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太阳的余辉照在绿茵茵的地毯一般的草地上,在草地上的北面有一个大金鱼池,池子当中站着一个石雕的裸体的女神像,她的左手托着一个花瓶,从花瓶里喷出八尺来高的水柱,一到上空就四散开去,雨点子似的落在池子里。四五寸长的“珍珠鳞”、“蓝丹凤”、“望天球”和各色各样的金鱼在雨点子下面愉快地游来游去。

  在金鱼池后边是一排葡萄藤架子。架子下面两旁放着四张绿色的长靠背椅子,都坐满了人。晌晚的微风徐徐吹来,吹得人们的脸上有点凉丝丝的,但并不冷,反而使人感到清醒和爽快。宋其文给风一吹,心里尤其舒畅,他一个人兴高采烈地说个不停:

  “陈市长的报告实在太好了,实在太好了:又诚恳,又坦白,又严厉,又宽大,又具体,又明确,五反就是五反,你看,多么明确!把我们工商界分为五类,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不超过工商业总户数百分之五,这个办法实在是公平合理仁至义尽了。我听了报告以后,心中好像放下一块大石头。陈市长这样宣布开始五反运动,人心定了。三月二十五号那天的《解放日报》,我整整看了一天,看完了就舍不得丢掉,放在口袋里,没事的辰光,我就拿出来看看。”

  宋其文从口袋里把刊登陈市长五反运动报告的那天《解放日报》拿出来给大家看,证实他的话句句是真的。“这也是陈市长厉害的地方。”唐仲笙说,“陈市长不但把上海十六万三千四百户工商业分成五类,而且把各类的百分比也大体做了估计:守法户,估计大约可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十五左右;基本守法户,估计大约可占工商业总户数的百分之五十左右;半守法半违法户,估计大约占工商业总户数百分之三十左右;同时,又放宽尺度,违法所得虽在一千万元以上,要是彻底坦白,真诚悔过,积极检举立功的,也算做基本守法户。这么一来,陈市长就把我们工商界的人心争取过去了,然后集中力量,对剩下来的百分之五进行工作。这百分之五的严重违法户和完全违法户在工商界就孤立了。这是陈市长的战略:团结绝大多数,集中优势兵力,进攻主要方面。”

  潘信诚点点头,觉得唐仲笙看问题比宋其文又深了一层,讲的句句有道理,忍不住赞扬道:

  “真不愧是智多星!”

  宋其文心头一愣,他刚才没有想到这方面,给唐仲笙占了上风,又无从反驳,他望着女神左手里的花瓶,说:

  “不管哪能,按陈市长的政策办事,我想,大家都肯坦白的。要是陈市长早些日子报告,叶乃传不会跳楼自杀了。他究竟是个干才,想起来,有点替他可惜。”

  “叶乃传吗,”马慕韩瞧了宋其文一眼,说,“再宽大也宽大不到他头上,像他这样罪大恶极的工商界坏分子肯坦白,那才是怪事体哩。”

  宋其文看马慕韩的脸色不对,马上转过口来说:

  “慕韩兄的话也有道理。”

  柳惠光自从“五反”以来很少看报,在利华药房楼上整天板着面孔,像是家里死了什么人似的。他就是到星二聚餐会来,也是愁眉苦脸提心吊胆的,看了陈市长的报告以后,脸上开始有了笑容。他和宋其文一样,把那张报纸藏在口袋里,整天带在身边。每逢听人家提到陈市长的报告,他就按捺不住地兴奋起来,激动地说:

  “政府的宽大,大大出乎我们的意料之外,基本守法户的数字以违法所得一千万元为标准,因为上海行业多,交易进出数字大,因地制宜,太正确了。”照柳惠光自己的估计:利华的违法所得可能不超过一千万,所以他对这一点特别感到兴趣。他说,“陈市长的报告,句句听的进。老实说,以前听见检查两个字就有点儿心惊肉跳,听过陈市长的广播,又仔细看了看报告,就希望赶快到我们利华来检查。我这两天饭也吃得下了,心也笃定了。‘五反’没啥了不起。我估计:我顶多是属于前三类的。”

  柳惠光得意忘形,边说边笑,只顾谈自己,不知道话里伤了别人——仿佛别人是属于后两类的样子。潘信诚有涵养,只微微望了他一眼,内心虽不满意,却没有透漏出来。马慕韩没有注意听柳惠光说啥,他扶着葡萄架的栏杆凝神地望着那条浑身装饰着珍珠似的“珍珠鳞”游到水面上来争食吃。唐仲笙句句听见了,他忍不住刺了柳惠光一下:

  “老兄,你现在轻松了,忘记早两天你那股紧张劲。你急起来,走投无路,唉声叹气;松起来就天下太平,嘻嘻哈哈;

  真是落水要命,上岸要钱,现在又神气活现了。”

  柳惠光给唐仲笙一刺,这才感到自己话里语病太大,可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他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想法慢慢把话拉回来,抱歉地说:

  “我不过这么说说,其实我还是很担心的。”

  这句话马慕韩听见了,笑着对他说:

  “惠光兄,你啥辰光不担心?你天天担心,事事担心。你说,对不对?”

  “对,完全对。”柳惠光借此把话忿开去,说,“慕韩兄的话当然对。”

  “那倒不见得。”马慕韩并不在意柳惠光捧他。

  唐仲笙没再理柳惠光,他对潘信诚说:

  “从陈市长的报告里可以看出:处理工商业者比处理公务人员宽;处理公务人员又比处理共产党员宽。幸而我们是工商界,犹得宽处。否则,‘三反’起来,真正吃不消,不管多大的干部都会撤下来。”

  潘信诚信口答道:

  “不过,和共产党相处也不容易,随时要小心谨慎。”“是呀,”潘宏福给爸爸的话做注解,说,“不然要吃亏的……”

  潘信诚怕儿子谈家里的事,连忙瞪了他一眼。他会意地没有说下去。唐仲笙不了解他们父子话里的意思。马慕韩正坐在潘信诚斜对面,他歪着头插上来说:

  “和共产党共事倒不难,只要为人民服务就行了,难就难在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走上社会主义社会,这却实在不容易。”

  “从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走上社会主义社会,实在不容易。”潘宏福觉得马慕韩说得对。

  “道理容易懂,就是做起来难。”潘信诚接着对潘宏福说,“你年纪青青的,不懂事,少多嘴多舌的。”

  他说完话,微微重下眼皮,暗中睨视了马慕韩一眼。马慕韩扶着栏杆,想主意来驳他。

  “那不是马慕韩吗?”

  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马慕韩从女神旁边望过去:冯永祥站在草地那边,举着右手,向葡萄架这边指着。

  草地那边聚集着两堆人,右侧那一堆里梅佐贤站在前面,唉声叹气地说:

  “我们的日子也不好过。”

  “为啥?”朱延年感到有点奇怪,说,“‘五反’也反不到你们资方代理人的头上。”

  “你说得好,延年兄,我们有我们的苦处。”

  福佑药房没有资方代理人,除了童进那些伙计,就是朱延年代表一切。他不用代理人,也不知道资方代理人有啥苦衷。他轻松地问道:

  “你们苦在何处?工人斗资本家,资本家挨斗。你们苦啥?”

  “你们当老板的,哪里晓得我们的苦处。”梅佐贤想起最近厂里各个车间工人高涨的斗争情绪,那紧张的空气,好像擦一根火柴就可以点着似的。他一想到这点,就怵目惊心,忧虑地说,“我们不是劳方,也不是资方,可是资方拿你当职员,劳方又拿你当资方。我们夹在当中,非劳非资,左右做人难。”

  “这叫做夹心饼干?”

  “不,”江菊霞很理解梅佐贤的心情。她虽然是大新印染厂的副经理,那是老板为了拍史步云的马屁,特地给她的干股。她认为自己不但在工商界是一位资方代理人,就是在大新印染厂也是一位资方代理人。她亲身体会这个处境,说:

  “工商界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勞方。”

  “糟坊?”朱延年不解地问,“是不是糟糕的意思?”

  “不是。这是一个新的词儿,这个字也是新的,把劳方的劳字上面的两个火字去掉,加上资方的资字上面的那个次字,连在一块儿,叫做勞方,又是资方又是劳方的意思。”

  “这个词叫的妙,这个字也创造的好。江大姐真是天才,变成现代的仓颉了。”梅佐贤竭力赞扬江菊霞。

  “这个词不是我取的,是大家凑的。”

  “我想:一定是你首先想的。这个词儿实在太妙了,把我心里要说的话都包括进去了。”梅佐贤的心情很尴尬:他希望用掉资方代理人的身份,至少要辞去厂里劳资协商会议资方代表的身份,害怕在“五反”当中被当做斗争的对象。但他感到不好当面向徐总经理提。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哪能好在徐总经理困难面前临阵退却呢?要是在“五反”中出一把力,说不定徐总经理以后会提拔他哩,至少加点薪水是不成问题的。怎样过“五反”这一关呢?他向江菊霞求教,“江大姐,你是我们的领导者,我们勞方的日子难过。你得出点主意,领导领导我们。”

  她给他这几句话说得心痒痒的,觉得梅佐贤这个人倒是蛮讨人喜欢的。她俨然是个上级,认真地想了想,用教训的口吻鼓励他:

  “你说的倒是一个重要问题,应该很好解决的。不过,目前资本家自身难保,顾不上考虑资方代理人的问题,暂时只有代理下去。资方代理人当然代表资方,这一点,不用怕。”“代理没问题,”梅佐贤皱着眉头说,“就怕挨斗,那可吃不消。”

  梅佐贤无意之中流露出恐惧的心情。朱延年不以为然,他毫不在乎,耸一耸肩膀说:

  “大不了是开会斗争吧,共产党就喜欢这一套。怕啥?把心一横,让他斗,看他能斗出个啥名堂来?我早就想透了,心里很轻松。”

  朱延年怕梅佐贤顶不住,拆姊夫的台。他想了想,又说道:

  “天大的事,有徐总经理在前面挡着,你大不了是个代理人。工人就是三头六臂,能把你怎么样?别以为工人斗志昂扬有啥了不起,尽是跟着瞎嚷嚷!”

  “不见得吧?”梅佐贤不把朱延年的话放在眼里。

  江菊霞却有不同的看法:

  “延年兄的话,也有他的道理……”

  梅佐贤听到她的意见,不好马上转过来,也不好马上不转过来。他想了一个说法:

  “当然,延年兄的话,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共产党善于搞宣传攻势,不能叫他们给蒙住。但是共产党有个特点,说一句算一句,也不能不有所提防……”“江大姐的分析再正确也没有了。”梅佐贤一边热情赞扬,一边向江菊霞点头。

  朱延年不满地望了梅佐贤一眼:觉得他不把朱延年放在眼里,他大小也是个经理呀!他有意刺梅佐贤一句:

  “江大姐讲的话,没有不正确的。”

  江菊霞红润的脸庞上闪着愉快的笑容。朱延年以为他这两句话讲到她的心坎里,发挥了作用,不知道她是因为看到徐义德从外边走进来了。

  徐义德和朱延年分手以后,立刻跑到一家糖果铺子里借了一个电话打到家里,说马上就回去,叫家里预备中饭,弄点好吃的菜。他回家吃过饭,洗了个澡,对林宛芝说,自己这几天神经紧张,过分疲劳,现在坦白书送上去,可以稍为安心一点了,要好好地养养神,美美地睡他一觉。他躺到床上,蒙头睡去。他翻来覆去哪能也睡不着,接待室那个青年工作同志的笑容和声音在他的脑海里如浪涛一般的翻腾着,滚来滚去,老是不散。他坐了起来,干脆不睡了,一看日历手表,已经是五点三刻了。他跳下床,早上那一套行头全部留下,穿上原来那套深蓝色的条子西装,林宛芝给他选了一条深黄底子印着大红枫叶的领带打上。他坐上一九四八年黑色的林肯牌轿车,像一阵风一样的急驶而去。

  他在车上想起应该先打个电话约江菊霞早点到思南路来,好闲聊聊,轻松轻松。他看车子开得那么快,忽然叫司机停下来也不好,就改变主意:到了那里再打电话也来得及。谁知道他一走进去,花园里已经有很多人了,而且江菊霞比他先到了,就站在靠大理石台阶附近的草地上,正和梅佐贤、朱延年他们在聊天。江菊霞今天在徐义德眼里显得更加美丽动人。她上身穿的是一件大红色的兔毛拉绒衫,下面穿着一条淡青色的西装裤子,裤脚管很长,一直罩到脚面上,几乎把黑高跟皮鞋的后跟全遮上了。她站在台阶右前方,给绿茵茵的草地一衬,远远望去就像是盛开着的一朵大红花。

  徐义德悄悄走过去,站在朱延年的背后,正好斜对着江菊霞。她看见徐义德盯着她望,她的眼睛向他转了一转,微微笑了笑,没有吭气。离他们左边三四步远近的地方,金懋廉和冯永祥谈得兴高采烈,不断发出格格的笑声。江菊霞借故对梅佐贤说:

  “阿永在谈啥消息,我们听听去。”

  大家走过去,徐义德也不声不响她跟过去,站在冯永祥背后,听金懋廉高谈阔论:

  “马慕韩讲话究竟有力量,他向陈市长反映市场情况,真起了作用。国营企业都在收购、加工、订货了,华东区百货公司收购了三千六百五十多亿,华东区工业器材公司设了一千多亿,花纱布公司除加工订货不算,单是棉布一项,就收购了六百多亿,连市的贸易信托公司也收购了二三百亿……这一来,工商界开始松动,有生气了,连我们银行也沾了光,行庄存款都转稳了。”

  冯永祥等金懋廉说完,他鼻子一哼,不同意金懋廉的意见:

  “市场好是好些,可不是马慕韩反映的。”

  “那么,是谁?”金懋廉奇怪地问。

  冯永祥有意卖关子,笑而不答。

  “是你?”江菊霞问,“阿永。”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冯永祥开口了,“那天大家不是请慕韩兄反映的吗?我为啥要和他抢生意呢?”

  “究竟是谁?说吧,阿永。你讲话总是说一句留一句,叫人家听了老是心里痒痒的。”

  “好,我说,”冯永祥生怕别人偷听去似的,放低了声音,说,“那天协商会开会,休息的辰光,慕韩兄走过去,刚提起工商界的情形,你猜,怎么样?陈市长早就晓得市场的情况了。他了解工商界有困难,开协商会前好几天,陈市长就通知华东财委和上海财委共同商议,帮助解决工商界目前的困难了。”

  金懋廉吃惊地问:“工商界这些情况,陈市长早晓得了?”

  “当然早晓得了。陈市长是华东军区司令员,曾经率领百万雄兵,在淮海战役中消灭了蒋介石匪帮主力部队好几十万,每个连队的情形他都晓得,不然哪能指挥这许多的军队打胜仗?孙子早说过,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陈市长是战略家,他亲自指挥五反运动,你说,他会不晓得我们工商界的具体情况?”

  金懋廉的眼睛里露出惊异和钦佩:

  “陈市长了解的比我们详细。”

  “这还用讲?人民政府对工商界的大事体,没有不晓得的。政府经常注意各界人士反映的。政府的干部不是常常问我们有啥反映吗!不然,人民政府怎么订政策呢?”冯永祥俨然在代表人民政府讲话,接着反问金懋廉:“你说,这能算是马慕韩反映的吗?”

  徐义德站在冯永祥背后一直没做声,这辰光他答了一句:

  “阿永说的对,当然不能算是马慕韩反映的。”

  冯永祥听见徐义德在他背后说话,奇怪地问:

  “咦,德公,你啥辰光来的?我哪能不晓得。”

  “姊夫啥辰光来的?”朱延年对徐义德特别亲热,有意让梅佐贤看。

  梅佐贤没有理会他,只是恭恭敬敬地向徐总经理点了点头。

  “我早来了,因为你们谈得正起劲,没敢打搅你们。”他走到冯永祥左边,望了大家一眼,笑了笑,算是补打了一声招呼。他看台阶附近两堆人里都没有潘信诚马慕韩那些巨头们,是他们没来,还是他们出了事。他就问冯永祥,“慕韩兄呢?”

  冯永祥四面一望,正好看到葡萄架那边,就举起右手尖声尖气地怪叫了一声:“那不是马慕韩吗?”

  马慕韩看看太阳已经落了,草地上暗下来,他从葡萄架下面走出来,大声问道:

  “人到齐了吗?”

  冯永祥用双手做了一个话筒,对马慕韩叫道:

  “差不多了,你们来吧。”

  朱延年生怕马慕韩不知道他也来了,他也补了一句:

  “马总经理,全到了!”

  冯永祥他们走上台阶,江菊霞回头向花园四面扫了一眼,留恋地说:

  “这花园真不错。”

  金懋廉走到台阶上停下来,指着洋台说:

  “这法国式的洋房也不错啊。”

  冯永祥连声叹息:

  “实在太可惜了,实在太可惜了。”

  徐义德因为迟到,不知道今天有啥事体,也不知道他们说这些话的意思。他不愿意问,只是跟着莫名其妙地说:

  “是呀。是呀!”

  大家走进餐厅,外边已经暮色苍茫,里面的电灯都开了,照得餐厅雪亮。今天吃的是中菜,一共摆了三桌,每张圆桌子上都有一瓶满满的威士忌。坐在最上面一桌的是潘信诚、宋其文、马慕韩、冯永祥、潘宏福和徐义德他们,其余的人都坐在下面两桌。

  今天轮到马慕韩当主席。他站了起来,用箸子敲了敲碟子,餐厅里立刻静了下来。他提高嗓子说:

  “今天请大家来,想商量一桩事体。”

  徐义德一听到这两句话,顿时预感到有什么不祥的兆头。他看到大家都静下来了,餐厅里鸦雀无声,聚精会神在听马慕韩讲下去:

  “自从重庆星四聚餐会的事情公布之后,聚餐会的名声很不好,一些会员担心,怕引起政府误会,请大家一道研究研究,我们星二聚餐会该哪能办法?”

  潘信诚一看到重庆星四聚餐会的消息,当时就想到星二聚餐会,不禁毛骨悚然,觉得骑虎难下,万一政府追查起来,有口难于分辩。他蹲在家里整整思索了一天,想出了一个妙法:自动结束,可以避免政府的注意。他暗示马慕韩约大家来商量一个对策,也好布置一个善后的事。不料马慕韩说得太简单,把问题提出去,一时又没有人发言。他不露痕迹地接上去说:

  “重庆那个星四聚餐会确实别有作用的,最大规模破坏国家经济的集团,是联合同业向国营经济猖狂进攻的集团,应该受到严厉的处罚,政府处理的非常正确,我完全拥护。我们这个聚餐会和重庆星四聚餐会性质上当然不同,我们是学习政府政策法令,交流情况和经验的。不过,星四出了毛病,星二确实要研究研究,该不该办下去?慕韩老弟提的这个问题很重要,也很及时。”

  朱延年自从参加了星二聚餐会,兴趣特别浓厚。他成了星二聚餐会的会员,不仅在西药业,就是在整个工商界,他的身价忽然提高十倍。工商界的朋友见了他,都另眼相看。在银行界调点头寸,在西药业进点货,都比过去方便。而且,通过姊夫和这些巨头们发生了关系,他希望把西药业公会抓过来,那发展的前途,就不是一个小小的福佑药房经理可比了。他今天接到通知,以为会讨论工商界怎样对付政府的五反运动,没想到要研究该不该把这聚餐会办下去,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星二聚餐会应该办下去,在他看来,是不成为问题的。他还希望星二聚餐会进一步发展,多吸收一些会员,好扩张自己的势力,研究对人民政府的合法斗争。马慕韩对这个问题提的不太明确,潘信诚的意思显然不主张办下去。他盼望有人出来反对,他好跟进。可是大家都默默无言,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啧声。他忍不住站了起来,朝马慕韩说:

  “信老说的对,我们星二聚餐舍和星四聚餐会的性质完全不同,这一点非常重要……”

  潘信诚从来没把朱延年这样的人放在眼里。朱延年参加星二聚餐会之后,潘信诚不和他往来,也很少和他谈话,认为他是一名危险人物,一沾上边,说不定啥辰光要吃他的苦头。但他是徐义德的小舅子,和冯永祥也算有些关系,不必去得罪他。潘信诚对他采取敬而远之的办法,料他成不了气候。听到他赞成自己的意思,暗暗看了他一眼,奇怪连朱延年这样的人也看到这一点了。等到他说下去,潘信诚听来又不觉得奇怪了:

  “两个聚餐会性质不同,坐的端,行的正,也就不必怕政府误会。我认为我们星二聚餐会完全可以继续办下去。上海像我们这样的聚餐会,少说一点,也数得出几百个。据我知道,这几百个聚餐会没有一个要结束的,他们照样聚餐,政府从来没有过问过,更没有禁止,我们为啥要结束呢?没有事情,聚聚餐,聊聊天,有啥不好?”

  潘信诚的眼光从朱延年的身上转到第二桌,他看到金懋廉站起来了,金懋廉支持朱延年的意见:

  “这个聚餐会对我们联系工商界的朋友,学习政策,倒是有些帮助。如果可能的话,还是继续办下去的好。要是结束了,连个学习的地方也没有了。”

  唐仲笙坐在金懋廉对过,直是笑,仿佛笑他不了解行情。

  梅佐贤坐在朱延年的右边,也赞成他的意见:

  “延年兄的意见值得考虑,”他想到徐义德坐在第一桌始终没吭声,他的态度怎么样还不清楚。他马上退了一步,说:

  “各位可以研究研究。”

  潘宏福坐在潘信诚旁边,生怕爸爸听不清楚,他歪过头去,低声对爸爸说:

  “看样子他们都不同意结束,是不是要重新考虑考虑?”

  “现在结束都嫌晚了。”潘信诚碰了碰他儿子的胳臂,小声地说,“少说话。”

  潘宏福不声不响地闭上了嘴。

  马慕韩听听大家的口风不对,没有人提出要结束。这个星二聚餐会是他和史步云、冯永祥几个人发起的,别的人不过是一般的会员,唯有他们这几个人是核心分子,承担的责任和别人不同,政府如果追查起来,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这几个人,特别是他,政府首长都知道他是工商界的进步分子,党与政府也注意培养他,他哪能还和大家一道搞星二聚餐会呢?潘宏福昨天告诉他不如自动停止活动,希望星二聚餐会能找大家来商量一个办法。马慕韩懂得潘宏福是他爸爸授意来的。显然潘信诚是主张结束的。因为事情很紧急,昨天晚上他就约了冯永祥、江菊霞一同到史步云家里商量这件事,经过再三考虑,认为目前风头不对,还是结束的好,过一阵子,看看再说。今天史步云身体不舒服,要马慕韩和大家研究研究。他原来估计大家一定赞成结束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朱延年公然不赞成,简直是不识大体。马慕韩几次望着冯永祥,希望他发言。他兀自一杯又一杯灌老酒,不了解他葫芦里卖的啥药。

  冯永祥昨天夜里回去,躺在床上,半宿合不上眼,在动脑筋:星二聚餐会就这样结束了吗?他向政府首长和中共市委统战部反映一些情况,主要是靠星二聚餐会听来的,而他谈一些政府首长的指示,大部分是在星二聚餐会上透露的。星二聚餐会虽说没有市工商联人多影响大,但是工商界巨头们大半在这里,并且没有一个政府方面的人,讲话不受约束,商议起来方便,起的影响也不小。从心里说,他是不主张结束的。但是巨头们要结束,度察当前的形势,结束比不结束好。他虽想坚持,如果巨头们不参加,那星二聚餐会就没有啥意思了。他昨天赞成马慕韩结束,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今天听听大家的口吻,特别是金懋廉也不主张结束,这就值得考虑了。金懋廉是金融界消息灵通人士,对政府的行情摸的也熟,办事老练而又持重。他希望办下去,看样子,星二聚餐会的命运还有挽回的余地。他明知道马慕韩的眼光是要他发言,他故做不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夹了一块盐水鸡放在嘴里,细细咀嚼。

  马慕韩怕大家意见一面倒,再说服就吃力了。冯永祥既然避开他的视线,其中谅必有苦衷,没有办法,他只好亲自出马了:

  “有这么一个聚餐会,大家经常见见面,学习学习政策,研究研究理论,当然对大家都有帮助。偏偏不巧,冒出一个重庆星四聚餐会,把聚餐会的名声搞臭了。我们这个聚餐会虽说和星四聚餐会不同,可是谁也不能保证个别会员没毛病,有的会员的毛病可能还很大。当然,我们联合起来向国营经济猖狂进攻是没有的。大家考虑考虑,是不是把它结束了,免得引起别人的怀疑。”

  朱延年正夹了一块广东叉烧往嘴里送,听了马慕韩这一番话,他的脸顿时红得像箸子上的那块肉。他以为马慕韩讲的那个“个别会员”就是指的他。难道马慕韩深知福佑药房的内幕吗?是谁向他报告的呢?怪不得在林宛芝三十大寿那天,一再不肯认福佑的股子哩!他把那块肉往面前的绿瓷碟子里一放,歪过头去,对第一桌上的人说:

  “慕韩兄的担心,我看,是多余的。我们星二聚餐会的人都是很正派的,一向奉公守法,根本没有人向国营经济猖狂进攻。要是有的话,早叫政府发觉了。”

  餐厅里的电灯光本来就够强烈,给雪白的屋顶一衬,更加明亮,照得朱延年额角上暴露出来的青筋都看的清清楚楚。马慕韩见他那一股紧张劲,心里不禁好笑,原来在徐义德书房里自鸣得意的干部思想改造所的所长,无意之中给他戳痛了疮疤。马慕韩并不因为他的撇清,而改变自己的说法:

  “话不能说绝,十个指头伸出来有长短,在很多人当中,难免有个把人出毛病,……”

  朱延年站在那里追问:

  “你说是谁?”

  马慕韩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说:

  “没有人有毛病,政府为啥要‘五反’呢?”

  朱延年把嘴一撇:

  “谁晓得政府想的啥主意?……”

  潘信诚见朱延年不识相,和马慕韩一来一往,把别人放在一边,耽误了今天要结束星二聚餐会的大事。他嗫嚅地想说,考虑到现在正是五反运动紧张关口,不要得罪了他,说不定将来咬自己一口,跟朱延年这种人犯不着去争执,自然会有人出来打头阵的。他于是厌恶地白了他一眼,摸摸自己发皱的脸皮,这一摸,好像把心里的气也给摸得没有了。

  徐义德看马慕韩脸色不对,他们两人抬杠,徐义德感到自己也有一份责任。朱延年是徐义德介绍进星二聚餐会的呀。

  果然不出潘信诚所料,徐义德打断朱延年的话:

  “延年,那些事谁也说不清,还是谈我们星二聚餐会吧。

  你听听大家的意见。”

  朱延年听出姊夫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但他觉得结束星二聚餐会对自己的损失太大了,以后再和这些巨头们往来就困难了。这和自己的前途有莫大的关系。他忍不住改口说道:

  “慕韩兄讲的对,我们星二聚餐会和那个星四聚餐会性质不同,政府不相信,派人来领导好了。”

  马慕韩听他的口气坚持星二聚餐会要办下去,有啥风险,一定是落在自己的头上,朱延年那个小药房反正是不在乎的。

  马慕韩不再和他纠缠,老实不客气地说:

  “别让我们两个人把话讲完了,现在听听大家的意见!”

  马慕韩的眼光又向冯永祥面前扫了一下,衷心盼望他站起讲两句,扭转这个一面倒的局面。冯永祥仍然不吭气。那边朱延年的嘴叫马慕韩给封住了,只好没精打采地坐下去,夹起碟子里的那块叉烧,报复地一口把它吞下去。

  马慕韩的眼光失望地离开冯永祥那里,转到柳惠光脸上。柳惠光认为星二聚餐会越快结束越好,甚至于以为今天最后一次集会也是多余的。他两次想站起来讲话,都叫别人占先了。朱延年一闭嘴,马慕韩的眼光又盯着他。他慢慢站了起来,说:

  “我看,还是结束了稳当,保险。”柳惠光总是找最保险的路走,他宁可自己吃点亏,也不肯冒险的。

  坐在他正对面的江菊霞答腔道:

  “我赞成惠光兄的意见。结束了,可以省掉许多口舌。”她从史步云那里了解行情不对,昨天晚上又商量过了,她早就想讲话,因为没有人赞成结束,不好先提出来。

  “是呀,”柳惠光一听江菊霞赞成他的意见,气更壮了。他紧接上去说,“要是不结束,发生问题,对大家都不好。”

  朱延年心里想,不结束会发生问题,过去为啥没有发生问题呢?上海工商界有好几百个聚餐会都没发生问题,为啥星二聚餐会会发生问题!哼!他不同意柳惠光的意见,认为胆小,成不了气候。办事就要大刀阔斧,敢想敢做,才能闯出个天下来。但他没有说出来,马慕韩刚才给他一记,着实打得很痛,不好再顶上去。

  马慕韩认为形势转过来了,正是说话的好机会,偏偏冯永祥的眼光还是注意着面前酒杯里的加饭黄酒。他怕这个机会再错过去,时不再来,连忙点冯永祥的名:

  “阿永今天哪能?好像肚里有啥心事,一句话也不说。”

  “是呀,阿永今天哪能变成了哑巴?”唐仲笙凑趣地说。

  冯永祥没法再躲闪了。他打扫了一下嗓子,接连咳了三声,眼光向三张桌子巡视了一阵,耸一耸肩膀,嘻着嘴,停了一会儿,说:

  “说我有心事吗?我可是没有心事。说我完全没有心事吗?

  那也不见得,多少有这么一点点。”

  他伸出右手的小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你有啥心事?”江菊霞不相信,说,“你是乐天派。”

  冯永祥喟然长叹了一声,提高了嗓子说:

  “诸位明公有所不知,各人有各人的心事,各人的心事也各有不同。可是,我这个心事呀,却和诸位明公多少有这么一丝关系。”

  他讲到这里,突然煞车,叫江菊霞听得上气不接下气,怪痒痒的。她嗔怒地质问:

  “阿永,你是讲话,还是唱戏?开场白倒蛮有噱头,哪能忽然又不讲下去呢?”

  “叫一声大姐呀,且慢慢听我道来……”

  说到这里,他又不讲下去了。

  “快说吧,别再卖关子了!”江菊霞指着他的脸说。

  “好,好好,我就说,我就说,”冯永祥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心里想的,不是别的,就是我们这个星二聚餐会。想当年我和步老慕韩兄费了几许心血,再三筹划,好容易才办到现在的规模,连会址也有了。这幢花园洋房原来是大沪纺织厂王怀远董事长的,多亏慕韩兄的面子,借我们一直用到现在,一个房钱也不要,还倒贴我们的水电烟酒。各位说,这样的房东啥地方找去?原来以为我们这个聚餐会可以万岁千秋,现在却要半途夭折,好不叫人悲伤也!”

  他这一番话说得大家脸上黯然失色,显得靠墙的玻璃橱里的全套银制的餐具越发光芒夺目,叫人留恋不已。徐义德从玻璃橱里看到墙壁上装饰的雪亮的烛光,又看到用红艳艳牡丹花图案的花纸糊的墙,这些事物他看到不知道多少次了,但从来没有今天这样可爱。他想到那次早上和江菊霞在楼上房间里谈心,更觉得这幢华丽的花园洋房亲切而又温暖。

  朱延年始终心不死,听到冯永祥这番话,他的劲头又来了。为了保持星二聚餐会这个活动场所,他顾不得马慕韩的脸色,忍不住附和冯永祥的意见,高声地说,希望引起大家的注意和同情:

  “永祥兄讲的再对也没有了,结束了实在太可惜了!”

  他把“太可惜了”四个字的语气特别加重,生怕别人不注意听。他觉得更可惜的是他讲了之后没有反响,而且出乎他的估计之外,冯永祥的腔调忽然一变:

  “不过么,正碰上五反运动搞得轰轰烈烈,看上去,不结束也不好。”

  朱延年听到最后一句话,脸上刷白,好像突然下了一层霜。他按捺不住,提心吊胆地问道:

  “我们星二聚餐会就是这样完蛋了吗?”

  “我正在想这个问题,找不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所以一直没有开口。诸位明公,你们说,我这个心事是不是和各位多少有这么一丝关系?”

  金懋廉本来支持朱延年的意见,因为马慕韩和朱延年有点顶撞起来,苗头不对,他就没有再吭气,心中老是觉得惋惜。冯永祥谈到“两全其美的办法”,给了他很大的启发,连忙接上去说:

  “阿永真是深谋远虑,了不起的干才!”

  冯永祥笑了笑,说:

  “讲到深谋远虑这四个字,那要数我们的军师,怎么样才能两全其美,还得听智多星的高见!”

  “阿永又出题目叫人做文章了。”唐仲笙没有推辞,可也没有说出他的意见。

  冯永祥端起酒杯来,冲着唐仲笙那张桌子,说:

  “来,先敬我们军师一杯酒,请山人想一条锦囊妙计。”

  唐仲笙推辞再三,拗不过冯永祥的盛意,只好饮了半杯黄酒,皱着眉头说:

  “阿永可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冯永祥的想法和宋其文的想法不谋而合。宋其文满意地摸一摸胡须,心里感到愉快:星二聚餐会在绝境里看到一线生机。他从旁凑合:

  “军师也觉得是难题?只要你想出一条妙计来,我请你吃一桌酒席。”

  “其老,你不要腐蚀干部,山人心中自有妙计。”

  宋其文听到“腐蚀干部”四个字心头兀自一惊,等听到下面那一句,知道是冯永祥和他开玩笑。他也笑嘻嘻地对冯永祥说:

  “怎么,就在筵席上开展五反运动?你啥辰光当了‘五反’检查队的队长?阿永。”

  “其老没有委派,我这个队长还没有上任。你要是真的请客的话,我一定甘心情愿接受其老的腐蚀,而且保证不检举。”

  他们两人一问一答,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异口同声地说:

  “我们也愿意受腐蚀!”

  格格的爽朗的笑声消逝,马慕韩高声对唐仲笙说:

  “智多星,想出啥好计策来了?”

  唐仲笙摇摇头,说:

  “这回我可要缴白卷了,实在想不出啥办法来。”他给自己却想出了一个脱身之计,说,“这样复杂的事情,只有我们德公才有办法。”

  徐义德待价而沽。他心里早在盘算了,因为大家都推崇了唐仲笙,他不好抢生意,也没有必要贬低自己身价,送上门去。为了提高自己的身价,有意再往唐仲笙的身上一推:

  “我哪能和你比哩。”

  “你也不含糊,别推来推去。想出一条妙计来,对大家都有好处的哇。”

  冯永祥的京剧道白腔调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大家都在动脑筋,想办法,连马慕韩也给冯永祥说得动摇了,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倒是不错的。他催道:

  “德公,有啥妙计,快说出来吧。”

  在大家邀请之下,徐义德站了起来,不慌不忙地说道:

  “我同意慕韩兄的意见,还是结束的好,省得我们留着把柄在别人手里。要聚餐那还不容易吗,随便哪位朋友请客,我一定到;我也希望有机会请朋友们到我家里吃点便饭,谈谈天。”

  他这么一讲,三张桌子上的人都齐声叫道:

  “妙!”

  潘信诚对徐义德伸出大拇指来,笑着说:

  “德公,你真行!”

  “铁算盘吗,谁能算过他。”冯永祥醉醺醺的对徐义德说,“这真正是一条妙计,形式上聚餐会结束,实质上保留,轮流做庄,不露痕迹,实在太妙了。德公,亏你想的出!”

  马慕韩征求一下意见,没有一个人反对的。他站了起来,说:

  “根据各位的意见,绝大部分会员都同意结束,担心的是以后学习问题。我想,这个问题容易解决,在座的有不少位是我们民建会的会员,将来可以参加民建会的学习。有些朋友不是民建会员,我代表民建上海临工会欢迎朋友们参加我们民建,也可以和我们一道学习。……”

  最后,他隆重地宣布:

  “星二聚餐会现在正式结束了。”

  马慕韩说了最后一句话,他心里感到无比的轻松。星二聚餐会结束,他再向政府那方面交代一下,今后有啥事就惹不到他头上来了。至少徐义德说的那个无形聚餐会,他可以根据情况,有时参加,有时不参加。他不固定参加,万一有事,也找不到他头上来。他举起杯来,敬大家:

  “来,我们干一杯!”

  朱延年一杯分离酒喝下肚,还是有点恋恋不舍。他玩弄着绘了太白遗风的瓷酒壶,低低对梅佐贤说:

  “要不要唱个《何日君再来》?”

  这支歌是他当年和马丽琳热恋的辰光,跟她学来的。梅佐贤没有答他的话,碰碰他的胳臂,指着第一桌徐义德正和马慕韩谈话,暗示他不要打断。不料叫隔壁桌上的金懋廉听见了,说:

  “好,唱一个。”

  朱延年真的唱了: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泪洒相思带。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那边金懋廉和江菊霞跟着唱了起来。第一桌的冯永祥兴趣更大,声音更高,他一边打着拍子,一边放开嗓子跟着唱: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

  大部分人放下箸子,听冯永祥他们唱。那充满了惋惜和留恋情思的歌声透出华丽的餐厅,飘荡在花园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