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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中山公园开出的二十路无轨电车,一到了静安寺,车上的乘客争先恐后地往下拥,生怕搭不上一路有轨电车,只有陶阿毛不慌不忙,他走在所有的乘客最后面,从容不迫地跳下了电车。这时,下了电车的人早已上了别的车子,或者向各自的住处走去。
街上的电灯已经亮了。老大房的灯光特别亮,从里面散发出各种食品的香味,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横过马路,想买点熏鱼带回去下酒。刚走到老大房门口,闪的一下,一个熟悉的背影从他眼前走过。他的眼光随着那背影望去,嘴里说:
“一定是他!”他赶上两步,冒叫一声,“梅厂长!”
那个人应声回头一看,见是陶阿毛,面孔变得铁青,眼光老是向四面张望,生怕被什么熟人发觉似的。陶阿毛见那神色,立刻走到他身边,低声地问:
“到荣康去坐坐?”
“不……”
“那里清静,没啥关系……”
梅佐贤见老大房附近人太多,讲话不方便,只好跟陶阿毛一同过了马路,走进荣康酒家。上了楼,贴马路的那间小房间正好空着,他们两个人坐了下来。服务员送茶进来。陶阿毛随便要了点酒菜。梅佐贤见服务员离开了小房间,立刻慌张地说:
“你胆子好大呀,阿毛!”
陶阿毛给梅佐贤突如其来地一问,有点愕然,不解地望着他:
“哪能?”
“你晓得现在是啥辰光?”
陶阿毛看看自己的手表,轻松地说:
“六点三刻。”
“我不是问这个……”
“你是说厂里正在‘五反’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他点点头说,“正在‘五反’,我连汽车都不大敢坐,刚才你在老大房叫我梅厂长,万一给人看见,以为我们是攻守同盟哩。”
“就是攻守同盟也不怕……”
“嘘!”他伸出右手的食指指着陶阿毛,叫他不要讲下去。
陶阿毛凑过去,把声音放低一点,问:
“怕吗?”
“现在风头不对,凡事不能赶在风头上。”他的声音比陶阿毛更低微,哀怨地说,“我在厂里和任何人都不打招呼,低头进低头出,避这个风头。”
“‘五反’这股风把你吹倒了吗?”
“也不是这个意思,”他口头上否认,实际一听到“五反”就感到吓丝丝的,“何必一定要顶着风走呢?”
陶阿毛不再和他辩论下去,把话题转到徐义德身上:
“你最近碰到总经理没有?”
“没有,只通过一两次电话。他问起你,为啥最近不照面,连一点消息也没有,叫人着急的不行。”
“找你,你又怕。”
“突然叫我,给人发现对你我都不方便。要是事先约好,当然没啥关系。”
“在厂里找不到机会,我也怕叫人发现,以后工作就难做了。”陶阿毛说出心里的话,他最近确实想找梅厂长谈谈,总捞不到适当的机会。今天无意在老大房碰到,就忍不住大声叫住了他。陶阿毛担心徐义德顶不住,如果都坦白交代,他在沪江纱厂就站不住脚了。他关心地问,“总经理顶的住吗?
你说。”
“总经理顶的住的,他说有两怕:一怕大家心不齐,二怕检举。”
“这两桩事体都不必怕……”
陶阿毛刚讲了一句,服务员端进一盘芙蓉鸡片和一壶老酒,放在他们两人面前,巴结地说:
“今天老酒可好,是加饭的……”
陶阿毛“唔”了一声,改口接上去说:
“等了很久,肚子倒饿了。”他提起酒壶给梅佐贤斟了一杯热腾腾的老酒,笑着说,“来,干一杯!”
“我敬你一杯!”
他们两人干了一杯。服务员看他们的兴致很高,凑趣地说:
“要不要加点下酒的菜?”
“不要了。”
陶阿毛向服务员挥了挥手。服务员马上弯腰退了出去。
半晌,陶阿毛接着说下去:
“这些事和大家都有关系,一定心齐。你说,谁不为自己打算打算?坦白交代了,自己吃的消吗?”
“这话也有道理。”梅佐贤虽然同意,但马上接着忧虑地说,“就怕有的人吃不消。”
“不怕风再大,总要过去的。我想不必担心。”
梅佐贤不同意陶阿毛乐观的估计。他仍然很焦虑,皱着眉头说:
“只要有一个人说出去,就全完蛋哪!”
“不会有人说出去的,”陶阿毛依然信心很高,反问梅佐贤道,“啥人会说?”
梅佐贤把他认为可能有问题的人一一数过去,觉得每一个人都可靠,又都不可靠。他没有把握。他叹息了一声,说:“很难讲。”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听说‘五反’工作队收到不少职工的检举材料哩!”
“我是群众工作组的负责人之一,别的我不知道,这个我可清楚。”陶阿毛说到这儿眉飞色舞,仿佛他真的看过检举材料,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职工检举材料的内容,钟珮文和叶月芳负责保管和整理材料,对无关的人从来不谈。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给梅佐贤和自己又斟满了一杯,得意地撒谎说,“全是宣传攻势,啥检举材料,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告诉总经理,这方面,他放心好了。”
听到这方面的消息,梅佐贤放心了。但是他还有点怀疑,问:
“真的没有重要材料吗?”
“当然真的。”陶阿毛没有看过别人的重要检举材料,可是表面上装出来好像看过全部检举材料的样子。他很认真地说,“我骗你做啥!”
梅佐贤忽然感到浑身非常轻松,就像是放下一副千斤重担似的,微笑地说:
“我也料到不会有啥重要材料的。”
“你快点把这个消息告诉总经理,叫他放心。”
“总经理那方面倒不怕,就怕别人嘴不稳。”
“啥人嘴不稳,啥人吃亏。”
“那是的。”梅佐贤听陶阿毛这么一说,胆子慢慢壮了,“顶过这阵风,就没事了。阿毛,还有啥消息吗?”
陶阿毛凝神想了想,说:
“别的没啥重大消息。”
“有消息随时告诉我。厂里不方便,可以打电话到我家里的,——最好晚上打来,白天人多嘴杂。”
“好的,有消息马上告诉你。”
“你的工作不容易做,得小心点,别露了马脚。”
“你放心,我的厂长。”陶阿毛拍拍胸脯,说。
服务员送进来一盘软炸里脊。这一次是梅佐贤先举起杯,对陶阿毛说:
“来,干一杯!”
陶阿毛会意地端起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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