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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苍茫的暮色悄悄地从四面八方袭来,高大的仓库和厂部总办公室的轮廓逐渐模糊了,闪的一下,煤渣路上的路灯亮了,总办公室和仓库里的电灯也亮了,憧憧的人影匆匆地在浓厚的暮色中移动着。汤阿英望着煤渣路上来往的人少了,夜班工人已经到车间上工去了,白班工人也陆陆续续走了。她一个人坐在篮球场上,心潮澎湃,回忆秦妈妈刚才讲的话,每一句都打动她的心弦,使她很久不能平静下来。她怀着对徐义德无比愤恨的情绪,往事像是电影一般,一幕一幕在她面前展开,一幅一幅的画面又清晰地闪现在她的眼帘。她根据画面出现的情景,努力追寻它的来踪去脉,随着思考的线索反复寻根究底,有时她的两道淡淡的眉头皱起,有时她的鸭蛋型的面孔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她那对机灵智慧的眼睛从总办公室望到车间,又从车间望到仓库,那晶莹的眼睛好像有着透视一切物事的能力,隐藏在任何阴暗角落里的物事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似的。从后门那个方向,踽踽地蠕动着一个人影,一边走着,一边向左右张望,顺着工会办公室面前那条乌黑的煤渣路轻轻走来,在路灯的光线照耀下,面孔的轮廓也慢慢可以辨认出来了。汤阿英看到那个人,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霍地站了起来,迎上前去,兴高采烈地说:

  “小玲,我正想找你,恰巧你来了。”

  “有啥事体?”

  汤阿英向前后左右望望,见有几个人走动,她就没有言语,等了一会,才说:

  “后面有事吗?”

  “我到各处走走,查看查看纠察队员们是不是都在值班,后面没啥事体。”

  “纠察组长真忙……”

  “你为啥还没回家?上了白班,又开了会,该回去休息了。”

  “一点也不累,刚才在想过去厂里的事,我想现在就检举徐义德,你说,好啵?”

  “当然好。”

  “现在就写,”汤阿英腼腆地靠着张小玲,低声说,“我虽认识一些字,可提不起笔来哩。”

  “这个我晓得。你上夜校学习的时间不短了,字也认识了不少,成绩蛮不错哩。我们工人要学文化,旧社会不让我们学文化,怕我们懂得事体多了要闹革命。新社会就怕我们懂得的事体太少。现在有了条件,你要继续抓紧学习,多认识一些字,自己就可以提笔了。”

  “现在要写检举信,来不及了。你帮我一把手。”

  “这没问题,马上写!”

  “马上写,”汤阿英向四面望了望,指着夜校教室说,“里面有灯,到里面去写吧。”

  她们两个人一边低低谈着,一边走进了教室,靠角落坐了下来。张小玲低下头正要给汤阿英写信,忽然听到一个人说话:

  “交头接耳谈话,有啥秘密瞒着人吗?”

  汤阿英一门心思在想写检举材料,没有注意教室里有人,连忙抬起头来一看:是管秀芬这个记录工。张小玲一进教室的门就看见在整理会议记录的管秀芬,因为忙着给汤阿英准备纸笔,没有招呼她。汤阿英对她说:

  “有秘密还瞒过你,你的顺风耳可灵光哩!”

  管秀芬放下笔来,笑了笑,说:

  “小组长和你的秘密我可不晓得。”

  “那就告诉你,”张小玲急着要给汤阿英写检举信,没有时间和她逗嘴,就让了她一步,说,“我帮汤阿英写检举信,也不是啥秘密。”

  “这可是个大秘密,不能让徐义德知道。”

  “你那张嘴不说出去就行了。”

  “我一定保密。不信,用张封条把我的嘴封上。”

  “你那张嘴封的住?”

  “不封就算了。”

  管秀芬低下头去,在电灯光下,沙沙地整理记录。这边张小玲对汤阿英说:

  “你讲吧,我来写。”

  汤阿英望着教室的黑板,秦妈妈和杨部长号召的声音在她耳际萦绕,过去的事又在她眼前显现了。她回忆地说:

  “厂里那一阵子生活难做,为啥断头率那么高?这里面一定有鬼,准是徐义德在里面掺了坏花衣!盗窃国家代纺的原棉。仔细把这笔帐算一算,可多哩。……”

  张小玲停下笔来,兴奋地说:

  “我们厂里生活难做辰光长远啦,这笔帐算起来一定不少。”

  “我想想粗纱里也有鬼,有时粗纱间送来二十支的粗纱可粗哩。一定只过了头道,没有过二道,徐义德在这个上头又偷工又减料。像这样的粗纱,大概用了有一年。……”

  张小玲放下笔,用右手数着左手的指头算了算,说:

  “一年也不止,至少有一年两个号头。”

  “差不多。”汤阿英点了点头,思索地说,“还有一桩事体,我想来想去总觉得徐义德搞鬼,可是不具体,也没有把握,你看可以不可以写?”

  “啥都可以写,不具体也没啥关系,材料组他们可以根据大家的检举材料综合整理,你提一点,他提一点,汇拢起来,就多了,也具体了,可以发现问题看出问题,经过调查研究,最后就可以找出问题来了。你看到的,听到的,都可以写。”

  “那还是大前年六月间的事体,我下了工,路过仓库,看到那边停了好几部大卡车,一蒲包纱一蒲包纱往外搬,堆在大卡车上,装满一车开走了,又装一车。我朝仓库里面一看:许多人走来走去,忙忙碌碌,特别是方宇驻厂员,手里拿着个紫蓝色的印色盒子,在一个个纱包的骑缝上打印子,满头满脸是汗,从来没有看见他那么卖力,那天晚上可精神啦,这边纱包打完了,又到那边纱包上去打,不像过去磨洋工,做起活来死样活气,那次动作可快啦,满嘴新名词,说的可好听哪,猪嘴上插葱——装象哩!方宇好像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我刚才想,这里面一定有啥鬼名堂,自从我进了沪江厂,没看见方宇这么忙过,也没看见他那样卖力气过,……”

  “那天我也亲眼看见了,”管秀芬听汤阿英检举这桩事体,她停下笔,听出了神,插上来说,“我也从来没有看见方宇那样积极过,经阿英一分析,这里面大概有蹊跷。”

  汤阿英得到管秀芬的支持,她的怀疑更大了,进一步提出自己的看法:

  “还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哪家买纱这么急的,连夜装货,早过了下班的辰光,方宇加班加点,栈务主任马得财加班加点,整个仓库的人都加班加点。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这确实从来没有过。”张小玲听汤阿英讲的这些情形,也觉得奇怪。她问,“你想一想,那天夜里他们运走了多少件纱?”

  管秀芬没等汤阿英开口,马上答道:

  “我和阿英看了一会,就走了,不晓得他们运走了多少件纱。”

  “你也走了?”张小玲问汤阿英。

  汤阿英点点头。张小玲惋惜地说:

  “要是晓得运走多少就更好了……”

  “当天晚上回家,我老想着这件事;第二天到厂里上工,特地去仓库看了一下,啊哟,一夜工夫,整个仓库都搬空了!”

  管秀芬听汤阿英说的情形大吃了一惊,竟有这样的事,她怎么不晓得呢!她十分钦佩汤阿英深入细致,看到一个问题就抓住不放;而她自己却有点粗枝大叶,那天晚上的事看过就算了,没有仔细去想,第二天根本没有想到要去仓库看一看,惭愧地说:

  “你不说,我还不晓得哩。”

  “过去我听方宇说的那一套,以为是真的,听了秦妈妈和杨部长的讲话,我想徐义德在里面一定搞鬼,可是具体哪能搞鬼,我就不晓得了。”汤阿英抱歉的眼光对着张小玲,仿佛希望她原谅自己不能进一步提供具体的内容。

  张小玲迅速记完汤阿英讲的检举材料,满意地放下了笔,兴奋地对汤阿英说:

  “你检举的材料十分重要。你不晓得徐义德在这里面搞的啥鬼名堂,不要紧,工人群众发动起来了,一调查,一研究,多么复杂的问题也可以弄的清清爽爽。”又问道,“还有吗?”

  汤阿英一口气又想了几条,最后,她问:

  “别的车间的可以不可以检举?”

  “当然可以检举。”张小玲举着手里的金星钢笔说,“检举不分车间,只要你晓得,哪个车间的事都可以检举。”

  “那我还有哩。”

  张小玲又给她一件件记上,五张纸写得满满的。张小玲读了一遍给她听,问她有啥遗漏没有?她仔细想了想,没有了。张小玲要她在上面签个名,她说:

  “我写的不好,你代我写上吧。”

  “那不行,啥都可以代,唯独签字这桩事体不好代,要你自己来。”

  管秀芬整理记录手有点累了,听张小玲回答汤阿英的话心里好笑,便放下钢笔,接上去说:

  “还有吃饭不好代,别人代吃了,自己还是饿。大小便也不好代,别人大小便了,自己的肚子还是胀。不好代的事体可多哩。”

  张小玲听管秀芬这几句话,又好气又好笑,气的是她挑剔自己说错了话,笑的是她讲的那两个比喻又具体又生动,驳也驳她不倒的。张小玲没有办法,只好说:

  “你这张嘴啊,真不饶人!”

  管秀芬走过来,隔着三张课桌,对张小玲作了一个揖,说:

  “对不起,又碰了我们的小组长了。”

  “你那张嘴就像把刀子,哪个你也要碰一碰。说起话来,总是出口伤人。”

  “哎哟,不得了哪,”管秀芬把两只手合在一道,耸了耸肩,装出有些吃不消,惊慌地说,“那我以后不敢再讲话了,这回真要用封条把嘴封上。”

  张小玲向管秀芬撇一撇嘴,脸上浮着不信任的微笑,慢吞吞地说:

  “谁能封住你的嘴,那日头要从西边出来了。”

  “那我就干脆不封了。阿英,你做证人,这是我们小组长讲的啊。”

  “大家都羡慕你会说话,”汤阿英说,“别人想学也学不会哩。”

  “你别跟她学,阿英,”张小玲向管秀芬看了一眼,把课桌上写好的那封检举信递给汤阿英,说,“你检举的材料很重要,快点送去吧。”

  汤阿英拿着检举信飞快地到“五反”检查队的办公室去了。张小玲坐到管秀芬那里去,看她整理会议的记录,准备待一会送到材料组叶月芳同志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