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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义德站在林宛芝卧房的窗前,望着窗子下面那一大片如茵的草地出神。他觉得马慕韩和冯永祥他们召集资方代理人座谈,不邀请他出席,偏偏又邀请了梅佐贤他们,无形之中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打击。特别是正在酝酿上海民建临工会改选,有意撇开他,更是一个不祥的讯号。而梅佐贤早会在电话里告诉他,给冯永祥谈徐守仁的事体,冯永祥推三推四,也是一个不好的兆头。他仔细想来,最近没有对不住冯永祥的地方,总设法找机会和他亲近。他有任何要求的暗示,也尽量满足他。他要抓住目前重要的时刻,好好做他的工作。他在电话里听了梅佐贤汇报,便决心请冯永祥今天晚上到他家里来便饭,好摸摸冯永祥的底盘。为了讨好冯永祥,他要林宛芝陪他们一道吃饭。林宛芝不了解他这个走方郎中,葫芦里卖的啥膏药,说她今天不舒服,要在楼上安安静静地休息一下,不想下楼陪客人。徐义德考虑到今天晚上这顿饭十分重要,简直可以说是决定他和徐守仁命运的关键。他站在窗前想了半晌,看看太阳已经从西边高大楼房后面沉落下去了,花园里光线暗淡下来,料想冯永祥他们的座谈会快结束了。他匆匆走到林宛芝面前,体贴地问:

  “要不要请个医生来看看?”

  “用不着找医生,休息一下就会好的。”

  “你心里怎么不舒服?”

  “我心里……”她不清楚今天他为啥一定要她下楼。他在家里,她矜持地和冯永祥保持一定的距离,有时还表现出淡漠的态度。她防止他窥察她和冯永祥的暧昧关系,有意说心里不舒服,可没想到他一再追问。等了一下,她才说,“胸口有点痛,休息一下就好了。”

  他已经看出她并没有病,就是不愿意下楼。他并不点破,指着她的胸口说:

  “我给你吃点止痛药,好不好?”

  “你倒变成医生了。”

  “在你面前,可以算做半个医生。”

  “谢谢你,走方郎中。”

  “休息一会,我们一同下楼去吃饭……”

  “为啥今天偏要我和你们一道吃饭呢?”

  “这个,”他不能把自己的用意告诉她,一时又找不到理由,支支吾吾地说,“这两天没有和你在一道吃饭,很想念你。今天叫老王添些菜,约阿永老梅来,大家喝点老酒,痛痛快快地过他一个晚上。”

  她一听到那亲热的“阿永”两个字,脸上微微发热,故意地说:

  “请瑞芳陪你们吃饭不好吗?”

  “瑞芳?她哪里有心思和我们一块吃饭!吃饭的辰光,我还想和阿永谈守仁的事,请他帮帮忙。瑞芳参加不方便,让她在楼上待着吧,还是你和我一道下去。”

  她不再坚持自己的意见,也不马上满口答应,妩媚地望了他一眼,娇嗔地说:

  “我总是听你摆布,一点自由也没有。”

  “你可不能这么说。你在家里可以说是太上皇,上下人等,哪个不听你的指挥?你如果没有自由,那我更没有自由了。”

  “哎哟,把我捧得这么高,可别把我折死啦!反正说不过你,到头来都是依你的。”

  “我在外边这样奔波,你说是为了谁?”

  “啥人晓得。”

  “你说说看。”

  “为,为——徐义德!”

  “你猜错了,我只为了一个人……”

  “江……”

  她还没说下去,他生气地反问道:

  “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在业务上,我不能不和江菊霞往来。她是史步云的亲戚,也是史步云的耳目,在上海工商界混事,没有一个人不想高攀她。她厉害的像个雌老虎,我一点也不喜欢她,难道你还吃这个醋吗?”

  “那么,你为了谁?”

  “我全心全意为了你。你不能辜负我这一片好心。”

  她没有言语,不相信地向他瞟了一眼。

  “德公不在家吗?”

  楼下传来冯永祥洪亮的声音。徐义德和林宛芝一同走下楼去,冯永祥一见林宛芝,精神抖擞地说:

  “我以为德公唱了空城计,原来诸葛亮在楼上和夫人谈心啊!”

  “我们在等你,正要下楼,恰巧你就来了。”

  “永祥兄开了座谈会没有回家,我就把他拉来了。”梅佐贤从冯永祥背后闪出来,邀功地说。

  “德公有请,小弟怎敢迟到。”他脉脉含情的眼睛暗中望了林宛芝一眼。

  林宛芝有意避开他的视线,把脸转过去,望着大客厅的窗帷。冯永祥和徐义德他们一同走进大客厅,坐了下来。徐义德忍不住问道:

  “今天的会开的很不错吧?”

  “慕韩兄出马,会当然开的不错。”

  “问题不少吧??”

  “问题成堆,相当严重。”说到这里,冯永祥有意卖关子,不说下去。

  徐义德看冯永祥嘴很紧,不便再问下去,但又想从他的嘴里听听马慕韩的想法和作法,好考虑自己的下一步棋。梅佐贤坐在冯永祥左侧,他向徐义德挤眼睛耸鼻子,暗示冯永祥肚里有好多话;同时,他把肩膀一耸,表示自己也了解不少,可是当着冯永祥的面,他不能抢先。徐义德并不急于要梅佐贤谈,冯永祥一走,梅佐贤自然会点滴不漏地向他报告。他这时要从冯永祥的嘴里听出言外之音来。徐义德胸有成竹地说:

  “慕韩兄这次亲自出来抓资方代理人问题,抓对了,也抓得及时。五反运动以后,资方代理人是个突出的问题,我听到不少同业反映……”

  徐义德说到节骨眼上,也学冯永祥,闭口不谈下去了。这一来,勾起了冯永祥浓厚的兴趣。他准备明天一清早抢先到中共上海市委统战部去反映资方代理人的问题,如果能从徐义德这里再听到一些新情况新意见,他可以反映得更完整一些,问题提得更高一点。徐义德这人,不给他一点甜头,他是不肯轻易谈的。他紧接上去说:

  “德公看问题真敏锐,啥重大的问题也瞒不过你的眼睛……”

  “过奖,过奖。我和你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你是铁算盘,我连木算盘也不是……”

  “你是掌舵的,我不过是做点具体工作,打打小算盘。”

  “对,永祥兄是我们的领袖。”梅佐贤向冯永祥面前伸出了大拇指。

  冯永祥毫不推辞,口气还算谦虚:

  “我不过和大家一道尽点力量罢了。今天帮帮慕韩兄的忙,摸出资方代理人的问题不少,大家感到很苦闷,阶级关系不明确,所处的地位不明确,前途也不明确,甚至连苦闷也没有地方去诉。……”

  “这是一个大问题。资方代理人不安心工作,普遍怕负责任,不肯在劳资协商会议上代表资方,有的还想辞职。他们连提拔也怕,我们长宁区有一家棉纺厂,董事会准备把襄理提升副经理,把副经理提升经理,可是他们怕提升后更加孤立,谈了两个多月还没有谈妥。”

  “你这个例子好极了,很典型,很有说服力。”

  “这种例子多的很,俯拾即是。”徐义德得意地说。他要在冯永祥面前露一手,说明徐某人对上海工商界的行情不是不了解,许多事体如果找到他,可以办得更好。他显出肚里的货色很多,却又不说出来。

  “今天我本想请你参加的,慕韩兄说,人少点,可以谈得深一点,我就没有坚持了。”

  徐义德真的以为是马慕韩拒绝邀请他,流露出不满的情绪,说:

  “慕韩兄当然不欢迎我去的。有我在,他会感到碍手碍脚的。有些不同的意见,怕我当面开销。”徐义德不愿意在梅佐贤面前降低自己在工商界的地位,接着说,“不过,就是请我,我今天恰巧有事,也不能出席。”

  “能者多劳。”

  “不过是穷忙罢了。你去了,也等于我去了。”

  “我怎能代替德公?你足智多谋,算盘珠子一动,要啥计策有啥计策。比方说吧,今天资方代理人在会上提出了一大堆问题,最后落到组织问题上,要成立资方代理人的文娱馆。

  慕韩兄当时便有点紧张,不知如何处理。”

  “有你在,一定会处理很好的。这是一个抓群众的好机会。

  慕韩兄想在工商界施展他的本领,不是很好的机会吗?”

  冯永祥听了徐义德这番话,心头不禁一愣:铁算盘果然名不虚传,凡事经过他的算盘一算,没有不清楚的。为了掩饰马慕韩的企图,也保护自己的用意,他故做不知,惊诧地说:

  “这一点我倒没想到。”

  “徐总经理想的深远。”梅佐贤露出钦佩的眼光望着徐义德。他刚才在座谈会上还以为马慕韩真是工商界的代表人物,连别的厂资方代理人问题也那么关心,原来还有他自己的目的啊!

  “要成大事,实力越雄厚越好。”

  “德公高见,小弟十分佩服。”冯永祥说,“我当时给慕韩兄说,问题越多越好,这样才能引起当局的重视。成立文娱馆也是应该的,工人有文化宫,资方代理人为啥不可以有文娱宫呢?”

  “这个道理对呀!把资方代理人组织起来,力量大了,有事就好办了。”说到这里,徐义德暗示地望了梅佐贤一眼。

  梅佐贤领会他眼光的意思。在棉纺织同业公会的写字间,梅佐贤刚把徐守仁出事的经过简单讲了,冯永祥就打断他的话,要他以后再谈,先研究资方代理人座谈会怎么开法,并且要他在座谈会上发言。梅佐贤当然愿意遵命照办,再要提徐守仁的事体,已经到了开会的时间。徐义德和梅佐贤在电话中商量好了,要梅佐贤约到徐公馆,在适当的时机,再把徐守仁的事体提出来。梅佐贤马上插上去说:

  “一方面把我们这些资方代理人组织起来,一方面还要工商界的巨头们出面领导。有些事体,只要大老板们讲一句话,比我们的作用大多了。”

  “那是啊,阿永一句话的份量和老梅的简直不能比。如古人所说的,阿永讲话,一言九鼎!”

  冯永祥的脸上露出骄傲自满的笑容。梅佐贤抓紧机会,进一步说:

  “徐守仁的事体,只要永祥兄一句话,问题便解决了。

  ……”

  冯永祥脸上的笑容顿时消逝了,像是给一阵大风刮走了。他陷入深沉的思索里。梅佐贤约他来,他就料到有这一着。他本来不想来,但到徐公馆吃顿饭喝点老酒,有珍馐美味,连小账也不用付,还有人两厢侍候,何乐而不为?梅佐贤来请,正中下怀。可是梅佐贤不早不晚,在他兴头上提出徐守仁的事体,真扫兴。他谦虚地说:

  “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

  梅佐贤发觉冯永祥的眼光里含有责备他的意思,不好再一个劲上。但总经理委托的事又不好不卖力气。他摘下鼻梁上那副玳瑁边框子的散光眼镜,用嘴在镜面上哈了一口气,拿雪白的手帕擦来擦去,一边说:

  “永祥兄太客气了……”

  冯永祥有意不搭腔,从面前的矮脚的圆桌上抽出一支香烟,叼在嘴角上,燃起,悠然自得地抽着。徐义德生怕失去这个机会,接上去说:

  “那天夜里的事,我连做梦也没想到,忽然来了两个人民警察……”

  冯永祥不让徐义德说下去,打断他的话,说:

  “我听老梅说了,真是不幸。现在人民政府根据法律办事,不会错的。守仁在外边搞的啥名堂,恐怕你老兄也不大清楚。”“那是呀。”徐义德怕他推辞,迫不及待地恳求道,“不过父子总是父子,抓进去,到现在一点消息也没有,希望老兄大力帮个忙……”

  “我?”冯永祥惊愕地说。

  “唔,你和政府首长很熟,最适合不过了。”

  徐义德抓的很紧,叫冯永祥躲闪不开。冯永祥心里想:这个人情不能轻易许诺,何况徐义德这个人像一匹没有笼头的野马,不上紧笼头,是不会听指挥的。他沉思地说:

  “这可是桩大事体呀!我的头寸太小,派不上用场。”

  “我看你最合适了。”

  “不,我倒想起了一个人,你找他试试看。”

  “谁?”

  “马慕韩。”

  “马慕韩?我同他不够这个交情。”

  “早两天你不是还请他吃过饭吗?交情也不错哩。”

  徐义德听冯永祥说到这里,闻到一股酸溜溜的味道,心头不禁一怔。他请马慕韩吃饭,没有告诉工商界任何人,冯永祥怎么知道的呢?那次没有请冯永祥,听他口气,是有意见的。怪不得今天资方代理人座谈会请了梅佐贤他们,不请徐义德哩,原来是给徐义德一点颜色看看的。徐义德感到在冯永祥手下办事不容易,老是把他放在自己荷包里。他想多投奔一些门路,对今后发展会有帮助。没想到请了一次客,就触动了冯永祥的虎须。偏偏在这个当口,徐守仁又出了事,不得不请冯永祥帮忙。他慌忙辩解道:

  “谢谢你和江大姐介绍我参加了民建会,早两天在民建分会碰到马慕韩,他说我家的无锡菜好吃,便一道吃了便饭。本来想约你和江大姐一道来的,打了电话,没有找到你们。”

  “不用约,我是常来打扰的,倒是江大姐你应该请请她,不然人家说,你过河拆了桥。”冯永祥讲到这里意味深长地望了林宛芝一眼。

  林宛芝向徐义德盯了一眼,责备他最近又找江菊霞去了。徐义德脊背骨一阵凉意掠过,他感到很窘,不仅是冯永祥当着林宛芝的面公然提到江菊霞的事,而且是指着和尚骂秃子,叫他既不好否认,也不能承认。他觉得冯永祥有一根无形的绳子紧紧捆着他的身子,使他动弹不得,只能让冯永祥牵着走。他不甘心俯首帖耳地仰人鼻息,可是目前处在这狼狈的境地,又不得不依仗冯永祥的大力。他忍气吞声,表明自己的心迹:

  “我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永祥兄对我的好处,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守仁这件事,希望老兄帮个忙……”

  徐义德虽说暗暗低了头,但他还怕冯永祥不答应,想起守仁现在不知道在啥地方,吃怎样的苦头,心头一阵辛酸,话也说不下去了。

  响鼓不用重槌。冯永祥一点,徐义德就明白了。冯永祥不松口,再逼他一步:

  “我知道德公不是那种人。我就怕江大姐多心。守仁的事,我不是不帮忙,就怕头寸不够,说话不生效力,叫你失望,反而不好……”

  徐义德暗中碰了碰林宛芝的胳臂。林宛芝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说:

  “冯先生是上海滩上的红人,同政府的首长又很熟,这个忙请冯先生帮一帮!”

  “这个,”冯永祥一见林宛芝开口,他心里早就软了。林宛芝拜托的事,冯永祥哪有不奉命办理的道理?他望着她微微一笑,说,“德公的忙,我当然要帮,不过,慕韩兄出面说一句话,那就更有力量了。”

  她从他的微笑里,知道他心里已经答应了,用不着再催。她看到梅佐贤那一双眼睛在眼镜后面滴溜溜地注意他们两个人的表情,心里有点发慌,唯恐被他发现内心的秘密。她撇清地把人情推到徐义德的身上:

  “对啊,你和义德是要好的朋友。……”

  徐义德见冯永祥死揪住马慕韩不放,要打开这个结。他想出了一个妙法:

  “永祥兄说的也有道理,你们两位出面,守仁的事一定没有问题了。……”

  “十拿九稳。”梅佐贤在一旁打边鼓。

  “慕韩兄那里,还得依仗你老兄的大力,”徐义德接着说,“我同他提,怕碰钉子。”

  冯永祥正愁不好急转弯,听了徐义德的话,暗暗钦佩他想的好主意:

  “德公的事,我不能不帮忙,一定遵命办理。最近慕韩兄要请工商界朋友们聚聚,我把你的名字开上,吃完饭,我们慢点走,一同给他当面谈。我想,他会答应的。”

  冯永祥对徐义德说完,毫无顾忌地注视了林宛芝一眼,要她领这份人情。她羞答答地避开他的眼光,微微低下了头,心急剧地跳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