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朱瑞芳坐在书房里,望着贴壁炉上首的三个玻璃书橱,那里面的四部丛刊和万有文库排列得整整齐齐。她想起儿子来了。她曾经在这间屋子里面教导过儿子,希望他把学校的功课做好,有空不要再到外边去胡闹,看看玻璃书橱里那些书,长大成人,也好帮着爸爸办厂。徐家只有这一条根。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的身上。她怨恨儿子拿她这一番话当作耳旁风,从来没有好好的在家读过一天书,玻璃书橱里那些书他连一本也没有翻过。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做娘的脸上没有光彩,在徐公馆里讲话也伸不直腰。她真恨不得把守仁抓过来,狠狠地揍他一顿,出出心头的怨气。想起儿子还在监牢里太可怜了,她满肚子的怨恨顿时烟消云散了,儿子长得这么大,一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给人服侍惯了的,从来没有受过这个罪。如今春冷透骨寒,不知道监牢里睡的啥床,盖的啥被;也不知道他穿啥衣服。他带去的衣服不多,幸亏临走时给他一件圆领绒衣,衣服当然不够的。书房里的暖气烧的很热,一阵阵热气迎面扑来,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深灰色素呢旗袍,上身披了一件薄薄的紫色的羊毛衫,还感到有点热。儿子在牢里大概冷得发抖吧?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关在里面,一定想念家里啊,可是一道无情的铁门,把他和父母隔开了。她想到这里,低着头,眼眶一热,忍不住簌簌地掉下眼泪来了,滴在深灰素呢的旗袍上,一点一点的,远远看去像是墨渍一般。

  徐义德从外边悄悄走进书房,看见朱瑞芳一个人坐在那里低头不语,以为又是和林宛芝她们闹别扭了。他本来想在书房里安安静静地研究研究政府最近的政策,考虑沪江纱厂的发展,没想到她在这里。最近家里没有安静的地方。他想退出去,到外边花园去散散步,刚一迈开脚步往回走,朱瑞芳抬起头来,开口了:

  “怎么,见了我就要走?我晓得你老是躲着我。”

  “这是啥闲话?”

  “那你为啥看见我在这里,也不言一声?人家夫妻在一道,总是有说有笑的。你从来没有和我好好坐下来谈过。”

  “你别冤枉人,没给你谈过?谈到深更半夜,你都要睡觉了,那是谁和你谈的。”

  “哟!有几回呀?数过来的。你和别人呢?”

  他知道指的是林宛芝。他怕她把话匣子打开,那就没一个完,赶紧给她封住门:

  “别老是张三李四的,你让我清静一下,好啦?”

  “我晓得你心上没有我。”

  “回到家里来,听说你在书房里,啥地方也没去,就来看你,还不满意吗?”

  “你来看我?别哄人啦。连话也不说一句,就要走了,来看我?哼!我没那个福气。”

  “我看你有心事,怕惊动你。”

  “哎哟,想的真周到。”给他一提,她又想起儿子来了。她说,“守仁的事,不能再想点法子吗?”

  “能走的门路都走了,能想的法子都想了。听说要判刑,是我再三向马慕韩求情,他向市委统战部提了一下,正在了解。”

  “他一个人在里面,挨冷受饿,这样的日子怎么熬法?”

  “现在的监狱不比以前,不会挨冷受饿的。”

  “别说风凉话了,你在外头舒舒服服的,怎么晓得他在里头受的苦!”

  “当然里头没有外头舒服。”

  “那你为啥不想法子让他早点出来呢?”

  “要是能够代替他,我倒愿意去坐牢,省得在外边操心。”

  “谁要你去坐牢!不要讲这些不吉利的话。孩子出了事,已经够烦的了。”

  “我也不是法院院长,不能宣判他无罪释放。”“你啥事体都会想出法子来,就是守仁的事,你不关心!”

  “谁说我不关心的?昨天不是对你讲了吗?要你送点衣服送点钱进去,顺便也做点小菜带去。你不去,倒坐在这里和我吵闹,你这是关心守仁吗?”

  “不要准备吗?你们男人家懂得啥,一张嘴,好像啥物事都在旁边等着。

  她的话没有讲完,忽然听见有人在外边轻轻敲了一下书房的门,徐义德应了一声,门开了,伸进一个头来:

  “老爷,梅厂长来了,有事要见你!”

  徐义德对老王说:

  “告诉他我马上就来。”

  徐义德正愁摆脱不开朱瑞芳的纠缠,梅佐贤给他带来离开书房的机会。他说:

  “那你快点准备吧。孩子在里面怪可怜的。我没有一天不想他。你告诉他,这两天爸爸事体忙,下次我亲自去看他。要他在里面遵守规矩,好好学习,改邪归正,重新做人。”

  她满意他想念儿子,觉得刚才有点错怪了他,不禁抿着嘴笑了。她用白纱手帕拭了拭眼泪,说:

  “梅厂长在外边等你哩,快去吧。”

  “好的,好的。”

  徐义德一边说着一边走出书房,感到浑身轻松的多了。梅佐贤一见徐义德走进客厅,慌忙站了起来,笑嘻嘻地问总经理好。等徐义德坐到壁炉旁边的沙发上,他才在徐义德正对面的沙发边上坐下,两只腿紧紧靠拢,两只手交叉地放庄膝盖上,曲着背微笑地对着徐义德,暗暗觑了他一下,试探地说:

  “根据总经理的指点,这次和余静、韩工程师他们谈的很顺利。今天特地来向你报告。……”

  “唔。”徐义德面部没有表情。

  “总经理指点的再正确也没有了,这次提高看锭能力是工会号召的,我们闪在一边,顺着工会的口气说,工人要反对,反对的是工会;工人不反对,继续提高看锭能力,增加生产,对我们很有利。”

  “这个我晓得。”徐义德有点不耐烦。

  “是呀,是呀,总经理当然晓得。”梅佐贤不敢再扯下去,立刻转到正题,说:讨论的结果,余静坚持巩固看锭能力,增加生产,并且要韩工程师负责研究,提出解决的办法。

  ……”

  “那很好啊!”徐义德圆圆的脸上有点笑意。

  “韩工程师可积极哩,这两天和郭主任一道,从清花间跑到细纱间,又从细纱间跑到清花间,仔细研究每一个生产过程的机械设备和操作方法,又进行了测定,可是到现在也没找出生活难做的关键,车间里的断头率还是很高,白花也出的比过去多的多,缺勤率老是在百分之二十五上下……”

  徐义德蹙着眉头,板着脸,连下巴垂着的肉仿佛忽然也绷紧了。

  “总经理,你是不是想点法?”

  “这回生活难做同我们不相干!这不是花衣问题吧?也不是那个倒足了穷霉的‘次泾阳’吧?现在厂里用的完全是花司的,同我徐义德丝毫没有关系。生活难做吗?很好,好极了!我倒要看看小辫子的本事。”

  “对呀,对呀!”梅佐贤看徐义德怒目裂眦,他不好再说下去,便弯下腰,揿了一下面前短圆桌上银光闪闪的烟盒,一根烟马上跳了出来,正好放在一个细槽里,那头的电火立刻点燃。升起袅袅的青烟。透过微微轻飘的烟,看见徐义德望着室外的草地出神,好像在想另外一件重要的事。他得把这件事了结,回到厂里也有个主张。不了解让韩工程师他们这样去做是不是对。他右手摘下嘴上的香烟,低声下气地说:“这回生活难做当然和我们没有关系,余静也清楚,她一句也没说到我们身上。我看生活难做的关键其实也不难找?细纱看锭能力一家伙提的到百分之二三十,生活哪能不难做?韩工程师他们这样在车间里试验,我看是浪费了人力又消耗了原物料!……”

  “依你说呢?”

  “少看一点锭子,问题也许解决了。”

  “人家不是要巩固看锭子能力吗?这对我们有啥害处呢?”

  “能够巩固,当然更好;就怕巩固不了。”

  “巩固不了有害处吗?”

  “也没害处?那么,就让韩工程师他瞎搞去?”

  “小辫子都会说支持他研究解决,漂亮人情你为啥不会做?我的梅厂长。”

  “对!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我这个笨脑筋就是转不过弯来,给总经理一指点,我完全明白了。明天我到厂里去宣布,徐总经理坚决支持韩工程师研究解决生活困难的关键!”

  他把香烟放在嘴角上,连抽几口,那大半截香烟在嘴角上一跳一跳的,好像也很高兴。

  “这些事体,交给韩云程去解决就行了,用不着多动脑筋。”徐义德的眼光从室外草地上收回来,低声的说,“佐贤,我倒想给你商量另外一件事。”

  梅佐贤见徐义德语气很神秘,显然是一件机密而又重大的事。也许是民建上海分会的事,因为他最近也参加了民建。

  他伸过头去,关切地问道:

  “啥事体?”

  “你看最近上海的市面怎么样?”

  这个突然而来的问题可把梅佐贤问住了。他没想到是这个问题。总经理既然问了,梅佐贤怎么能够回答不出来呢?他拼命吸了一口烟,一直吸到肚子里去,等了好半晌,才又慢慢吐出来。幸好他最近参加了民建会,接触了不少会员,市面上的事体多少知道一点。他说:

  “这次政府调整商业,市面比过去活跃的多了。”

  “商业发展了,你看工业呢?”

  “当然也有好处。”

  徐义德很高兴梅佐贤的看法和他一样,沪江纱厂交给这样有眼光的人去办,他就不必操心了。重大的事体,梅佐贤从来不自作主张,总要向他请示的。这样,他可以腾出手来,考虑更大的问题,求得别的方面的发展。他把最近自己的想法慢慢说了出来:

  “义信一个人留在香港,解放这几年了,一直没回来过。那六千锭子安放在香港,虽说转动起来了,但一直没有发展,赚了一点钱,正够厂里开销,叫我一心挂两头。最近了解共产党的政策,上海市面也逐渐活跃起来了,政府又看重大型企业的人,我想把六千锭搬回来,义信也回来,别老在香港。上海多点人手,活动起来也方便。现在我和市里的工商界巨头们,差不多都有些往来,以后就要靠自己的活动能力了。你说,是啵?”

  “最近我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总觉得人手不够,我么,给厂里的事绊住了脚,地位也低,不过是个资方代理人,说来实在惭愧,不能给总经理多出力。要是副总经理回来,那就完全不同了,总经理有了好帮手,大展宏图,可以飞黄腾达!”

  “老二能回来,确实能做不少事。六千锭子又可以出不少纱哩。”

  “是啊!‘五反’以后,调纱锭回来,在全国也是一件大事,一定可以哄动,政府首先准会注意到总经理。”“这个意见对!”徐义德没有想到这一点,给他一提醒,更觉得完全应该把六千纱锭调回来,没有再考虑的必要了。说不定因为这六千纱锭,会给自己打下了发展的基础哩。他兴高采烈地站了起来,大声说:“来!来!来!你马上给我拟稿……”

  他拉着梅佐贤的手准备到书房去写信,走到东客厅那里,望见书房的门紧紧关着,里面传出幽幽的哭泣声。朱瑞芳还在里面惦念守仁,一进去,又要给缠上了。他停住腿步,回转身来,说:

  “还是到客厅里来写吧。”梅佐贤莫名其妙,跟着他回到了客厅。他说:

  “你带纸笔没有?”

  “有。”梅佐贤从藏青哔叽西装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笔记本,又从胸袋里摘下了派克牌自来水笔,坐在原来的沙发上,仰着头,说:“讲吧。”

  徐义德反剪着两只手,从梅佐贤身边沉思地走过去,走到窗口钢琴那边站了下来,转过身子,腰靠着钢琴,右手托着下巴,想了一阵子,才说:

  “你告诉他最近上海市面很好,棉纺织业有发展的前途。我想集中力量,把企业办好办大,决定把六千锭子搬回来,希望他和弟媳也一道回来……”

  他一边讲,梅佐贤一边迅速地记。他讲了一段,凝神想了想,又讲一段,最后说:

  “要用商量的口吻,征求他的意见,不要让他以为我这个哥哥太专横了,要他去就去,要他来就来。当然,我这些意见都是正确的。”

  “这还用说,当时迁移是对的,现在搬回来也是对的。我想副总经理一定明白这一点。”

  “还是给我写上好。他在香港究竟比我们了解香港的多,也许他有更好的主意哩!”

  “总经理想的实在周密极了,一点漏洞也没有。”“现在办事不得不谨慎一点。”徐义德迈着轻快的步子,得意地从钢琴那边走了过来。他对客厅门外叫道,“老王!”

  老王应声走了进来,弯腰站在门口,听候吩咐。

  “拿点信纸信封来。”

  “是。”

  “快点。”

  一眨眼的工夫,老王手里拿了一叠信纸信封,徐义德嘴一撅,老王会意的送到梅佐贤面前。梅佐贤伏在靠墙的小方桌上,沙沙地在写。徐义德问老王:

  “礼物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哪。今天跑了一个上午,好几家花店都没有腊梅花了,还是我托了熟人,就是淮海花店的老郭,他给我找了几枝,好得很,有一小半花朵没开哩。要不要拿来给你看看?”

  “也好。”

  老王手里拿了五枝腊梅进来,上面真的只有少数花朵开放,散发出一股沁人心腑的清香,整个客厅顿时都香喷喷的了。老王指着枝子上累累的小花苞,笑着说:

  “插在花瓶里,保险一个礼拜开不完,嘻嘻!”

  徐义德满意地点点头。

  “水果也准备好了,是四川广柑,一个有半斤多重。这是我跑到十六铺水果行里挑来的。要不要也拿来给你看看?”

  “用不着了。”

  “我已经放在门口了,”老王一边说着,一边就从客厅门口提了进来,打开上面的招牌红纸,让徐义德看,“满满一筐子,我亲自挑的,没有一个坏的。”

  “就放在那里吧。”

  老王退到门外,等候总经理随时传唤。

  梅佐贤把信写好,送到徐义德面前。他匆匆看了一遍,在信尾签了字,说:

  “快点发出去。”

  “我等一歇就去发,航寄快些。”

  “我想今天就给赵副主委提这件事……”

  梅佐贤一听见赵副主委马上肃然起敬,拉了一下西装的下摆,毕恭毕敬地站在徐义德旁边,仿佛徐义德就是赵副主委一样,态度十分拘谨,讲话的声音也变得更加柔和:

  “赵治国副主委吗?”

  “就是他。”

  “他已经到了上海?”

  “昨天晚上到的。等一歇冯永祥要陪我去见他。”

  “那太好了。总经理不仅和上海工商界头面人物有交情,现在连中央大员也有往来了,将来发展一定了不起!”

  “我想在赵副主委面前提一下,一下子通了天,政府首长马上会晓得,说不定立刻就红起来了。”徐义德在梅佐贤面前毫无顾忌地暴露了内心的打算。

  “好是好……”梅佐贤想起给徐义信的信上最后一段,没有说下去,怕扫总经理的兴。

  “有啥问题?”

  梅佐贤注视着徐义德的表情,眉宇开朗,精神焕发,仿佛六千纱锭已经搬回上海,受到工商界的祝贺和政府首长的鼓励。他感到这时难于提出不同的意见。徐义德见他沉默不语,已经察觉他的考虑了。梅佐贤试探地说:

  “要不要等副总经理复信来再提!”

  “大概要一两个礼拜吧?”

  “航寄快,个把礼拜,香港一定有回音来。总经理看,是不是这样好些?”

  “这样比较稳妥。不要今天说出去了,万一变卦,在赵副主委面前不好交代。我和他又是初交,千万失信不得。”徐义德拿定了主意,向门外叫了一声老王。

  老王笑嘻嘻地进来了,曲着背问:

  “有啥吩咐?老爷。”

  “把这个给我送到车上去,等一会就走。”

  老王右手拿着一束散发着清香的梅花,到了门口,左手提着那筐沉甸甸的广柑,一步一步吃力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