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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江纱厂的饭堂今天变成了会场。
汤阿英和谭招弟来晚了一步,会场里已经挤得没有一点空隙,黑压压一片,到处是人。后来的人没地方坐,干脆贴墙靠门站着。谭招弟站在门口发愁,后悔来迟了,没有地方坐。汤阿英倒不愁,也不忙,她要谭招弟和她一同走进去看看。谭招弟跟着她挤进去,里面比外边宽绰一些,在倒数第二排的座位,汤阿英一眼看到秦妈妈和郭彩娣坐在那边,谭招弟和汤阿英挤进去坐下了。汤阿英的眼光对着临时高高搭起的主席台:在毛泽东主席大幅画像两旁,挂着两面鲜红的五星红旗。主席台上铺着一块红布,上面放着钟珮文很吃力地找到的一盆水红色的月季花,给碧绿的叶子一衬,显得特别娇艳。主席台后面放了一排椅子,杨健坐在第三张椅子上,余静坐在杨健右边,眼光不时向台下四个角落扫来扫去,在看场子上的人是不是到齐了。她看了看表,和杨健低声讲了两句话。台前挂了两幅红底白字的大幅标语,上联写的是: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下联是:巩固工人阶级的坚强领导。上面一块横幅,也是红底白字,写着十四个大字:沪江纱厂“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台前左右两旁各放了三盏水银灯,工作人员在试验灯光距离,六盏水银灯同时打开,把主席台照得雪亮。台下的人的眼光都和汤阿英一样:注视着水银灯下的主席台,只有坐在右边第一排的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低着头,不敢看主席台。
徐义德在铜匠间的说理斗争大会上伤透了心。他没料到秦妈妈和汤阿英提供那许多线索,检举了那样多重要的材料,更没想到他的攻守同盟瓦解得那么快。他根本没想到勇复基这样胆怯的人,居然也跟共产党走,并且挖了他的底牌,把黑账当场交给杨部长。这样出乎意料之外的事,他一辈子也没有遇到过。胆怯的人变得勇敢了,心腹的朋友站到共产党那方面去了。那么,天下还有啥事可以相信的吗?还有啥人可以依靠的吗?当时梅佐贤虽然还没有开口,但从勇复基身上看出梅佐贤最后一定会开口的,郭鹏当然是更加靠不住的人物。徐义德对一切人都怀疑了,连他家里的三位太太也是一样,林宛芝更加危险,不知道和余静谈了些啥。他心里想:那还有好话,一定是揭徐义德的底。他把过去认为最可靠的人都一一想了想,认为都不可靠了。唯一可靠的不是别人,是徐义德自己。他感到杨部长带着“五反”检查队到沪江纱厂来形成一种瓦解他的巨大力量。他感到陷在工人群众的汪洋大海里,自己十分孤单。他这才真正想起杨部长第一天到沪江纱厂对他说的那些话的意义和分量。他清清楚楚地看出只有坦白才可能挽回他将要失去的一切,再坚持抗拒下去,不但是不可能,而且会给他带来不幸和莫大的损失。上海解放以后,他对共产党得到一个深刻的印象:讲到做到。共产党既然讲坦白从宽,他相信决不是骗人的假话。如果能够不坦白,自然更划算;到了非坦白不可的辰光,那坦白比不坦白要划算。
他从铜匠间慢慢回到家里,认为一切都完了。林宛芝见他神色不对,问他是啥原故。他隐瞒了铜匠间说理斗争大会那一幕,只是说头有点痛,心里不舒适。她劝他早点上床休息,睡一个好觉就会好的。他心里好笑,嘴上却说:
“唔,很容易,睡个好觉就好了。”
她听他的口气不对,连忙低下头问他:
“要不要请医生来?”
“医生治不好我这个病。”他摇摇头。
“那是啥病?”她歪着头问他。
他认为今天晚上是他一生最丢脸的一次,不愿意让她知道,也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徐义德在一切人面前都是一个有魄力有手腕办事无往不胜的能手,只有今天晚上败给他平素最看不起的工人手里。他料想不到连细纱间接头工汤阿英这个黄毛丫头也公然指着他的鼻子斗,逼得他步步退却,问得他哑口无言,未免太叫人难堪了。他不好意思把这些事告诉她。他要保持自己的威望和尊严。他咽下这口气。他怕她打破沙锅问到底,谎撒的不圆,就要露出马脚,改口道:
“我这个病不需要医生治,睡一觉就好了。”
“那快点睡吧。”
她离他远远的,不敢碰他,怕他睡不着。他躺在那里,紧闭着眼睛,却无论如何也安静不下来。一个数字在他脑筋里晃来晃去,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沪江纱厂整个资财当中除去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还有多少呢?虽然凭良心讲,他坦白这个违法所得的数字并非虚报,可是为了这个违法所得也开销了不少啊,得到以后,自己也花去不少啊。现在哪里有这许多现款赔偿政府呢?想到这里,他又后悔刚才不该那样坦白,少坦白一点不是一样吗?接着又问自己:少坦白一点行吗?不行。坦白了,沪江纱厂再也不是徐义德的了,要变成政府的了,徐义德落得两手空空的啦。他感到极度的空虚。他甚至于考虑到睡在自己身旁的林宛芝和这幢心爱的花园洋房,会不会也因此丧失呢?他想一定会。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呀,不是个小数目,到啥地方去拆这些头寸?别说现在“五反”,就在平常,也困难啊。数字不够,那还不要卖心爱的花园洋房吗?三个太太住到啥地方去呢?林宛芝仍然会跟着自己吗?这一连串的问题,他得不到肯定的解答。
她在他身旁睡熟了。她鼻孔里呼出一股股热气直向他脸上扑来。他干脆睁开眼睛,对着床头碧绿色的头灯发痴,喃喃地问自己:
“这些还是我的吗?”
然后他失望地深深地叹一口气。
窗外传来一声声鸡叫,不知道是附近哪家的鸡打鸣了。徐义德微微感到一些倦意,知道夜已深沉。他熄去床头柜上的灯,上眼皮慢慢耷拉下来。
林宛芝早上七点半钟醒来,见他睡得呼呼打鼾,便轻轻起床,对着他的脸仔细地望了望,低低地说:
“睡得真好,多睡一会吧,昨天晚上一定是累了。”
徐义德一起床,又想起昨天铜匠间的大会,他紧紧皱着眉头。考虑今天要不要到厂里去。第一个念头决定不去,在家里痛痛快快地躺他一天;旋即想起这样不对,坦白交代了不进厂,那杨部长他们也许会说徐义德消极对抗了。去吧,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的头寸呢?如果立刻要缴款,啥地方来的这一笔款子呢?不去,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就不要了吗?他们不知道徐义德住的地方?余静自己不是来过的吗?徐义德不露面不行的。进了厂,说明徐义德积极,说明徐义德仍然是过去那个有魄力有胆量的徐义德,即使有啥事体,在厂里也好应付,丢脸也只是丢在厂里,家里人不知道,社会上的人也不知道。他下决心按时到厂里上班。
他坐了三轮车在厂门口下来,走进去迎面恰巧碰见杨部长从“五反”办公室走出来。他想:难道家里有内线打电话告诉杨部长,杨部长有意在路上等他吗?他设法躲开,可是只有那么一条路,往啥地方躲?他硬着头皮走上去,有意把头低下,装做没有看见杨部长的样子。杨健却偏偏向他打招呼:
“你早。”
“你早,”徐义德抬起头来应了一声,但接下去不知道说啥是好,只是嗨嗨地笑了两声。
杨健向他点点头,他也机械地点点头,没有言语。
“你上班真准时……”
“不,您来的比我更早。”徐义德的态度稍为镇静了一点。他站在路上想快点走去,怕杨部长提到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块钱。可是杨部长站在对面不走,他也不得不站在那里了。
“不,我住在这里的。”
徐义德发现自己说话太紧张,竟忘记杨部长是住在厂里的,连忙安闲地改口道:
“对,我倒忘了。”他向杨部长上下打量一番,试探杨部长是不是在等他谈钱的事,说:“你这么早到啥地方去?”
“趁着没开车,到车间里和工人们谈谈。”
“哦。”徐义德放心了。
杨健要抢时间到车间去了解一下徐义德坦白交代以后的工人情绪,便和徐义德招招手:
“等一歇见。”
“好,等一歇见。”
徐义德坐在办公室在思索杨部长讲“等一歇见”的意思。他分析一定是和工人谈过话便来和他谈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的问题,哪能答复呢?全部缴还现款?用沪江纱厂抵押?不足之数呢?卖房子?借债?他心里有点乱,啥事体也没情绪做,不安地坐在沙发上,等候杨部长到来。这天杨部长没来。他弄得莫名其妙。第二天杨部长也还没来。下午,余静来了。他以为杨部长派余静来和他谈钱的事。他生怕余静谈到钱,主动地问她:
“这两天你们很忙吗?”
“不。”
“车间里的生产好吗?”
“好。”她出神地望他一眼。
“喝茶吧。”他送过一杯茶给她。
余静看出他神情不定,不等他再这样问下去,直截了当地说:
“告诉你一桩事体……”
余静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生怕她提到那个问题上去,眼睛睁得大大的,定了定神,勉强镇静下来,和蔼地问:“啥事体?”他还没等她说出来,就想把话题岔开去,说:
“是原物料问题吗?”
“不是的……”
“一定是钱!”他心里说:“这可糟了。”
余静说下去:
“我们打算明天开个‘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你在铜匠间坦白交代的那些问题,你准备一下,明天在大会上向全厂群众坦白交代……”
“就是这桩事体吗?”
“是的。”
“那没问题,”他庆幸余静没有提到钱,再坦白交代一下并不困难。他高兴地说:“我准备一下好了。”
当时徐义德认为这个问题非常简单。回家一想,他又觉得问题极其复杂。余静讲的是“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全厂群众参加,规模当然比铜匠间大的多。他记起那天晚上铜匠间的局面,确是生平头一遭。这次大会是全厂性质的,各个车间里的人都来,听见徐义德有这么大的五毒罪行,会轻轻放过徐义德吗?余静讲开的是“五反”工作检查总结大会,自己五毒行为少讲一点,行吗?参加铜匠间会议的人会不提出质问吗?一点不能少讲。全讲出来,工人能让自己下台吗?自己检讨深刻一些,提出保证以后不再犯五毒了,这样可以取得工人的原谅吗?有可能。他一个人蹲在书房里,关起门来,写坦白交代的稿子。他在寻找妙法:既要坦白交代自己五毒的罪行,又要不引起工人的愤怒,还要深刻检讨,严格保证不再重犯,以博得大家的谅解和同情。这篇稿子写了两句就扯掉,重新又写,没写两句,还不满意,又换了一张纸。扯了十多张纸以后,一直写到快深夜三点钟,才算初步定稿了。
他回到林宛芝房间里,她正发出甜蜜的轻轻的呼吸声,睡得正酣。他拉开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推开窗户,天上繁星已经稀疏了。上海的夏夜非常寂静,叫卖五香茶叶蛋的沙哑的声音早已听不见了,远方传来赶早市的车轮的转动声。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特别清凉。
东方泛出鱼肚色,天空的星星更少了。他身上感到有点寒冷,便懒散地推上窗户,忘记拉上鹅黄色的丝绒窗帷,慵倦地躺到床上去了。
早晨的刺眼的阳光射在林宛芝的脸上。她起来了,发现自己和徐义德都是穿着衣服睡了一宿,料想他睡的时候准是很晚了,给他轻轻盖上了英国制的粉红色的薄薄的毯子,自己坐在梳妆台面前悄悄地梳头,不敢有一丝声音惊扰他。
徐义德起来,穿上昨天夜里准备好的灰咔叽布的人民装。他吃了早饭,到三位太太的房间里去转了一转,向她们告别。
林宛芝送他到二门那里,站在台阶上,说:
“早点回来。”
徐义德很早就坐在会场右面第一排,他期待这个大会早点开始,好早知道会议的情况;但又希望这个大会迟点开始,仿佛预感到有啥不祥的前途,不愿意那不祥的前途马上就在眼前出现。他的心情很矛盾,低着头,外表虽然很安详,心里可老是在噗咚噗咚地跳动。
余静在主席台上非常镇静。她不止一次主持过大会,但总没有今天这样的持重和老练,坐在杨健旁边,显得一切的事情极其有把握。她注视着台下的职工们,个个兴高采烈,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团结得好像一个人似的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在等待大会开始。只有徐义德坐在右边第一排,失去往日目中无人不可一世的威风,低着头,不声不响。徐义德今天的神态和职工的高昂的情绪,成了一个鲜明的对照。这对照说明历史起了伟大的变化:向来高高压在工人头上的资产阶级低下了头,而过去被压迫的工人阶级真正地站了起来,掌握了全厂的大权,领导大家对他斗争。徐义德像是罪犯一样坐在被告席上,在等待判决。余静看到沪江纱厂的新生,她眯着眼睛微笑,心花怒放,眼睛老是从第一排右边一直望到后面。
司仪钟珮文用高亢的唱歌的嗓子宣布大会开始,赵得宝走到主席台上那张铺着红布的小桌子面前,看到右边第一排徐义德和梅佐贤他们低头坐在那里,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感到在今天这样庄严的大会上讲话十分重要。他自从进厂以来开这样的会是头一回。他生怕遗漏了一个字,也怕台下的人听不清楚,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读出来的,声音非常清晰嘹亮,说明“五反”检查队进厂以后,在杨部长正确的领导下,取得了伟大的胜利。全厂职工同志们要加强团结,总结这次经验,巩固胜利,进一步在生产上取得更大的胜利。
他的讲话几次给掌声打断。汤阿英的手掌几乎鼓红了。她听见钟珮文宣布现在由不法资本家徐义德坦白交代五毒罪行,立刻站了起来,眼光望着台前:一个胖胖的身影从她眼前迟缓地向台的右面走上去。会场两边布置好的水银灯全开了。上海市地方报纸的五位新闻记者从台的左边也走了上去。他到了台上,低着头,向台下恭恭敬敬地深深地一鞠躬,眼光却不敢向台下细看,只觉得下面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四面八方的数不清的眼光像水银灯似的都对着徐义德。徐义德从灰咔叽布人民装右面的口袋里掏出坦白具结书,往小桌上的那盆水红色的月季花后面一放,眼光紧紧对着坦白具结书。他双手下垂,声音低沉,有意把语气说得十分恳切,坦白交代了他的五毒罪行,最后说:
“我经营沪江纱厂曾犯行贿、偷税漏税、盗窃国家资财、偷工减料等四项不法行为,违法所得共有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七千二百九十五元整。我做了许多丑恶事情,反映出资产阶级最卑鄙龌龊的唯利是图损人利己投机取巧的本质,利令智昏地破坏共同纲领破坏国家政策,完全不了解只有坚定地接受工人阶级领导才能很好为人民服务的真理。经过此番五反运动,挽救了我,给了我有着重大意义极大价值的一个教育。我过去是完全看错了,想错了,做错了。我对人民政府仁至义尽的援助与扶植,恩将仇报。我现在除将违法事实彻底坦白交代外,决定痛改前非,决不重犯,并决心要加紧学习,深求改造。我愿以实际行动保证下列各项:
一、服从工人阶级领导,遵守共同纲领,服从国营经济领导;
二、决心搞好生产,决不借故推托破坏生产;
三、决不将物资外流;
四、保护本厂现有资财及生产设备不受损失;
五、对职工决不借故报复。
以上各点,如有违犯,愿受人民政府的严厉处分。
徐义德谨具”
徐义德念完了坦白具结书,木然站在那里,心里急速地跳动,不知道下面将要发生啥事体。赵得宝走到他的身旁,大声问道:
“这些都是你犯的五毒罪行吗?”
“是的。”徐义德低声回答。
“都是事实吗?”赵得宝又问。
“完全是事实。”
徐义德见赵得宝没有再问,料想没啥话说了,他机警地在坦白具结书上盖上了自己的私章。
可是赵得宝接着说话了,面向台下广大的职工们:
“大家对徐义德的坦白具结书有意见吗?”
徐义德一听这句话,马上心惊肉跳。他对自己说:这下子可完了。他拿着坦白具结书尴尬地站在那里,在等待那心中早就料到而现在即将到来的事情。
秦妈妈霍地站了起来,说:
“有!”
赵得宝向她招手,她会意地向主席台上走去,站在小桌子面前,指着徐义德说:
“你贿赂税务分局驻厂员方宇,要他告诉你加税的消息。方宇告诉你人民政府一九四九年七月一日要加税,你连夜赶着在六月底出售两千件纱,这不是一般的偷税漏税问题,这是盗窃国家的经济情报。这桩事体汤阿英在铜匠间大会上揭发了,你为啥轻描淡写地只说是偷税漏税呢?”
徐义德对秦妈妈先弯弯腰,然后恭敬地说:
“是的,是我盗窃国家经济情报。我没有在坦白具结书上写清楚,是我的疏忽,我一定写上,一定写上。”
秦妈妈走下来,清花间老工人郑兴发走了上去,对徐义德高声问道:
“沪江纱厂的五毒违法行为这么严重,都是你指使的。在坦白具结书上,你为啥不保证今后不犯五毒呢?是不是准备再犯五毒!”
“不是这个意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徐义德吓得面孔微微发青。他原来想尽可能写得含混一点,不要引起工人的公愤,也给自己留点面子,但蒙混不过工人敏锐的眼光。他没法再给自己辩解,“在第一条里,我写了遵守共同纲领,以为包含了不再犯五毒,因为我所犯的五毒罪行是违反共同纲领的。不过,你这么一说,提醒了我,写上保证今后不再犯五毒违法行为更明确更具体。这一点,我一定写上,一定写上。”
徐义德一边说,一边向郑兴发直点头哈腰。接着又有几个职工提了意见,徐义德不得不一一接受,当场修改。赵得宝对徐义德说:
“现在你把坦白具结书送给工会主席余静同志。”
徐义德慌忙双手捧着坦白具结书,微微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送到余静的面前。余静从杨健身边迎上来,并没有立刻接下坦白具结书,她谨慎的眼光盯着徐义德圆圆的面孔,问:
“今后还要破坏工人阶级的团结吗?”
徐义德连忙摇头:
“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以后服从工人阶级领导吗?”她又问。
“服从,服从。”徐义德即刻点头。
余静接过徐义德的坦白具结书。
这时,新闻记者早就准备好了,对准余静和徐义德,咔哒一声拍下徐义德保证接受工人阶级领导的这伟大的历史性变化的镜头。摄影师也不断选择镜头,拍制新闻纪录片。
余静在徐义德的坦白具结书上盖了章。工人代表汤阿英和职员代表韩云程也上台在上面盖了私章。台下顿时唱起《我们工人有力量》的歌曲,连不会唱歌的汤阿英也激动地跟着一同唱了起来。她不懂得曲谱,也不完全会唱,但她热情地跟着大家一同歌唱。她心里非常高兴,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语言一时也表达不出内心的激动,好像只有歌唱才能尽情地表达衷心的喜悦。庆祝胜利的高亢愉快的歌声唱了一遍又一遍,仿佛要一直唱下去,等到汤阿英走到主席台,大家知道她要讲话了,歌声才慢慢低下去。
细纱间和其他车间都推选汤阿英代表工人在大会上讲话。她再三推辞,还是推脱不掉,就去找余静,说明这个责任重大,希望另外推选一位,要求余静支持她的意见。余静不但不支持她的意见,反而支持大家的意见,认为汤阿英在工人群众中的威信与日俱增,越来越高,在五反运动中积极工作,上上下下,厂里厂外,内查外调,揭露批判,忙个不停,贡献很大,是理想的代表。各个车间推选她代表工人发言,说明工人的眼光很准,选的恰当。余静一番话把汤阿英的脸说得绯红,感到惭愧,觉得自己只是尽了应该尽的力量,同党与工人对她的要求来说,还差得很远。余静赞赏她的谦虚,鼓励她的干劲,要她准备发言。她不好再说,但提出一个要求:希望余静帮助她考虑发言的内容。余静同意了,却要她自己先准备,然后再一同商量。她回到草棚棚,一宿没有睡好,老是在思索发言的腹稿。她认为五反运动前后自己的发言,那只是个人的意见,讲的不好,说的不对,影响不大。现在要代表全体工人发言,责任重大呀!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想好腹稿的梗概,慢慢才睡着了。一清晨,她就赶到厂里,把腹稿对余静谈了,等待余静指点。余静认为很好,无需增减内容。她得到余静的支持鼓励,信心更足了。她在夜校教室里,一句一句在想讲话稿,喃喃地念出,然后又从头想了一遍内容和次序。她一站到台前,望着下面许许多多工人对她寄予热望的眼光,想起徐义德做的那些坏事,心里十分愤恨;杨部长和余静领导“五反”检查队和全厂职工取得伟大的胜利又使她十分兴奋;她根据腹稿慢慢一段一段讲,充满了激情。郭彩娣和谭招弟她们听的非常亲切,内心感动,认为说出了她们心里的话。汤阿英最后说:
“……徐义德办的沪江纱厂,五毒俱全:行贿干部,偷税漏税,盗窃国家资财,偷工减料,盗窃国家经济情报,还破坏我们工人的团结,真是无恶不作。他违法所得总共有四十二亿五千多万,这全是我们工人的血汗和国家的财富,都上了他个人的腰包。从这些五毒罪行来看,徐义德这几年向我们工人阶级进攻是多么猖狂!要是让徐义德这些资本家猖狂进攻下去,我们无产阶级专政能够巩固吗?不能!我们国家能够走上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吗?也不能!我们决不允许徐义德挖我们祖国的墙脚!我们工人阶级要领导民族资产阶级,遵守共同纲领,只准他们规规矩矩办事,不准他们乱说乱动!徐义德今天向工人阶级提出了保证,”汤阿英望着徐义德说,“你必须服从工人阶级的领导,彻底执行你的保证!”接着汤阿英的眼光转向会场上的全体工人,说,“我们工人阶级也有责任,要监督徐义德执行他提出的各项保证,决不让他再挖我们祖国的墙脚。我们工人阶级要抓牢印把子,紧跟党中央和毛主席,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
汤阿英一讲完,会场里顿时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久久不停。
等掌声消逝,韩云程代表职工发言,表示他归队以后,得到组织和群众的信任,一定要好好工作,来报答党和工会的信任和期望。他代表全体职员保证:一定和资产阶级划清界限,在党和工会的领导下,做好工作,搞好生产。
余静很沉着地走到主席台前面小桌子那里,她垂着两只手,像谈家常似的代表全厂职工说话。她叙述了五反运动前后的简单经过,用来说明工人阶级觉悟空前的提高了。工人阶级的内部团结也比以往任何时候加强了。徐义德卑鄙污秽的手段和盗窃国家资财和黑幕被揭穿,向工人阶级的猖狂进攻也给打退了,不可一世压迫工人阶级的威风也给打掉了。她祝贺在杨部长领导下取得的伟大胜利。
说到这里,她回过头去,向杨部长点点头,代表全厂职工感谢杨部长的领导。台下掀起暴风雨般的掌声,一阵又一阵地响个不停。最后,她说:
“全体职工要加强团结,努力学习,继续提高觉悟。向人政府保证:严密保护机器,搞好生产,建设我们伟大的祖国。
……”
赵得宝宣读大会致陈市长的信,报告沪江纱厂五反运动的胜利经过,保证“五反”与生产两不误,继续向胜利前进。
最后一个讲话的是杨健。他两只手按着那张小桌子,眼光向台下群众望了一眼,才慢慢开始讲话。台下鸦雀无声。他的声音不高,可是台下每一个角落的人都听得非常清晰:
“……在这次伟大的五反运动当中,我们取得了三大胜利:首先是工人阶级的觉悟空前提高,工人阶级的团结大大加强了;其次是揭发了资产阶级的丑恶面目,打退资产阶级向工人阶级猖狂进攻;第三是树立工人阶级的坚强领导……”
杨健的话给台下热烈的掌声打断。徐义德听见大家鼓掌,他也想跟着鼓掌,但是一想:自己哪能鼓掌呢?他低着头,静静地听。杨健很安详地站在台上,等掌声过后,接着讲下去:
“……这三大胜利并不是因为我个人和‘五反’检查队的领导取得的,是在共产党和毛主席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指引下,在陈市长亲自领导下,经过全厂职工同志们努力取得的。刚才余静同志说是在我领导下取得的,这是不符合事实的。我要在此更正。我们‘五反’检查队不过参加了这个工作,尽过一点点力量罢了。……”
余静听到这里,心里不同意杨健这种说法。她很清楚知道,确是因为杨健和“五反”检查队到了沪江纱厂以后,徐义德的气焰才慢慢退下去,工人的觉悟逐渐提高,扭转了过去工会工作多少处于被动的地位。她想站起来插上两句,但怕打断杨健讲话,而且厂里的职工同志谁不知道杨健到厂以后工作有了很大进展呢?
杨健讲话没有底稿,可是话讲得极有条理,就像是在读一篇条理分明语句动人的文章一样,没有一句重复的话,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仿佛是从山上流下的泉水,清澈见底。他每一句话都说到人们的心里:
“……沪江纱厂的五毒违法行为是严重的,由于广大职工同志们的检举和工会同志不断的帮助,经过几次和徐义德谈话,他才坦白交代了他的五毒不法行为。他的四十二亿五千四百二十二万从何而来的?是压榨工人的血汗得来的,是他向花纱布公司偷工减料得来的,是盗窃国家的财富得来的。这证明资产阶级是怎样猖狂地向工人阶级进攻,我们应该不应该向他还击?”
台下爆裂开一个强大的声音:
“应该!”
“打退资产阶级的猖狂进攻,巩固无产阶级专政,走社会主义的光明大道!”杨健大声说。
全体职工激动地回答他的号召:
“对呀!对呀!”
“我向党、团、工会建议:要加强教育,提高思想水平,进一步增强团结,搞好五反运动和生产。”杨健的话语越来越慢,可是也越来越有力,说:“同时,要发展党、团的组织,领导全体职工同志们监督资方执行他所提出的保证……”
台下全体职工同志们用热烈的掌声回答杨健的号召。
杨健等了半晌,台上恢复了安静,他说:
“徐义德坦白交代了自己的五毒不法行为,我们表示欢迎。徐义德今后应该坚决执行自己提出的保证……”
徐义德从右边第一排的位子上站了起来,向杨健点点头:
表示一定坚决执行自己提出的五项保证。
“徐义德要服从工人阶级的领导,遵守共同纲领,好好生产。根据沪江纱厂违法的情形来看,是严重的,应该评为严重违法户,只要徐义德坚决改正错误,戴罪立功,我们可以向人民政府建议,从宽处理,提升一级,评为半守法半违法户。……”
徐义德坐在右边第一排向杨健一个劲点头,几乎杨健讲一句话,他就点一下头。最后杨健说:
“我们不要满足我们取得的胜利。我们要在胜利的基础上,改进我们的工作,扩大我们的胜利。让我们高呼:庆祝‘五反’的伟大胜利!进一步搞好生产!”
台下职工同志们跟着杨健一同高呼。一句叫完了,接着又是一句,无数张嘴巴发出热烈的相同的口号,形成强大有力的嘹亮的巨响,响彻云霄。有的职工挥动着胳膊,有的站了起来,有的拥向主席台去……只有一个人向大门匆匆走去,她是谭招弟。郭彩娣站起来随大家向主席台拥去,一眼望见谭招弟满面怒容向大门走去,以为她又和谁吵架,想上去拉住她问个明白,谭招弟把手一甩,头也不回,便气生生地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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