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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云程把试验记录收起,站起来,准备走了。郭鹏慌忙过去,想把他拉住。他跨了一步,踌躇地停了下来,感到忽然把韩云程拉住,显得有点儿唐突。眼看着韩云程要走出去了,又不容他犹豫,眼睛一动,开口叫道:

  “韩工程师……”

  “有啥事体?”韩云程惊奇地回过头来。

  “等一等,我们一道吃饭去。”他看到韩云程的脚在移动,慌忙说道。

  韩云程走了回来。郭鹏装出忙乱的样子,收拾了日报表,又从抽屉里拿出来仔细看了又看,可是日报表上面的字迹和数目他一点也没有看到,只见模模糊糊一片。他心里在考虑怎么给韩云程开个头。他的心情很乱,像是一把回丝,怎么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韩云程看他忙得那个样子,走过来,说:

  “要不要我帮帮忙?”

  “不要,不要。”他的眼睛从韩云程身上移到日报表上,又从日报表上移到韩云程的身上。他叹了一口气,说:“说忙,也实在太忙,生产这么紧张,民主改革又要开始了……”

  说到这里,他暗暗注意看韩云程面部的表情,没有说下去。韩云程信口答道:

  “民主改革也很需要。我们这个厂民改,像‘五反’一样,属于七十四个重点厂,在全市先行一步,听说市委区委都很重视哩。”

  “重视当然很好,不过像我们这样的人,过关就不容易了。”

  “过关?”韩云程脸上忽然变得苍白,好像秘密被人发现。他立刻想起这几天萦绕在心中的一个难于解决的问题,难道说郭鹏已经知道了吗?从啥地方知道的呢?辞退的那个娘姨一定是她心里不满意,有意泄漏出去,这未免太狠心了。临走的辰光,多付她一个月的工资,现在看来,完完全全掉到水里去了。更可恶的是恩将仇报,太没有良心了。他冷静地一想,那个娘姨已经走了,郭鹏上他家去,怎么会碰到呢?郭鹏根本不知道他心里惦念着的问题。过关又是啥意思呢?他试探地问,“民主改革是工人阶级内部的事,我们要过关?”

  “工人阶级内部的事?说是这么说,我们这些人,在厂里替资本家办事,能和工人阶级不发生关系吗?”郭鹏看他脸上有些紧张,有意夸大其词地说,“民主改革这把火会不烧到我们的头上?”

  现在韩云程已经比较沉着了。他透过试验室的玻璃窗看看外边空荡荡的,工人都到饭堂里去了,一个人影子也没有,机器的声音也听不见。他问:

  “啥火会烧到我们的头上?”

  “啥火?可多着哩。”郭鹏一时也不知道有啥火会烧到头上,他的眼睛向玻璃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不说别人,就说我吧。我过去压迫过工人,打过工人,也给总经理和厂长他们做过一些对不起工人的事体。这一下可好,他们是资方,没有出面。事体都是我做的。你说,工人们诉苦会不诉到我头上?”

  “这个,过去每个工厂都有,不算啥。”

  “不算啥?”郭鹏心里不禁好笑,韩云程还是用旧眼光看新问题,一股书生气,不晓得世道已经变了,是工人阶级的天下了。过去压迫工人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现在连小孩子也知道是错误的了。他过去压迫工人的事体一一浮上他的脑海,心情沉重,深深叹了一口气,忧虑地说,“看来这把火还不小哩。”

  韩云程表面非常镇静,好像很有把握,说:“无非是高薪降低吧,改革旧的规章制度吧,……这些我都有点准备。最近我辞了一个娘姨,就是减少我一点薪水,日子也可以过得去。有些事,我帮着做。改革旧的规章制度,对我说来,自然有些不方便,但是,慢慢会习惯的,也没有啥。”“你别把事体看得那么轻松,”郭鹏说,“这些事当然好办,我也有了思想准备。”

  “还有啥事体?”韩工程师惊诧地问。

  “多着哩,有些事体,你也不是不晓的,过去我们对工人是啥态度?用啥手段?”

  “这……这……”韩云程感到事情有些严重了。

  “反正在厂里吃饭的时间不会太长了……”

  “为啥?”韩云程打断他的话。

  “你以后就晓得了。说不定,我还要上提篮桥!”

  “进监狱?”

  “唔。”郭鹏的声音有点喑哑。

  韩云程脸上刷的变得苍白,像是落了一层霜。他想到自己的问题严重到极点,反动党团登记那一天,人不知鬼不觉地挺过去了。这次,看样子,来势凶猛,确实像郭鹏所说的不容易过关。他想立刻去找杨部长,相信杨部长一定会给他指出一条光明的道路。但旋即又想:别烧香招来了鬼。不烧香,反而平安无事。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噗咚噗咚地急剧地跳动着。

  郭鹏看他神色不对,宽他的心,说:

  “现在还难说,要等一等看。”

  韩云程眉头马上皱起,忧虑地说:

  “老实说,对民主改革我虽然也有点担心,可没估计得这么严重,从来没有想到要上提篮桥。我们两个人在一道工作多年了,听到你说这句话,怎么不叫人担心?你说,真的会上提篮桥吗?”

  “这个,要看杨部长的意见了。”

  “杨部长有这么大的权力吗?”

  “你到现在还不了解杨部长吗?嗨,你这人,整天只关心自己的技术,外边的事体一点也不注意。”

  “没有时间。我过的是两点一线的生活——从家里上工厂,从工厂回家。自家的事体都忙不过来,哪有时间管别人的事体?”

  “只要你一到区里去开会,没有人不晓得杨部长的。他不但是区委统战部长,又是区政协副主席,又是区委委员,又是和大区分会的主席……啊哎,头衔,一大堆,数也数不清。他在区里能当一半家哩。现在又亲自带领工作队下厂,更是大权在握,厂里哪桩事体不听他的?”

  “这么说,”韩云程又想起自己的事,是不是要找杨部长谈一下呢?他既然有那么大的权力,不和他谈,万一他知道自己的事,真的要上提篮桥了。他隐藏着内心的秘密和恐惧,怕给郭鹏发觉,轻轻咳了一声,装出若无其事的神情,慢吞吞地说,“我们是不是找杨部长谈谈?”

  “他并没有找我们去谈。”

  “我们主动去找他,为啥不可以呢?杨部长这人给我的印象蛮好。‘五反’的辰光,我和他有过接触,他很接近群众,常到车间里找工人谈话。我们去找他,绝对不会拒绝的。”

  “你说的倒也有道理,但会不会感到有点突然?”郭鹏心里非常想去找杨部长,可是怕引起杨部长的怀疑,又有点犹豫。

  “那就不去吧。”韩云程认为自己是技术人员,凭本事吃饭,哪个厂也少不了他这样的人。过去,杨部长和余静都是主动找他谈的,使他感到他在厂里高人一等,受到比别人更多的尊敬。如果现在突然去找杨部长,别给杨部长看不起,仿佛有事有求于他了。他下了决心,说,“我们吃饭去。”

  “不去找杨部长了吗?”

  “唔。”

  郭鹏后悔刚才讲话冒失。要是韩云程去,他跟在后面,估计杨部长一定会重视他的。他可以见机行事,如果苗头不对,就不露痕迹地收篷。他站在那里没走,心里在转念头。他拉住韩云程的袖子说:

  “去一去也好……”

  “你不是说突然吗?”

  “现在去吃饭,我们找到杨部长那一桌去吃,顺便就可以谈谈了。”

  “他早吃完了,”韩云程看了看表说,“开饭已经过了十多分钟了。”

  “不要紧。找不到他,我们吃完饭,到党支部办公室门口散散步,准碰上他。杨部长和你一样:也喜欢散步。”

  “你真行,连杨部长的生活习惯都注意到了。”韩云程拍拍郭鹏的肩膀说,“你做工务主任有点委屈了,应该担负更重要工作。”

  “要靠你培养,在技术上多教教我……”

  “我是死脑筋,没有你的才能……”韩云程听郭鹏的话,心里感到十分舒畅,觉得郭鹏虽然好向上爬,但对他还是尊敬的。他得意地说,“快去饭堂吧,迟了,怕碰不上杨部长……”

  他们两个人刚走出试验室,迎面来了梅佐贤,他笑嘻嘻地把他们推进实验室,问道:

  “你们怎么不去吃饭?到处找不到你们。在这里做啥?”

  “想去找杨部长……”韩云程说。郭鹏瞪了他一眼,他就没有往下说。

  梅厂长看到韩云程说话吞吞吐吐,有点奇怪。他怀疑他们两人别是去告密,心想徐总经理真是经验丰富,眼光锐利,早就料到他们这一着了。幸亏他早来了一步,要是老在饭堂里等候,说不定他们已经找杨部长谈过了。他嘻着嘴,关心地问:

  “找杨部长有啥事体?”

  韩云程没有吭声,眼光望着郭鹏。郭鹏知道梅厂长是徐总经理的耳目。梅厂长这个人的能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慢慢说道:

  “梅厂长真关心我们,我们正要找你商量这桩事体哩。”他用眼光暗示了韩云程一下。

  梅佐贤听了这句话,眉宇间隐隐露出得意的神情。他认为郭鹏这人确实如徐总经理所说的,应该提拔提拔。他说:

  “有啥事体,说吧。”

  “也没啥,我们想到杨部长办公室看看他……”

  郭鹏没有说下去,他等候梅佐贤的吩咐。梅佐贤早就想好了,他连忙摇头,说:

  “杨部长办公室是啥地方;那是民改工作队办公的地方,危险的政治地带。

  我们怎么能够去?不是无事找事,惹是生非吗?”他说完了,又回想一下,是不是把徐总经理交代他的话都说清楚了。

  郭鹏一愣:他没想到事情竟然有这么严重。

  “‘五反’的辰光,我们不是去过吗?”韩云程不解地问。“现在是啥辰光?”梅佐贤吃惊的眼光一个劲盯着韩云程。他看韩云程并不在乎的样子,便加重语气说,“杨部长现在正在找斗争对象,你们去找他,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凭技术吃饭,有啥好怕的?”

  梅佐贤没有答他。郭鹏本来心里就有点慌,给梅佐贤一说,更是慌慌张张,脸色有些发白,顺着梅佐贤的意思说:

  “给你一提醒,倒是有道理。”

  “厂里没人到杨部长办公室去吗?”韩云程相信刚才郭鹏的意见,杨部长是民改工作队的队长,重大问题都由他决定的。这次自己的命运就操纵在他手里。现在去看一下是有好处的,再不去,就迟了,出了事以后去,便难于开口了。但是梅佐贤一讲,他有点犹豫了。他说,“我想,总有人到杨部长办公室去的。别人能去,我们也能去,这有啥关系?梅厂长。”

  梅佐贤以为他真的要去,那么徐总经理那边就交不了差啦。他一把拦住韩云程,对窗外噘一噘嘴,暗示韩云程要注意外边来往的人。他把声音放低,说:

  “那也要看啥人。工人们去,当然没啥。我们是资方的人,是斗争的对象,去不得。”

  “我已经入了工会。”韩云程笑着说。归队以后,他觉得许多方面都和过去不同了,想不到连找杨部长也比别人方便。

  他和杨部长的距离越来越近了。

  梅佐贤忘记韩云程已经入了工会,可是话讲出了嘴没法收回,不动声色,朝韩云程微微一笑:

  “你加入工会,啥人不晓得。可是,你这个工会会员和一般的工会会员不同,人家是亲生的儿子,你是晚娘养的,隔了一层肚皮哩。古语说得好,隔层肚皮如隔山。何况,你又不是党员,到政治地带去,万一有啥事体发生,找到你头上,跳下黄河也洗不清啊!”

  “这个……”

  “那就不去吧。”郭鹏劝韩云程。他心里想:韩云程这人真有点傻,如果一定要找杨部长,又何必取得梅佐贤的同意呢?当面应付梅佐贤两句不就过去了,省得费这么多口舌。

  “要是在路上碰上杨部长呢?”韩云程像过去在学校里学数学似的,用各种方法在“求”答案。

  “那是另外一回事。”

  “要是杨部长找我去呢?”

  “那就去,”梅佐贤给韩云程问得没有办法,信口答道,感到不对头,改口说:“也不是说不能到杨部长那里去,我不过是为了你们好。现在正在进行民主改革,别碰在风头上,小心一点好。要去,当然可以。杨部长他们来了,我也没有去看过他,要去,我们一道去吧。”

  他们三个人怀着各种不同的想法走出了试验室,向饭堂走去。这时,上饭堂吃饭的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有的到外边操场上去了。梅佐贤笑嘻嘻地和他们打招呼,暗中却加紧了脚步。忽然听到有人叫他,抬头一看,是钟珮文。他手里拿着两封信,举起双手向他们招了招手:

  “恭喜,恭喜!”

  “恭喜啥?”韩云程问。

  “你和梅厂长当上了厂里民主改革代表大会的代表了,还不应该恭喜吗?这是通知书。”

  韩云程连忙打开信来看,他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掉下去了。他暗暗庆幸自己,刚才担心的事现在不成问题了,自己是代表,还会反自己吗?他感到现在急着去找杨部长有点多余了,别引起杨部长的疑心,以为自己有啥问题。郭鹏见他们两个人都收到通知书,心里酸溜溜的,觉得自己脸上不光彩,在厂里混了这么多年,连个代表也没捞上。他的腿也懒得向前迈了。韩云程不知道他的心事,奇怪地问:

  “你怎么走不动哪?”

  “没吃饭,怎么走的动?”

  韩云程拉着他的手,跟着梅佐贤和钟珮文一同走。梅佐贤拿着通知书,嘻着嘴,感激地对钟珮文说:

  “党对我们太好了,像我这样的人也当上了民改代表。”他歪过头来,对他们说,“刚才钟珮文同志说,下午杨部长还有会哩,他在党支部办公室,我们快去吧。”

  “不,郭主任肚子饿了,还是先去吃饭吧。”

  梅佐贤奇怪韩云程为啥忽然改变了主意,可是又不好当着钟珮文的面问他。钟珮文任务完成了,轻松地说:

  “那你们吃饭去吧,我走了。”梅佐贤无可奈何地跟着他们走进饭堂,心里十分纳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