架半,一共化去三百多亿,再发年终奖金,怎么吃的消?”

  “是呀,别的姑且不说,单是捐献飞机大炮这笔款子,可伤了我们工商界的元气。”徐义德曾以沪江纱厂的名义捐献了三架飞机,一想到这笔钱,他就有点心痛。他认为抗美援朝是共产党无事找事,人家美国进攻朝鲜,也没有打到鸭绿江边,为啥不可以置之不理呢?不抗美援朝,他也不必捐献三架飞机,这不是一个小数目啊,想想看,留下这笔钱,可以给沪江增加多少纱锭!他还有余痛地说,“要是不捐献飞机大炮,各厂流动资金要宽裕的多,对发展生产也有利的多。”

  马慕韩瞅了徐义德一眼。他赞成毛主席的主张:不能置之不理,一定要抗美援朝。唇亡齿寒的故事他在中学里就读过了。从三八线不断传来胜利的消息,他晚上回家一再翻阅登载这些消息的《解放日报》。他起初也怀疑朝鲜人民军和中国人民志愿军能不能顶住美国军队的进攻,那些胜利消息打破了他的顾虑。在抗日战争时期,他在上海每次过外白渡桥都要向桥上的日本鬼子行礼,感到中国人在外国人面前抬不起头来。抗日战争胜利了。美军顾问团在上海滩上神气活现,吉普车在马路上横冲直撞,单是外白渡桥转弯那边就不知道冲伤撞死多少中国人。他老在想为啥外国人可以随便蹂躏中国人的尊严,而中国人的生命又为啥比外国人的低贱?有时使他感到做一个中国人并不是一件光荣的事。上海解放后,他看到中国人受到外国人的尊敬,外国人再也不敢在上海滩上横行霸道了。这时,他想到一个强盛的国家对他是多么重要。中国人民志愿军在朝鲜顶住美国军队的进攻,不但使他惊奇,而且使他有一身光荣的感觉。中国的国际地位提高了,他作为中国人,地位也跟着提高了。他每次走过外白渡桥都要傲然四顾,深深感到现在这片土地才是中国的。他不同意徐义德的论调:

  “德公,沪江捐献了三架飞机,是不是现在还有点肉痛?”

  徐义德不知道他问这话的用意,以为兴盛纱厂也感到捐献伤了元气,马慕韩是不是和他一样:也有点后悔。他试探地说:

  “三架,可不是小数目啊!”徐义德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悔,当时捐献两架其实也说得过去了,就是因为大家一起哄,他不得不跟着加码。他说,“这笔钱存在银行里,利息也很可观哩!”

  “现在是不是还想收回来?”

  徐义德听马慕韩的口气不大对头,脸上的神色有点奚落人的样子,他马上否认:

  “捐献出去,哪能收回?”

  “那是呀,抗日战争年代,我们虽然没有捐献飞机大炮,可是那损失啊,”宋其文摸摸胡须,不胜感叹地说,“不说别人,就说我吧,几乎弄到家破人亡,侥幸保住这条老命,才又回到上海,重振旧业。”

  “其老说的对,捐献这笔数字虽说不小,可是无论如何省不得。志愿军在朝鲜流血流汗,牺牲性命,保家卫国。没有他们,我们上海也不能够安心生产建设。我们工商界捐献几架飞机大炮是应该的。这是一个公民起码的义务。国家强了,我们面子上也有光彩。”

  宋其文接二连三点头称赞道:

  “慕韩老弟说的有理,究竟是到朝鲜前线慰劳过的人,感受比我们深切。”

  “我亲眼看到志愿军在冰天雪地里打仗,不管美国的炮火怎么猛烈,他们都是日日夜夜地保卫着我们。志愿军说的好,他们的辛苦和血汗换来了祖国人民的安全和幸福,这是多么崇高的思想。难道我们好意思说因为捐献了一点飞机大炮,就可以不发年终奖金吗?”

  “慕韩兄别误会我的意思,”徐义德发现大家的眼光都注视着他,只有江菊霞的眼光里有点同情他的意思,别人的眼光仿佛都不同意他提出捐献飞机大炮做为不发年终奖金的理由。潘信诚的眼睛半闭不闭。他看不出潘信诚究竟是赞成还是反对。他连忙改口道,“捐献飞机大炮是千该万该,那还有啥闲话讲,要是政府现在号召,沪江再捐献六架也没有问题。

  我不过是说捐献了飞机大炮,流动资金减少了。”

  “这当然啰。……”

  江菊霞怕马慕韩再向徐义德头上敲一记,她想法把话题拉到年终奖金上,暗中帮助徐义德:

  “慕韩兄,你看年终奖金这个问题哪能办法呢?”“至于年终奖金问题,”马慕韩说,“我听史步云从北京回来说,目前工资制度还没有合理调整,今年年奖,就现在情形看,还不可能废除。在人代会上可以不提;要提的话,不能要求规定今年不发,而是希望规定发放的办法。”

  潘信诚在一旁暗暗点头,觉得马慕韩究竟与众不同,看问题提问题确是高人一筹。但徐义德并不满意马慕韩的说法,因为沪江纱厂这些企业发起年终奖金来要不少头寸。他进一步提出要求说:

  “提,恐怕还是提一提好。年终奖金是不合理的制度。工厂每年要支出大笔奖金,影响工厂的资金流转。如果将这笔资金放在生产上,是很可观的,发给工人只不过是改善改善生活而已。这次提了,今年不取消,希望以后能取消。人代会是我们工商界合法斗争的地方,一定要争一争。”徐义德想起自己不是人民代表,可是对人代会非常有兴趣,希望有一天最好自己也能被选上当个代表。他于是说道,“我觉得目前棉纺业的公私关系中有很多重要的问题,还须在这次人代会上提出,首先关于配纱问题,目前私营厂每件配纱四百十斤,而实际的需要量是四百十八斤,有时还不够,相差十斤左右。这个本我们赔不起,希望花纱布公司考虑调整。其次是棉花含水量问题,在上海,由于机器蒸发量大,比黄河以北所规定的要相差百分之一,希望全国各地能统一规定。第三是配棉问题,目前配棉不足,特别是中小型厂更感到缺乏。花纱布公司所配的都是绞花。希望能配筒棉,既省电力,又省人力物力。同时,现在配棉周转每半月一次,希望花纱布公司能改为每月一次。”

  “对!”又是江菊霞的声音,她说,“这确实是我们棉纺业目前的中心问题,我刚才倒忘了,幸亏徐总经理提出来。”

  “又是你首先赞成德公的意见,江大姐。”冯永祥微笑地望着她。

  “阿永,你哪能哪?谈正经事,你总是喜欢开我的玩笑。”她的眼睛狠狠地盯了冯永祥一眼,仿佛在责备他;可是她的嘴角上闪着笑纹,又似乎是喜欢他。

  冯永祥给江菊霞望得不好意思,赔不是地说:

  “对,谈正经的。德公真了不起,提出这几个问题,的确是目前棉纺业的中心问题,可以请慕韩兄代表我们棉纺业提到人代会上去,‘将’花纱布公司一‘军’。”

  “我不行,要信老去。”马慕韩立刻推辞。

  “我年纪大了,不行了,最近也很少管事,”潘信诚自己想退后一步,让这些年青的人在前面冲锋陷阵,争到利益反正大家都有份的,说,“还是慕韩老弟代表我们提出去吧。”

  “我哪能代表?”马慕韩谦虚地说,“头寸不够。”

  “那当然,”潘宏福心里说,“哪能和我爸爸比。”

  徐义德羡慕地说:

  “你是民建上海临工会的常务委员,工商联的执行委员,棉纺公会的执行委员,又是协商委员,又是人民代表,头寸不小啊。我拥护你代表我们棉纺业讲话。”

  “我也拥个护。”冯永祥笑着说。

  “不行,”马慕韩摇摇头,心里却也未始不想在上海市各界人民代表会议上露露面,但是棉纺业和工商联不一定推他出来代表,他现在落得谦虚谦虚,等到真的要他出来代表讲话,那时候可以表示遵命,勉为其难。他打定了主意,说,“信老年高了,不愿意讲的话,那么,史步云代表我们讲话比较适当。不过,我倒以为信老能出来讲几句。是最适当哪。”

  “慕韩老弟想的对,步老最适合不过了。抗日战争时期,他在重庆和工商界的朋友发起成立民主建国会,在成立大会上他有一篇讲话,没有一个朋友听了不称赞的,真是如古人所说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后来,我又同他一道上南京请愿,在下关车站被打,他挺身而出,大庭广众面前,慷慨激昂讲了一通,听了的人,没有一个人不动容的。……”“哦,步老还有这个本事?”马慕韩在抗日战争的时期,还在上海读初中,没有去过重庆,对下关事件也不甚了然。

  宋其文摸摸胡须说:

  “想起这些事也蛮有意思。”

  “其老也是过五关斩六将的人物。”潘信诚伸出大拇指来说。

  “我算啥,不过是跟着步老后面跑跑罢了。”宋其文的眼角上露出得意的神情,说,“步老要是肯讲,那最理想了。”

  “史步云最适当,我们这些人过时了,讲话也不行了。”

  潘信诚点头,同意宋其文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