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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永祥在林宛芝面前说马慕韩的日子也不好过,这句话一点也没有错。

  马慕韩坐在白克牌的小轿车里,心里噗咚噗咚在跳,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上海解放以来工商界的情景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里出现,确实如陈市长所讲的,工商界获得了政治上的地位和经济上的高额利润。解放前,工商界在政治上是没有地位的,要仰政府要人的鼻息,奔走权贵的门路,听洋商和四大家族的摆布,政府要工商界做啥,工商界不敢说个不字。政府颁布什么政策法令,也不问工商界一声,工商界只有执行的义务,没有提出意见的权力。解放后却大不相同:政府要颁布什么政策法令,事先都和工商界商量,有的还接受工商界的意见修改,就是共同纲领这样的国家大法,也包括了工商界的意见,通过的辰光,还有工商界的代表参加哩。从地方人民政府到中央人民政府都有工商界代表参加领导工作,史步云不但是上海市工商业联合会的主任委员,同时,还是上海市人民政府的副市长啊!中国哪个朝代的工商界也没有今天工商界这样显赫的地位啊!至于说到利润,虽然解放后上海工商界的暴发户很少,但绝大多数的厂商稳步发展,生产经营的都不错,大家都有个奔头。一九五一年上海经济繁荣的景象,更是叫人永世不忘,工商界的朋友谁都怀念难忘的一九五一年!本来,像这样平平稳稳的发展下去,把国家建设富强起来,在外国人面前脸上也有光采,工商界偏偏有些人贪得无厌,好了还要好,利润多了还要多,肆无忌惮地进行行贿、偷税漏税、盗窃国家资财、偷工减料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种种活动,资产阶级的本质完全暴露出来了。真是丢工商界的脸!这样下去,国家的前途的确不堪设想,工商界的前途也不堪设想,更不要说新民主主义的经济建设和社会主义的前途了。五反运动的确很重要。工商界既然有不法行为,应该坦白交代。人民政府给上层代表人物的面子,在市里自动交代,再不坦白,也说不过去。自己整天在外面从事社会活动,很少过问厂里的事,谁知道厂长他们只要有利可图,啥事体都做,有些事他们也曾和他商量过,认为解放以前就是这么做的,没想到违法不违法的问题,更没料到会进行“五反”。现在一计算,想不到兴盛的问题也不少,真叫人大吃一惊!要不是这次五反运动,他一定坐在鼓里,兴盛的有些事情永远也不会知道。早几天他在纺织染整加工组坦白交代,别说工商组的同志不同意,就连同组的纺织业的巨头们也有意见。他回到家里,把坦白材料打开来重新看看,也发现交代的问题太不够了。他最初只是想争取时间尽先坦白,好在组里起个带头作用。别的事还可以马马虎虎,早一点迟一点,没有多大关系,这是“五反”呀,宜早不宜迟。工商组每天的情况,料想工作同志一定是按时向上面反映的。马慕韩要不带头坦白,怎么叫做工商界的进步分子呢?他在工商组的一举一动,政府方面一定很注意,知道的非常清楚。如果别人先坦白了,陈市长也许会问工商组的同志,你们那个组里不是有个马慕韩吗?他怎么没有坦白交代呢?是呀,马慕韩不能落在别人的后面。他第一次坦白的前一天晚上,曾经约冯永祥到他家里去商量。他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冯永祥点头赞成:

  “你这一着棋看得很准,应该占先,对自己有利,对大家也有好处,对五反运动也有帮助。你这么一交代,那好处呀,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

  “这许多好处?”

  冯永祥见他不相信,伸出手来,一一向他诉说:

  “你是我们工商界进步分子,你不带头,谁带头?你这么一带头,你进步分子的地位更巩固了。你先坦白,有了样品,也摸了政府方面的底,晓得政府要我们工商界哪能坦白,工商界朋友也好依样画葫芦,照抄。大家都像你一样过关,对‘五反’不是也有好处?”

  “照你这么说,倒是蛮有道理。”

  “我说的话,没有一句没有道理的。”冯永祥给马慕韩一捧,头脑顿时发热。

  马慕韩有意刺他一句:

  “没有道理的也有道理!”

  “慕韩兄,你这是啥闲话?”

  “你能说会道,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没有道理的也可以说出个歪道理来。”

  “那我岂不是颠倒黑白了吗?”

  “我不过说着白相,没有那么严重。”马慕韩怕他吃不消,有意缓和一下空气,转移了话题,说,“我这个头哪能带法。”

  冯永祥并不在乎挖苦他两句,若无其事地说:

  “怎么带法确是一个大问题呀。带的不好,政府不满意;

  带的太好,工商界也不满意。”

  “你说的真对,阿永!”

  马慕韩不禁脱口赞扬,因为冯永祥两句话道出了他的心事。他早就想到这个问题:坦白多少政府才能满意?政府知道兴盛纱厂多少材料?哪些非坦白不可?政府这个底他摸不透。坦白多少,那一笔退补的数字可不小呀,如果在退现款上面也要带头,兴盛的头寸也够紧的,工商界的朋友更不会满意的。最近潘宏福开会前后老和他在一道,不断问长问短,一定是潘信诚要儿子来摸他的底,言外之意希望他照顾照顾。宋其文私下也表示这次大家口径要一致,那含义不用问,谁都明白。这么一来,马慕韩这个头就很难带了。冯永祥一说,他就顺水推舟:

  “你看,怎样才好呢?”

  “这事体不简单。要两面讨好,最不容易。照我看,捡几件眼面前的事坦白坦白,过了关,将来退补也容易,也不会得罪工商界的朋友。”

  “能行吗?”

  “纺织染整加工组到现在没人坦白,大家的口咬得很紧,只要心齐,政府有啥办法?他们哪能晓得那么详细?”

  “这个……”马慕韩没有说下去,可是他心里已经同意冯永祥的意见了。他匆匆忙忙报名交代,关没过去,第二天陈市长召集三百零三户开了会,报告了工商组各专业小组坦白交代的情况,表扬了那些坦白交代的人,严格批评了那些企图蒙混过关的人,没有点马慕韩的名,可是马慕韩认为每一句话对他都很适合。他最初以为自己抢先交代,没料到别的组里早有许多人过了关,显得纺织染整加工组落后了。他发觉陈市长对工商组的战略部署:先解决别的组,好孤立纺织染整加工组,然后再包围突破纺织染整加工组。如果他不彻底交代,那是过不了关,要变成落后的纺织染整加工组里的落后分子。他感到形势严重,时间紧迫了。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道路:是带头坦白保持进步分子的称号,还是落在别人的后面,变成落后分子,影响自己飞黄腾达的前景。他要慎重抉择。他昨天向工商组请了一天假,想请厂里的资方代理人到家里来帮忙,把非法所得税统计一下。可是没人肯来,怕沾惹是非,最后总算来了个资方代理人。他的妻子又帮他打算盘,给他准备烟茶和宵夜,直忙到夜里三点钟才躺到床上。决心下了,账算了,他心里感到痛快。今天一早起来,眼圈红红的,有点发涩,匆匆忙忙洗了脸,又埋头亲自复核了一遍,已经快两点了。他连忙跳上汽车,到工商组去交代。他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过关,心里又忐忑不安了。

  在马慕韩思潮汹涌的辰光,白克牌的小轿车已经开进一条马路,两边高耸着深灰色的高大楼房,汽车像是一个小甲虫在深沟里缓缓爬行。那边马路口上,是广阔的外滩大马路,行人熙熙攘攘的往来,黄浊浊的江面上正好有一只小火轮经过,怕碰到前面的小舢板,拉了汽笛。马慕韩听到尖锐而又清脆的汽笛声,才从梦一般的迷幻的境地里清醒过来,发觉已经到了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工商组。他提着身旁的赭黄色的牛皮公事包,跳下车子,走进马路右边那座大楼的玻璃转门。

  这座大楼是华懋大厦,矗立在南京东路的日上,俯视着浪涛滚滚的黄浦江。他上了楼,从甬道走进去,想起潘信诚那些人一定早到了,步子忽然慢了下来,快到右首最后那间纺织染整加工组的会议室,他昂首走了进去。这间会议室布置得庄严朴素:正面墙上挂着孙中山和毛主席的织锦像片,两旁是五星红旗;当中摆着丁字形的长长的桌子。桌子两边坐满了人,靠窗户那边一溜椅子今天也坐满了人。丁字形桌子左上端坐了一个将近中年的人,左胳臂戴着一个袖章,白底红字: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商组。

  他看到参加互助互评会议的人都来齐了,悄悄地拿出笔记本子和钢笔准备记录,好像大家都摩拳擦掌等待挑他的眼。他对大家微微点头,冷冷地打了个招呼。他和谁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丁字形长长桌子的尾端,等候宣布开会。他发现大家的眼光全朝他身上望:好像已经知道他今天要坦白交代,担心他把纺织业的内幕和盘托出。他竭力避开那些侦察他的视线,镇静地拿出烟盒,点燃了一支烟在抽,一口又一口地把烟吸下去,旋即吐出,乳白色的烟在他面前轻轻的飘荡着。

  他以为这样就可以不望大家了。

  潘信诚的半睁半闭的眼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身边。潘信诚坐在主席的位置上,环视了一下今天出席的人,料到陈市长对工商组那一番讲话,一定会在纺织染整加工组里起影响。他不露声色地一个个望过去,最后眼光又落在马慕韩的身上。他对别的人都比较放心,唯独这位“小开”确是令人放心不下。幸好今天轮到他担任主席,还可以想想办法,预先防止那不利于整个纺织染整加工组的局面出现。

  他要大家根据陈市长的指示,老老实实地交代问题。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说,不要不顾事实,企图蒙混过关,那是过不去的。说完了,他的眼光有意离开马慕韩,望着别人,衷心希望别人先交代,好把马慕韩压在后面。他忖度别人一开头,事情就好办的多了。可是没有人站起来,他又不放心地暗中觑了马慕韩一眼。马慕韩没有理睬潘信诚的眼光,他知道那眼光的用意,但他决定了的事情,谁也劝阻不了他。他打开公事皮包,从里面抽出写好的坦白交代材料,毅然地站起来,交代自己的问题。马慕韩一口气坦白完他的五毒不法行为,最后说:

  “兴盛纱厂方面,行贿是三千六百万元,偷漏税是二十亿,盗窃国家资财是九十三亿,偷工减料是一百亿,总共是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元。我坦白如果有不明确不彻底的地方,请各位提出问题指教。我自评是半守法半违法户,是不是妥当,也请各位指教。”

  潘信诚的眼光一直盯着马慕韩。马慕韩说一段,他的心急剧地跳一阵,听马慕韩一个劲交代,把纺织业的老底都翻出来,他真想插上去打断马慕韩的话,不让他说下去,可是看到工商组的同志就坐在他的身旁,如果一打断马上就暴露了他这个主席内心的秘密。他没有办法,只好按捺住心头的不满,忍耐地听马慕韩往下说。听到后来,他简直不相信马慕韩是兴盛纱厂的总经理,仿佛是“五反”检查队队长在报告兴盛的五毒不法行为,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呀,马慕韩一点也不心痛。马慕韩这个青年简直是疯了,也不想到后果,大少爷不在乎钞票,但也要想想旁人的死活啊!为了自己过关,不惜把整个纺织业出卖了。他虽努力保持镇静,隐藏着内心的愤恨,可是他胸口一起一伏,板着面孔,发松了的脸皮有点儿苍白。他冷冷地向会议室里黑压压的一片人群扫了一眼,伸出右手,向大家说:

  “马慕韩已经坦白完了,请各位发言。”

  他摘下老花眼镜,拿起桌子上那支两寸来长的短铅笔,左手按着面前的笔记本子,在等待大家发言,他好记录。他本来想这样可以掩饰自己激动的心情,却不料手不听他的话,拿着铅笔不断在颤抖,他生怕工商组的同志看见,但又没办法不叫人看见,他自言自语地解嘲:

  “年纪大了,连手也不听使唤了。”

  大家没有注意潘信诚的话,都正在翻阅刚才马慕韩坦白的记录,想在马慕韩的坦白里发现一些问题。会议室里只听见翻阅笔记本子的响声,没有一个人发言。潘信诚稍为冷静了一些,催促大家:

  “哪一位先发言,意见想的不周到,第二次还可以发言。

  我们大家一定要帮助马慕韩彻底坦白,弄清问题。”

  潘信诚心里非常不满意马慕韩把偷工减料部分说得太多又太详细,简直是揭露了棉纺业的底盘,把棉纺业的战线搞垮了,而且垮得这么突然这么快。像是一道洪峰,忽然冲破了坚固的防堤,叫你来不及堵挡。青年人办事老是毛手毛脚,事先竟然不和“信老”商量商量,目中没有潘信诚,只想自己过关,实在太岂有此理了。他向马慕韩望了一眼,嘴角虽然露着微笑,可是这微笑里却包含着轻蔑和憎恨。既然马慕韩不顾别人死活,他也顾不了马慕韩,他这时候真希望有人发言,干脆再揭马慕韩的底,看马慕韩以后哪能办。

  潘宏福听了马慕韩的坦白交代,和他父亲一样,一个劲盯着马慕韩看。

  马慕韩静静地坐在那里,头微微低着。心里也非常不安,倒不是因为他的坦白得罪了同业,而是因为他在同业中向来被认为进步的,想不到兴盛纱厂的五毒不法行为算起来居然也超过了两百亿,未免有点说不过去。事实却又是如此。他内疚地有意不看那些熟悉的面孔,只是凝神地在等待别人的发言。

  第一个站起来发言的是金懋廉。这位信通银行经理原来是在金融贸易组交代的,他们那边人少,全组业已结束,因为“信通”和“兴盛”素有往来,而且他也是星二聚餐会的成员,上海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工商组就请他来;同时,也请了一些类似金懋廉这样的人,像唐仲笙、江菊霞、冯永祥等等都是。金懋廉说:

  “慕韩兄偷漏方面谈的不多,逃到国外的账外财产所得税怎么算法?据我晓得的,兴盛外逃资金远不止这点数目。兴盛敌产方面谈小不谈大,是不是真的只这么一点点?解放初期,兴盛有没有把纱布调金钞,这一点应该交代。”

  唐仲笙看见市增产节约委员会工作组的人坐在潘信诚旁边,他知道对马慕韩提问题提的尖锐,就表明自己坦白的彻底,今天列席这个会议听马慕韩坦白交代,一定要发言的,迟发言不如早发言。金懋廉一讲完,他就抓紧机会说:

  “慕韩兄是协商委员会的委员,又是民建会上海临工会的委员,经常和政府方面的人接近,也出席过中央纺织工业部的会议,有没有行贿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行为?”

  马慕韩听唐仲笙提的这个问题,心中十分恼火。这不是一般问题,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哇,那罪名可不小!要是多少亿钞票,老实说,他倒不在乎。唐仲笙这一记很结棍。他马上想到星二聚餐会和史步云。步老和他都曾经从北京打过电话回来,算不算盗窃国家经济情报呢?那是研究问题,商量对策,并没有买进卖出,扰乱市场,不能算是盗窃国家经济情报。他想到上面有步老顶着,同时聚餐会讨论问题唐仲笙也参加的,如果说这就是盗窃国家经济情报,那唐仲笙也脱不了干系。他笃定地盯了唐仲笙一眼,想不出智多星提这个问题是啥用意。

  坐在靠玻璃窗口那里一个中年妇女站了起来,她今天穿的比往常朴素,上身穿了一件淡青色的对襟毛线衫,下面穿的是一条米色的英国素呢的西装裤,裤脚管长长的,一直罩到高跟皮鞋的后跟。她的头皮烫得和往常一样的整齐,额角上那一绺头发微微向上翘起,就像是要飞去似的。当金懋廉发言的辰光,她就在思考怎么发言。她了解纺织业的底细,她不发言过不去。她要是真的揭了这些巨头们的底,那以后在公会里哪能混法?不管怎么样,自己究竟是这些巨头们的干部啊。她挖空心思在想,既不能重复别人的话,又不能提无关痛痒的意见,那会减低劳资专家江菊霞的身份的。可惜现在不谈劳资关系。她想一点,便记一点在淡黄色的小小本子上。她手里捧着那个笔记本,看了一下,便轻声地说:

  “在敌伪时期,兴盛纱厂被敌人占领的机器到胜利辰光发还,其中详细情况怎样?这是一。其次,兴盛有没有敌伪股份和敌伪棉纱?第三,国民党反动派从上海撤退,有没有美棉存在兴盛,还给人民政府没有?”

  她说完了这三点意见,就坐了下来,得意地向潘信诚他们扫了一眼。她感到在座的人都羡慕地朝她望,好像说江菊霞究竟与众不同哇。

  马慕韩暗暗抬起头来,也向江菊霞觑了一眼,觉得她今天也不放过他,一口气提出三个问题,第二第三个问题倒无所谓,那第一个问题确实刺痛了他。他把大家提的问题都一一记在笔记本上。他的头又慢慢低下去,担心大家还会有啥问题提出来。这个滋味真不好受,多退补一些钞票倒无所谓,——他甚至想到父亲给他留下的这一大笔财产成了他沉重的负担,现在一时也没法甩掉,让大家这样提下去,今天怕又“过”不了“关”。他的心像是一根绷紧了的弦,谁要是轻轻碰一下,马上就要断了。要是今天再过不了关,他哪能有脸见人?在工商界的代表性失去了,前途也就没有了。

  今天不但是坦白交代问题的马慕韩态度严肃心情紧张,就是旁的人也不轻松。没有坦白交代的,如潘宏福,在考虑自己的问题,他本来和爸爸商量好,已经准备好了坦白书,表也填了,马慕韩把棉纺业偷工减料的底盘一揭开,逼得他非重新来过不可。他又不甘心,真伤脑筋,恨透了马慕韩。已经坦白交代的,像金懋廉、唐伸笙他们,也希望自己提升一级。他们一方面怕自己提的问题敷衍了事,叫增产节约委员会的人看穿;另一方面又怕得罪了马慕韩,今后见了面不好讲话,影响业务上的往来。大家在关心着自己的问题。这些人当中,只有冯永祥是唯一的例外。他认为自己无产无业,没有五毒不法行为。他和政府方面的人往来比较密切,在这五反运动的辰光,特别是马慕韩坦白交代的辰光,他要表现自己是站在人民政府这一方面,说几句冠冕堂皇的漂亮话。他想了很久,慢慢站了起来,还没有开口,先微微笑了笑,仿佛说:你们这些人身上都是有五毒的,只有我冯永祥一身清白。他的两只眼睛对着马慕韩说:

  “慕韩兄今天能够这样坦白交代问题,我认为是很好的。不过,坦白交代一定要彻底,不彻底就说明对人民政府的政策还不够了解。人民政府的政策是坦白越彻底,处理越从宽。这一点,我希望在座各位能够深切了解。刚才各位对慕韩兄提的意见,我认为很好很好。慕韩兄应该仔细考虑这些意见,有些地方确实坦白不彻底的,除了各位说的以外,在偷工减料方面是不是还有遗漏?前天我们在这里谈的大茂纱厂打包绳偷工减料的事,兴盛纱厂是不是有同样的行为?希望慕韩兄详细地补充交代。”他向会议室每一个人望了一眼,眉飞色舞地又加了两句,“各位以为如何?兄弟说的不对的地方,还请不吝指教。”

  潘信诚听见冯永祥向马慕韩偷工减料方面进攻,他怕马慕韩再说出啥来,使得整个棉纺业越发不可收拾。潘宏福更过不了关。他眉毛一皱,想了一计,狠狠地进攻马慕韩,连忙把问题引到外汇方面来:

  “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外汇问题,兴盛手里的外汇很多,刚才只说了数额,没有说明各笔外汇存在啥地方,也没有说明这些外汇如何处理,需要详细说明。兴盛的财产是人民的血汗,逃避资金这许多,我们要求兴盛把这些资金拿回国来。慕韩是很进步的,应当把种种不法行为都告诉政府。”潘信诚得意地把手里那支两寸来长的短铅笔往桌上一放,说,“请慕韩补充交代。”

  他怕别人再插上来,又把话引开去,误了事,进一步把门关紧,说:“诸位如果还有问题,等他补充交代以后再提出。”

  马慕韩给潘信诚这一记打下来,着实心痛。他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外汇和逃避资金是他唯一的退路,有了这,就是把兴盛整个企业交给政府也不在乎。他今天坦白交代不怕数字很大,可是他总是设法避开谈这方面的问题。冯永祥提到偷工减料的问题,他一点也不恐惧,举的那个打包绳的例子更是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全部可以包下来。外汇和逃避资金不但是现款,而且数目很大,牵动他的命根子。潘信诚对他有多大的冤仇,为啥别的问题不提,偏偏提这个呢?这个问题像是一支毒箭射穿了他的心。他暗暗咬紧牙关,一口把这支毒箭吞了下去。他想了一条妙计,把外汇和逃避资金统统算在刚才坦白交代的盗窃国家资财九十三亿里面去,一方面可以不必再补充数字,另一方面又可以显得他坦白的原来就很彻底,而潘信诚不过是有意挑剔。他低着头,两只眼睛对着桌子上的笔记本,根据大家提的问题,稍稍整理归纳一下,尽量把话说得简短,避免有把柄留在别人手里,又冒出一太堆问题来。他慢吞吞地说:

  “一,解放前逃避资金数字刚才已经报告过,解放后没有黄金和一件纱逃出。二,现在还有三百件未能进口的美棉在香港。三,胜利后,兴盛接收时损失很大,原有机器一千三百八十八台,接收时只有五十台是好的,一千一百台是并起来的。日本人没有留下什么新机器。四,兴盛厂是无限公司,股份不可以卖,因此,没有敌伪股份。五,解放后,没有用纱布调换金钞的事体,……”

  马慕韩把大家提的重大问题都回答了,有意补充坦白了解放前的逃到国外的账外财产的数字和这些账外财产所得税数字,加在一块儿违法总数是六百三十五亿四千八百万元。他坐下来,希望这次能够顺利过关,可是他嘴上还说:

  “如果还有不彻底的地方,请各位指教。”

  潘信诚见马慕韩没有补充偷工减料方面的数字,他心里很高兴,但马慕韩从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元一下子加码到六百三十五亿四千八百万元,虽然不是潘信诚的,可是四百二十多亿呀,他算算也有些肉痛。潘信诚心中好笑,马慕韩不是亲手办厂起家,是承先人的余荫,为了急于过关,竟然沉不住气,一口吐出这许多,损人,又不利己,简直是一位不懂世道艰难的大少爷。马慕韩这样放手加码,实际上也是做给大家看,尽量凑上数字,只要“过”了“关”,在所不惜,却叫潘信诚这些人为难了。更荒唐的是马慕韩还要“各位指教”,这不是不顾别人死活吗?潘信诚怕他经不起别人再一追问,可能又要胡乱加码,他便先发制人,抢先站起来说:

  “这次慕韩坦白是很彻底了,我不晓得各位有啥意见没有?我是没有意见了。”

  “我也没有意见。”这是潘宏福的声音。

  大家听了潘信诚带有暗示性的话,又仔细翻阅了一下笔记本,再看看马慕韩第二次坦白交代的数字,没有一个人讲话的。大家都觉得马慕韩坦白交代的数字确实不少了,也没啥问题好提。现在是担心自己怎么坦白交代和补充坦白交代。

  金懋廉坐在窗口,望着窗外下面的黄浦江,滚滚浊流向北边流去,江对过的浦东那边,在一片绿色的原野上散布着一座座耀眼的红色砖瓦砌成的厂房,当中矗立着高大的烟囱,直薄云霄,里面冒出一阵阵黄色的黑色的浓烟,一团又一团的飘浮在空中,如同黑的黄的云彩似的。金懋廉暗中计算马慕韩坦白交代的数字,如果纺织染整加工组的同业们都照他这样算,那大家便要倾家荡产,钞票像黄浦江的水一样流掉,工厂也要像那黄的黑的浓烟一样飘走。信通银行也不会存在,就是存在,在上海滩上也没有多少生意好做了。

  和金懋廉一样焦急的还有江菊霞。当马慕韩补充交代的辰光,她不断用眼光暗示他。他仿佛没有看见,一个劲往下说。她恨不能走过去捂住他的嘴,质问他是不是发疯了。看到大家都安静地坐在那里听,她也不好轻举妄动,不能造次。她担心棉纺业要是都照他这么坦白交代,那每一家都要清理资产,料理后事,关门大吉。这么一来,棉纺业公会没有存在的必要,她也失去了服务的对象。她倒要看看政府怎么收拾这个局面。

  会议室里,大家沉默,可怕的沉默,谁也不吭声。潘信诚的眼光向大家巡视了一下,察觉大家的心事,他也没有再言语。

  在静悄悄中,坐在潘信诚隔壁的那个市增产节约委员会的中年工作人员站起来说话了:

  “我们五反运动,根据中央的指示是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的那一天算起,解放以前的一概不追究。马慕韩先生坦白数字里有几笔是解放前的,我刚才算了算,有四百二十二亿一千二百万不应该计算在内,应该除掉的。”

  “那四百二十多亿应该除掉吗?”潘信诚心中兀自吃了一惊。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政府不是要钞票吗?为啥一下子除掉四百二十多亿?接着一想:也有道理,这都是解放前的账,当然不应该算。他像是自己忽然收入了四百二十多亿,高兴得差一点要笑出声来,紧紧闭着嘴,努力不露出喜悦的心情。他提高嗓子问,有意引起大家注意。

  工商组的同志回答是肯定的。潘信诚又说道:

  “政府办事真英明,一点不含糊,该多少算多少。”

  他的谴责的眼光睨视了马慕韩一下。金懋廉深深喘了一口气。他心上的阴影给工商组同志的几句话吹得一干二净,心里开朗起来,如同窗外的浦东的原野,一眼望过去,看不到尽头,有着无限广阔的前途。江菊霞心情也舒畅了,她站起来说:

  “这四百二十二亿当然不能算,全是解放前的账。”“人民政府完全按政策办事,共产党说到就做到。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

  这是冯永祥的声音。潘信诚抓住这有利的形势,问大家还有意见没有,只有两个人提了一些无关重要的问题。马慕韩说明了一下,再也没有人提意见了。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自己的问题。潘宏福从黑公事皮包里掏出坦白交代的材料翻了翻,觉得过不去,又放到皮包里去了。他也希望想出一两笔大数字坦白坦白,然后由工商组的同志除掉,那多么漂亮呀!可是一时又想不起来,只好等今天散了会,回家和爸爸再商量。他又怕错过今天的好机会,用眼睛望了爸爸一下,征求爸爸的意见。潘信诚暗中轻轻点了点头,迅速地望着大家:

  “马慕韩自评为半守法半违法户,诸位有啥意见?”

  唐仲笙因为不了解棉纺业的情况,没有办法,不得不提有没有行贿和盗窃国家经济情报那条意见。他以为马慕韩只要说一下“没有”也就完了,不料马慕韩一直不断盯着他望,不满的情绪从马慕韩炯炯的眼光中流露出来了。他觉得做人真难,马慕韩一点也不想想他的处境,他来了,哪能不提点问题。话既然说出去了,没法收回,他想等到散会以后跟马慕韩解释解释,弥补弥补两人之间的裂痕。现在潘信诚征求大家的意见,正好给他一个好机会。他站了起来,因为矮小,和别人坐着差不多高,差一点叫冯永祥抢先发言,幸亏潘信诚早看到了,对冯永祥说:

  “唐仲笙先站起来的,请让他先谈。”

  冯永祥歉意地向唐仲笙拱拱手:

  “对不起,我没看见你站起来。好,仲笙兄先谈。”

  “从坦白交代的数字来看,二百一十三亿三千六百万,兴盛的五毒不法行为是不轻的……”唐仲笙说到这里,马慕韩的眼光又盯到他的身上了。他发觉了马慕韩的眼光,有意把脸转过去,对大家说,“不过,要是分析一下,有一些因为经营管理不善,产生漏洞,按着过去陋规办事,这是过去私营厂常有的事。加工订货以后,旧作风没改,不完全是有意的,经过大家帮助,慕韩兄今天坦白的彻底。根据政府的政策,似乎可以考虑提升一级。”说到这里,他朝潘信诚旁边的那位工商组的同志望了望,怕话说得滑了边,又连忙收回一点,说,“我这个意见不晓得对不对,还希望工商组的同志指教。”

  这一次是唐仲笙主动地朝马慕韩望了一眼,希望求得马慕韩谅解他的苦衷。马慕韩面部没有表情,那炯炯的眼光暗暗窥视着工商组的同志。工商组同志说:

  “看大家意见,不要忘记,大家要互助互评呀!”

  “是的,是的。”唐仲笙试探不出工商组同志的态度,他灵活地紧接上去说,“互助之后,应该互评了。我个人的意见不一定对,请大家来评。”

  潘信诚内心里恨不能评马慕韩是严重违法户,因为他害了大家。想到潘宏福还没有互助互评,又希望评马慕韩是基本守法户。可是他不做声,望着大家:

  “诸位有啥意见?”

  江菊霞完全同意唐仲笙的意见,但她嘴上却说:

  “马慕韩自评半守法半违法户很好,兴盛很多事是按照政府规定办的,但也有许多违法行为,兴盛的非法所得是惊人的,慕韩推脱不了这个责任。我同意慕韩的意见,……”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会场上的人都朝她这边望,空气顿时紧张起来。马慕韩都是半守法半违法户,那工商界没有一家不是严重违法户了。只有潘信诚态度非常镇定,半闭着眼睛,觑着面前的那个精致的小笔记本,注视上面的数字,心里想江菊霞反正无产无业,乐得讲冠冕堂皇的漂亮话。江菊霞不慌不忙接着说:

  “不过,马慕韩坦白得很彻底,态度也很诚恳,唐仲笙建议提升一级也有道理,大家可以评评……”

  “我也同意唐仲笙的意见……”

  冯永祥的声音压倒江菊霞的娇滴滴的吞吞吐吐的语调,场子上的人精神抖擞,大家会意地相互望着,认为冯永祥虽不能完全代表政府,但至少可以代表一半。他一说,大体就差不多了。大家都赞成唐仲笙的意见,没有一个人反对。潘信诚抓紧机会,说:

  “大家没有别的意见,就作为建议报告市增产节约委员会,请工商组审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