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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亚宾坐在X光器械部那间小房子里,望着挂在墙角落的一架透视机出神。他的眼光仿佛比X光厉害,要透过透视机似的。他看了足足有半个钟头,没有发现新奇的物事,眼光慢慢从透视机移过来,望着垩白的墙壁,望着靠墙的两张小沙发,望着写字台上香港寄来的X光器械产品的图样和英文说明书,望着窗外的马路和栉比的房屋,感慨地摇摇头,喃喃地说:
“待不久了,待不久了。”
他心里非常烦躁,好像是一堆乱丝,理不出一个头绪来。他再也不能安静地坐在那张转椅上;霍地站了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方步。房间太小,他走了三两步,不是碰到房门,就是碰到窗户。他心里闷的慌,站在窗口,把窗户打开;嘈杂的人声和车辆的声音顿时从外边涌进来,充满了小小的房间。他伸出头来看:马路上的行人匆匆忙忙走来走去,每个人都似乎有很多事体要去做,有的甚至不是在走路,好像在跑步,去赶办一件紧急的事体。他越发感到自己闲得发慌。他砰的一声把窗门关上。
朱延年被捕,对夏亚宾来说,真是个晴天霹雳。他总以为福佑大有可为,前途远大,没想到朱延年会给抓进去,更没想到朱延年欠下一屁股的债。远大的前途,像是晴朗的天气,忽然乌云四起,一阵狂风暴雨,迷迷茫茫,一丝阳光也看不见了。他虽然每天照例上班,可是两手空闲,无事可做,只是翻翻报纸,看看广告,踱踱方步,聊聊闲天。
门外传来清脆的敲门声。这声音给他带来了希望。他盼望忽然会发现意想不到的奇迹。他舒展眉头,猛可地站了起来。开了门,走进来的是叶积善和夏世富。夏世富见他关紧门就有点稀奇,进门见他一脸心思的样子,更觉得古怪,便半开玩笑地问他:
“怎么样,我们的X光专家,关起门来,想设计新的X光器械吗?”
“外勤部长真有风趣,现在还同我开玩笑。”
“开玩笑还要规定时间吗?”
“不是这个意思……”说到这里,夏亚宾说不下去了,他深深叹息了一声,说,“现在是啥辰光!”
他这句感慨的话句引起叶积善的忧愁和同情。叶积善接过去说:
“是呀!”
他和夏世富蹲在外面烦闷的很,原来想进来找夏亚宾聊聊天,散散心,没料到给夏亚宾两句话一说,忧愁像潮水一般的在心头泛滥了。夏亚宾见他没说下去,便又说:“福佑这个局面维持不下去啊!仓库给封了,营业停止了,客户往来断绝了,债户天天逼上门,积善,你这个副主任委员,物资能保管到啥辰光?……”
夏世富听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消逝了。从福佑目前的情况,使他想到坐在监牢里的朱延年,又想到自己。他近来的心像是悬在半空,白天一看见穿军装的和警察制服的,心里立刻紧张起来,朱延年被捕的情景迅速闪现在眼前。晚上睡觉,听到打门的声音稍微急一点,他的心就跳得厉害,好像有人来抓他似的。甚至听到电话铃声,他也有点心跳,以为是来查问他给朱延年经手的事。他站在叶积善旁边,闷声不响。
叶积善一屁股坐在靠墙的小沙发上,说:
“能保管到舍辰光,就保管到啥辰光。”
“本来福佑的业务蛮好,真够得上说‘蒸蒸日上’这四个字,只怪童进不好,弄到这步田地!”夏亚宾埋怨地说。
“怎么怪到他头上去了?”叶积善不解地问。
“不怪他,怪啥人?”夏亚宾越想越有理由,因此也越气愤,说,“是他把大家的饭碗打碎的。”
“你越说越奇怪了,”叶积善困惑了,说,“这和他有啥关系?”
“哪能没有关系。”夏亚宾咬着下嘴唇,流露出对童进的不满,说,“他不去检举,政府不清楚,朱经埋不会被捕,福佑的生意一定越做越大,不会关门,我们的职业就不会成问题。世富,你说是不是?”
夏世富同意夏亚宾的意见,不仅福佑现在狼狈的情况由于童进的检举,就是他自己现在日夜不安的生活又何尝不是由于童进的检举呢?他恨透了童进,但是他不敢表露出来,而且还要靠近童进。因为童进参加店里“五反”工作,黄仲林听童进的话。现在又是物资保管委员会的主任,掌握了大权,自己的命运就完全操在他的手心里啊。他走到窗口,眼光望着马路上的人影,支支吾吾地说:
“积善,你说,是啵?你懂得比我多,你说,怎么样?”
“我看,和童进没有关系。”
“有关系呀,哪能说没有关系,”夏亚宾对叶积善摇摇头,不同意他的说法,“是他检举的。”
“童进不检举,政府还是会晓得的。常言说的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朱经理做了那许多坏事,政府会不晓得?朱经理害了客户,又害了我们,他要是规规定矩做生意,福佑不会出事,我们也不会受牵连。”
“这个,”夏亚宾对事物的看法,以自己的利害关系为原则。他眼睛一动,强词夺理地说,“做坏事当然不好,但那是他自己的事,与我们没有关系。童进一检举,经理给抓去,关门大吉,这倒和我们有关系了。”
“怎么能够只顾自己,不管别人呢?这是个人主义!你不怪做坏事的朱延年,为啥反而怪童进呢?我们有义务检举坏人坏事,童进做的完全对!”
“童进做的对,”夏亚宾见叶积善理直气壮,不敢再辩解,却还不心服,无可奈何地说,“对是对,福佑关了门,我们到啥地方去?回到家里啃老米饭吗?吃不了两个月,就要当净卖绝。难道去蹬三轮,还是待在上海孵豆芽?”
“你和我们不同,——你有技术,在上海滩上不愁找不到一碗饭吃。”夏世富羡慕地说。
“那也不一定。”夏亚宾摇摇头。
“福佑关门,我们可以到别的药房去。”叶积善想到了出路。
“那别的药房去?”夏亚宾耸了耸肩膀,说,“谁要我们?”
童进推门走进来了,劈口问道: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有啥事体?”
他们三个人相互看看,谁也没吭气。夏亚宾忍住心中的不满,放下笑脸,说:
“没啥事体,随便聊聊天。”
“外边讨债的又来了不少,马丽琳还没有来,真急死人!
你们出去,帮忙应付应付。”
“好的。”夏世富首先应道,走了过来。
叶积善和童进他们一同走出去,夏亚宾走到门口,对童进说:
“我还有点事,你们先走一步。”
童进点点头。夏亚宾对他的背影撇一撇嘴,独自喃喃地说:
“都是你,没事找事。好好的福佑,叫你闹得大家的饭碗不保,还叫我去应付应付!我可没那份心情!”
夏亚宾把房门关紧,燃起一支烟,叼在嘴角上,斜靠在转椅上,把两只腿放在写字台上,一会转过来,一会又转过去。
童进让叶积善和夏世富去应付讨债的,他自己到经理室打电话催马丽琳快点来。
马丽琳那天在徐公馆里碰了钉子,心里一直想不通。她认为徐义德太势利眼,连亲郎舅出了事,找他帮点忙,门关得那样紧,只是空口答应给朱延年想办法。天晓得徐义德想的啥办法,真不讲情义。她心里一面挂念着朱延年,一面还得要给福佑想办法还那些火烧眉毛的小户的债。
今天上午,她独自坐在卧房里,想起那些小户的债不还,福佑的日子过不去,打开衣橱,从里面取出一个红木首饰箱子,开了锁,拿了一副金镯头,金光闪闪,沉甸甸的,放在桌子上看来看去,心里有点舍不得,把金镯头收起。她锁好箱子,送到衣橱去,但想到清早叶积善打来的电话,老正兴饭馆的菜钱,今天再不能推延不付了。他从衣橱前面退回来,心里想:延年出了事,小户的债吵得福佑日夜不安,她蹲在家里也不得清静,一会电话来,一会伙计来,不如代延年付了一些小债,也是给延年办点事,将来他出来了,让他知道马丽琳是怎样帮他维持的。不能叫那些小户指着鼻子骂朱延年,虽说骂朱延年,她听到也是心痛的。她决心把镯头再拿出来,用手绢包好,悄悄地跑到浙江路一家当铺里当了一百二十万元回来,顺便给朱延年买了一点沙汀鱼油焖笋的罐头和点心啥的。回到家里吃了午饭,还没有放下筷子,童进的电话来了。她告诉童进马上就去。
马丽琳一走到福佑药房的营业部,只见栏杆那里围满了人。她在人背后听到叶积善嘶哑的口音,对面前人群叽叽哇哇地恳求说:
“你们等一会,好不好?”
马丽琳一见那许多人,心里就噗咚噗咚地跳,慌忙悄悄溜过,走进经理室。童进坐在里面,对电话听筒说:
“要马丽琳听电话……”
“别打电话,我来了。”马丽琳放低了声音,说。
童进放下听筒,喘了一口气,说:
“你再不来,外边要闹翻了天哪!”
“我晓得了。”
“那很好,”童进让马丽琳坐在写字台前面的椅子上,满怀希望地问她,“带了多少钱来呢?”
“延年一点钱没有留下来,我想法子当了一点东西,好不容易才弄到一百万,”她从手提黑皮包里取出一百万元,递给他。
童进望着那两扎票子,心里盘算:那许多小户的债,这点钱怎么够?他没有接过钞票,摇了摇头,说:
“这点钱,给哪家也不好办!”
“你计算计算,凑合着对付过去。”
“至少也得两百五十万,少了不行。”
“先付给老正兴饭馆不行吗?我刚才听到,也是这家吵的最凶。”
“付给他一家,别的小户不要闹的更凶吗?”
“哪一家也不付?”
“一家也不付?老正兴就不答应,你听……”
外面吵闹的声音越来越高,里面还掺杂着拍桌子打巴掌的声音,气势汹汹,要闯进来似的。童进接着说:
“不付,今天就过不去。”
她默默地没有吭声,心里可是跳动得厉害。童进怕她不信,说:
“要末,你自己出面谈一谈,要是他们答应,你一百万带回去也可以。”
“这个,”她心跳得更厉害了。说,“你们不行,我一个妇道人家,更不行,还是你想想办法吧。延年以后出来,他会重重谢你的。先付一点,慢慢再想办法。”
童进认真地考虑了一下,站了起来,说:
“你等一等,我试试看。”
他拿了一百万元到外边去了。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外边那些讨债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童进高兴地走回来,跟在他后面一同进来的是叶积善、夏世富和夏亚宾他们。马丽琳微笑地迎上去说:
“解决了吗?”
“总算暂时解决了。……”
童进出去,首先把老正兴那个青年伙计带到X光器械部,付了他八十三万七千三百元,一个不少,他当然满意地走了。剩下十六万多块钱,也都付给了几万块钱的小户,然后给大家说明福佑的真实情况,只要收到钱,一定一一归还,大数目暂时付不出的,也列到账上,等候法院处理。吵闹得最凶的人走了,大家见真的没有钱,也就陆续散去了。童进把处理经过告诉了她,说:
“那些没有付的小户,还是一个问题啊!”
马丽琳脸上的笑容消逝了,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说:
“唉,只好慢慢再想办法了。延年一出来,这些事就好办了。一切偏劳你们了,我要到提篮桥看看延年去……”
她提起放在写字台上的罐头,准备走了。童进说:
“你好容易到店里来一趟,是不是和店里的职工见见面,谈一谈?”
“不早了,快两点了。迟了,怕不接见,店里好办,我改天再来。”
夏亚宾所关心的自己职业问题现在还没有一个眉目,见了马丽琳仿佛看到一丝希望,听她说“延年一出来,这些事就好办了”,心情也开朗了,福佑药房还没走上绝路,说不定将来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对朱延朱神通广大这一点又增加新的希望和新的信心。他想从她嘴里多知道一点福佑的算实情况,也挽留她,说:
“大家很关心福佑的前途,能和大家见面谈谈,可以安定安定人心。”
“时间来不及啊!”她走了两步,焦急地说。
“就是少讲两句也好。”夏亚宾抓住这个机会不放。
童进在店里只是暂时维持,现在啥事体都找到他头上,有些他并不知道,也不能做主。马丽琳代表资方和大家谈一谈,不仅对于店里职工的情绪会有帮助,对他自己进行工作也有帮助。可是他要看朱延年去,过了时间确实不行,便改口说:
“那么,改天来一定和大家谈一谈。”
她点头同意,向经理室门外走去。店里的人听说老板娘来了,很快传开去,大家都拥到栏杆那边来看了。见她匆匆从里面走出不,不约而同地奇怪地问道:
“怎么刚来了,就走?”
大家围着她,不让走。经过童进解释,大家才让开一条路,她刚跨出去,叶积善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喘地急着说:
“啊哟,忘记告诉你了,水费、电费、电话费明天到期……”
他把水电费单子送过去。她没有接,望着单子愣住了,心里说:又是几十万!她皱着眉头,低低地说:
“好吧,再想办法。”
叶积善手里拿着单子抖了抖,说:
“这玩意欠不得的,非付不可。过期不付,公司里格嚓一剪,就没有水电了。”
“童进,你给我想点办法,我先去看延年,回来我们再联系。”
她急急忙忙从人群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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