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没有人,去吧!朝西挖,拿麦子。别光弄些粗粮回家。”

  村后的黑影里,一个矮小的人对身边的女人吩咐道。那高大的女人没出声,肩上搭着空口袋,手提着铁锨,迈着男人一般的大步,很快地向北去了。

  江任保夫妻早就探到老东山在河岸树林里埋粮食的地址,今夜村里的人除去出差的,大都去埋藏晚饭后运来的大批物资,他们趁村里空虚之机,就偷东西来了。江任保见老婆走远,又向村后扫了一眼,心里想:“王镯子是坏人,不会让她去埋东西,何不趁此去和她玩玩!”

  江任保飞步来到王镯子房后的菜园边上。他打量着房后墙的窗子,忽然想起:“不行,我向指导员坦白了和她的真情,使她的坏事败露,遭了刑罚,她一定恨我,不会理我了!”任保心里有些凉,耷拉下脑瓜子,准备向回走。可是,他禁不住王镯子的丰姿美色的蛊惑,又振起精神来,心里说:“王镯子如今是罪犯,不能象从前那样神气,经不住我大话吓唬……对!这娘们鬼也挺多,我叫门她不会开,不妨先到后窗听听动静,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在他家,再叫我抓个把柄……妙,就是这个主意。”

  江任保无声息地爬过篱笆障,走到后窗根,听见一个粗沙嗓子的男人在说:“……国军压境啦,最近的离这四十多里,占领全胶东是指日可望!妈那巴子,这次回来不是上次跑的时候啦!”

  “哼,广播台今天下午还咋呼,说中央军来不了咱以东三个县……嘿,尽放屁!哈,共产党管着我,强迫我干活,还要打我重刑哩!去他妈的吧!”王镯子的声音。“共产党把东西和伤兵都挤在这一带,说好听的叫老百姓有心思藏。”一个年轻男人用得意的口气说,“嘿,这一回可不是我们跑啦,我看他曹振德有几个脑袋!”

  江任保被里面这些陌生的声音震动了。接着他心里高兴起来:“你王镯子真胆大,八年徒刑你嫌少怎么的,还敢干这个买卖。嘿!江水山,你当民兵队长的知道这个秘密吗?天天瞪着眼骂我落后,我可要立大功啦!对,指导员对我好,我听他的话,蒋光头来了日子不好过,去报告一声,我江任保也成了天大的人物,上区走县去开功臣会,喝酒吃肉……”

  任保越想越得意,竟至手舞足蹈,向外就走——他又站住,转念想:“慢着,我得看清那些男人都是谁。”他重回到窗根,发现用泥坯堵着的窗户上端的缝隙里,有微弱的灯光。任保用手扒着边沿,脚踩着墙边,费好大事才爬上了窗台。任保不看也就罢了,这一看不要紧,立时把他吓呆了。他清楚地看见,屋里除去王镯子和孙承祖,加上孙承祖的舅父汪化堂,还有另外四个人。除了王镯子,他们每人都带着短枪短刀,杀气逼人。

  江任保啊呀一声,身子哆嗦,手松脚脱,“扑腾”一声响,重重地仰跌了下去。

  屋内闻声大惊。孙承祖把油灯打翻,对汪化堂说:“你们在院里听动静,我俩去看看!”他吩咐王镯子快走,自己隐随在后。

  那任保呻吟一霎才爬起来,手摸着脑后磕起的大包,刚要爬出菜园,王镯子正赶到他身前,问:“谁呀?”“我。他妈的,碰坏啦!”任保哼哼着骂道。

  王镯子向后轻叫:“是江任保……”

  任保见又有人影冲来,估量不妙,但他没来得及叫喊,孙承祖就抢到面前,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低声道:“不要叫,我有枪!”

  任保一屁股坐在地上,失魂丧胆地说:“不叫,不动!饶命!饶命!”

  王镯子怒气地喝道:“你这丑东西,谁叫你来啦!我问你去多嘴不去?”

  “不,不!我不报告,我装没看见!我什么也不知道,放我走吧!”任保战战兢兢地跪下来,央求着直叩头。

  孙承祖从腰里掏出匕首。王镯子举起两手捂住脸。江任保抱住孙承祖的腿,鼻涕眼泪地哀求道:“老祖宗!

  饶了我!我有老婆孩子……我什么也不说……”孙承祖的手没举多高,刀光一闪,匕首进了任保的心窝。

  江任保那抱着孙承祖腿的手,渐渐地松开,身子象空口袋一样瘫了下去。

  孙承祖把任保的尸体踢了一脚,问妻子道:“怎么收拾他?”

  王镯子打量一会漆黑的四周,说:“丢园里的井里吧。”孙承祖夫妻弄妥后回到家院,把事情告诉了汪化堂等人,他们才舒了口气。

  汪化堂从外甥孙承祖家逃到青岛后,参加了逃亡地主组织起来的还乡团,并当上队长。孙承祖又在半路上找到汪化堂,当上了情报官。他们跟随进犯解放区的中央军,向家乡进攻。国民党向胶东解放区的进犯受挫,把这些急于回乡倒算复仇的地主恶霸们,弄得心急如火,恨不得插上翅膀,卷阵旋风,杀回家乡。

  国民党部队已经到达乳山县境,但对老解放区的内地情况摸不透,不知有无主力军的埋伏。汪化堂和孙承祖接受上司的命令,率领四十一名都是本地人的还乡团,插进家乡,侦察解放军的布防情况,打探重要军用物资埋藏的地点,并进行暗杀、破坏活动,扰乱后方的支前工作和社会治安,以配合其正面大部队的军事进攻。汪化堂和孙承祖一路之上派出三个小组分头活动,他俩领着大部喽罗偷潜到山河村,将队伍隐藏在西山根下大片的古老坟地里,舅甥带着四个人摸进村找王镯子。

  王镯子余惊未消地说:“村里人虽说忙得提不上裤子,可是曹振德心眼多,说不定还派人盯着我。快走吧!”“对,待下去会出事,动手捉活的吧!”孙承祖擦着脸上的汗说。

  “抓哪个?”汪化堂抽出腰里的手枪。

  “江水山领帮闺女媳妇出去没见影,曹振德今傍黑刚从前方出担架回来。要抓就抓指导员,什么事他都知道!”王镯子回答道。

  “他一准在家?”汪化堂问。

  “不在家抓他的孩子,小崽子一定也知道不少,还容易掏口供。”孙承祖摸起一根木棒子,“注意,不到万不得已不打枪……”

  天空闪着密集的星星,漆黑的夜晚,村庄寂静无声。敌人是迫近了,但曾经同日本侵略者进行过长期斗争的人民,并不恐慌,都沉着地奔忙着,等待着转移的命令。今晚,山河村又到了很多军用物资,男女青壮年、结实的老头,和掩护在群众家里能干点活的残废军人、干部家属,全到南山里埋藏物资去了。其余的老人、妇女、孩子,都沉进了不安宁的梦乡。

  孙承祖前面开路,还乡团包围了庄西头离村百步远的一幢孤房子。院门关着,屋里静静的,灯火从窗户上透出来。孙承祖刚要叩门,忽然北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匪徒们立刻分散躲藏在草堆后、大树下。

  春玲一溜小跑来到门前,急切地叫道:“开门!”“谁呀?”孩子的声音,问着走出一个人来。

  “我,兄弟!快开门。”春玲喘息着,拭一把额上的汗水。“姐,你回来啦!”门开了,明生欢跳雀跃地拉着姐的手,拖着往家走。

  “爹呢?”春玲进家就问。

  “领人去埋东西啦,哥也去了!掩护在咱家的那位李同志——大哥哥也争着去了!姐,又留我在家看门喂牲口。”明生又诉苦了。

  春玲略怔一刹,从缸里舀了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她从墙上摘下大枪,熟练地挎上肩,吩咐弟弟道:“在家等着……”

  “姐,你上哪去?”明生着急地说,“我也去!”“你在家,我去打反动派!”

  “敌人来到啦?”明生瞪起眼睛。

  “不是。我有要紧的事去村公所。”

  “我不信,你是去打仗,哄我,我不听!”明生急得要哭了。

  “嗳呀,看你急的,不听话!”春玲转回身,笑着说,“姐真去打仗,你也犯不上这样呀!”

  “打反动派!姐,我也去!”明生急忙跑上炕,从窗台上拿起他的木制手榴弹。

  “不要动!”突然的喝声。

  春玲猛回身,两个人两支枪指着她。

  孙承祖一手掂着枪,一手提着木棒子,阴沉地说:“‘打反动派’吗?我们来啦!”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姑娘惊住了。但是春玲立即觉醒,举起大枪。汪化堂大步抢入,扭住春玲的右胳膊。“反动派!炸死你们!”明生叫着跳下炕,木头手榴弹高擎在头上。

  孙承祖和汪化堂一见手榴弹,即忙闪开身,向屋门外逃避。

  春玲趁机举枪就打——然而枪膛里没有子弹,从袋子里取已来不及。她猛将明生抱起来,推开活动的后窗:“兄弟!快跑!叫人!”

  明生跳出窗外。

  春玲回身抡起大枪,向汪化堂扑去。

  孙承祖趁春玲去打汪化堂之际,蹿到她侧面,照姑娘脑后打了一棒子。

  春玲的脑子轰然鸣响,眼睛紧紧地闭死,举起的大枪呆滞在半空。她又猛然瞪大眼睛,愤怒地盯着敌人,枪随着无力的身子向后颠踬了一下,又一齐向前扑倒了。她身子带起的风,把灯火扇灭了。于是,黑暗笼罩了一切。

  农救会员老东山,今夜轮他在村后放流动哨,监视王镯子。转了一些时候,不见什么动静。老东山寻思,他外甥女王镯子一个女人家,受了刑罚,且身上有孕,她还敢干什么坏事?所以,他就抽空子去北河岸的树林里察看自己埋藏的粮食。他发现麦窖刚被人挖了,顿时火气冲冲,急步回村找任保夫妻。猛然,老东山想起指导员在会上要大家提高警惕的话,就站下了。他自责道:“我为自个丢开公事不对,人家冷元哥……春玲说,我该学他,才对得起当子弟兵的儒春。是啊,把反动派快些打光了,儿子也能早点回来。唉,我方才丢开公差,去看自个的粮食!”老东山稳定了心神,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在村后溜达起来。当他走到一片菜园边处,忽听有女人声低叫道:“小毛爹,小毛爹……”

  老东山站住,瞅着走近的人影,辨出此人扛着一大袋子东西。他心里一闪:“哦,是任保媳妇!这女人偷了我的粮食……”他刚要赶上去,又听那女人焦急地说:“你别来,快趴下,村里出来人啦!”她随即闪进菜园里去了。

  老东山被搞得不知所措。接着他听到从村里方向走出来几个人的脚步声、话声。

  来的是孙承祖夫妻和一个还乡团分子。孙承祖是领人回家把细软贵重东西收拾好,带着王镯子,和汪化堂他们一起走。

  他们走到菜园头上,王镯子悄声说:“直向北走,再往西拐,怕有巡夜的。”

  “一直走吧。”孙承祖道,“赶快去赶舅舅他们,别叫他们冒冒失失出了事。”

  老东山早蹲在篱笆障下,看着这三个背包袱扛东西的人,听着这几句话,心里明白了,这一定不是好家伙。他已经把任保媳妇偷他粮食一事忘掉了。老东山握紧放哨的武器——一根粗柴棒子,尾随这几个人背后。

  走出几十步远,前面响起王镯子那欢乐的声音:“这可真是老天有眼,咱们出头露面的日子到啦!可惜没抓着曹振德这个干部王!”

  “跑不了他,早晚没活!”孙承祖快活地说。

  “奶奶的!老子这把新刀还没在穷小子脖颈上开口呢!”那个还乡团分子骂着。

  “这些坏蛋,要反啦!我为自己的粮食,差点误了大事!”老东山心里骂着敌人,怨恨自己,他停住了。怎么办?老这末跟着怎么行?到村里去叫人——不行,黑天瞎火的,这三个坏蛋上哪去了谁知道?村里又都是些老人、妇女和孩子。赶上去堵住他们——不行,他们三个,自己对付不了……不行,对付不了也要对付,不能再顾自己,把坏蛋放跑了。老东山下定决心,大步跑着冲上前,拦住那三个家伙的去路,两手端着粗柴棒子,怒喝道:“狗小子,想造反!都给我滚回村!”

  孙承祖几个人大惊失色,呆若木鸡。接着,那个还乡团分子甩掉包袱,向北奔跑。

  “哪里走!”老东山赶将上去,照他身上拦腰一重棍。还乡团分子栽倒,又爬起来跑。

  老东山紧追不放,劈头打下去。敌手又倒下,老东山也用力过猛,棒子折断,扑身摔倒了。

  孙承祖赶到老东山身边,向老头子脊梁刺了一刀。老东山痛叫一声,翻身起来,拼命抵抗。

  “小毛爹,小毛爹!你在哪?来人啦!来人啦!”东面传来女人的呼叫声。

  “快跑!”王镯子惊呼,顾不得东西,撒腿就跑。

  孙承祖照老东山身上又是一刀,跳起来,向西奔去。重伤躺地的还乡团分子,绝望地呼喊:“带着我啊!救救我啊!”他拼命地向前挣扎。

  老东山背上、腿上各中一刀,剧痛不止。他发现那匪徒在逃命,即刻力从气生,奋勇地爬着追赶。

  匪徒在前面打着滚逃,老东山在后面爬着追。一个滚,一个爬,一直搏斗了一百多步远,两人都精疲力尽,只有大口小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虽然老东山去察看了两次,但任保媳妇还是偷着空子挖开他的地窖,装了满满一口袋麦子,足有一百五十斤,扛着回来找任保。她把老东山当成了孩他爹,见村里出来人就招呼他躲开,她自己也隐进菜园。住了一会,她不见动静,就又出来找任保,但人影不见了。于是,她就叫着找起来。

  任保媳妇忽然听到前面有人大口喘气的声音,就赶了过来。由于肩上压着满口袋的麦子,乱发挡住视线,看不清地上躺的是谁,她仍然以为是小毛他爹了,生气地说:“懒东西!干么累得喘粗气,快起来回家吧!你看看我挖来多少麦子,老东山常去察看,快走吧,别碰上他。”

  老东山听到人声,睁开眼睛,吃力地说:“任保媳妇……你,你……”

  “你是谁?”任保媳妇吃了一惊。

  “我,我……”老人艰难地呼吸着,“老……东……山……”

  “啊,老东山!”任保媳妇吓一大跳,扛着口袋就蹽。“别,别走!”老东山竭力地喊道,指着那边,“打,打反动派!打……”

  任保媳妇停下来,这才发现那里还躺着一个人,心惊肉跳地问:“他是反动派?”

  “对!”老东山狠狠地叫道。休息了一会,他缓过气来,能讲连贯话了,“你有力气,使劲打,打死他!”那个重伤的还乡团分子也休息过来了,又开始向前挣扎。任保媳妇赶上去,抓着他的两只脚脖子,倒着提起来,向地上猛撞。

  “行啦,行啦!”老东山忽然想起来,“别打死,留着当活口。”

  “好。”任保媳妇放了手,见他不动弹,低头一看,还乡团分子的头已经扎进脖腔子里去了,哪里还有一丝气!她啐了一口,说:“真不经打,我还没使劲哪……”“侄媳妇!快跑去找你振德叔,就说出了坏人,出了反动派!”老东山吩咐道。

  任保媳妇摸着他身上的血,说:“我把你背家去。”“我不要紧。抓反动派,晚了就抓不到啦!”

  “不行,血流多了你会……”

  “死不了。死了我自愿!”老东山咬着牙说,“快去!”“那等我把麦子送回去。”

  “放心吧,我给你看着。”

  “我是说给你送回去,我是拿你的……”任保媳妇羞耻地垂下头。

  “我不生气,为打反动派,我自愿!”老东山着急地叫道,“快去!找你振德叔——指导员!他在南山沟,就说有反动派……”

  春玲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躺在荒草丛里。寒松古墓,阴气逼人,蓬蒿杂草,分外凄凉。头上的伤使姑娘痛得又闭紧了眼睛。

  “小崽子快说!东西埋在哪里?”响起凶喝声。春玲惊异地想:“敌人在问谁?”

  “呸!你妈的,反动派!别想好事啦!”孩子的响亮的回答。

  春玲大震,急切地喊道:“明生!兄弟……”

  她想爬起来冲上去,但是胳膊、腿被绑着,她起不了身。

  明生被姐姐从屋托出窗后,刚落地就被埋伏在那里的匪徒扭住了。孙承祖领着一个还乡团分子回家和王镯子收拾东西,汪化堂和三个匪徒绑起春玲姐弟,把明生的嘴用棉花塞着,来到西山根的古墓,和隐蔽在这里的队伍汇合了。他们想问出口供后,把这姐弟俩就地杀死,然后撤到深山里埋伏起来,伺机再抓人掏情报,进行破坏活动。

  见春玲醒过来,汪化堂的短刀尖逼着姑娘的咽喉,威胁道:“快说,这周围有多少部队,在哪里?要不,就把你姐弟俩一个坑埋!”

  “呸!”春玲愤恨地喊道,“你们这些坏蛋,想杀就杀吧!想叫我们投降,除非日头从西出!”她向明生叫道:“明生,兄弟!大声叫!叫人来收拾反动派!”

  “来人哪!打反动派……”姐弟俩放声喊起来。

  匪徒们慌忙把春玲和明生的嘴塞住,再不敢问了。孙承祖和王镯子狼狈不堪地跑进来。

  “快走!快……”孙承祖急促地说。

  “怎么啦?”汪化堂惊问。

  “遇上人啦!咱们的叫打伤一个,没死……”王镯子没说完,就被汪化堂打断了:“走,拉上西山!把丫头的腿解开。”一个匪徒掏出短刀,看着春玲说:“两个奶臭没干的崽子,杀了完事,带着累赘。”

  “你不知道,别看小,可是共产党窝里出来的,全身都浸红啦!村里埋的所有重要东西,都不瞒他们的眼睛。”王镯子解释道。

  孙承祖狠狠地踢春玲一脚:“妈的!你硬,能叫你硬……”

  深秋山里的三更天,寒气袭人。山峰迭起不绝,黑森森地矗立着。树上、草上、地上一片斑白,霜已经下来了,冰花打得桲萝叶簌簌作响。

  敌人押着春玲姐弟,向深山里进发。

  春玲头上被打破的窟窿,已叫血液糊着长发粘住了。头是那样沉重,她挺不起脖颈,柔发和头一起耷拉在胸前。春玲瞅着这些穿便衣挎长短枪的匪徒,恨不得把他们一个个'*死。但她没有力量,没有武器,胳膊反绑着,嘴里塞着毛巾,憋得呼吸费力,两眼发花。她极力去寻视明生,想看看他的情况。她模糊地看清夹在敌人中间在前面移动的细小的身子,心里一阵酸楚,忘记了自己的痛苦。敌人想从他们嘴里得到情报和物资埋藏的地点,这真是妄想。她——曹春玲,怎么会屈服,投降!落在敌人手里,只有一条路——牺牲。然而看着明生,她害怕起来了。春玲当然知道明生常给坚壁重要物资的主要干部、党员送饭,党支部在她家开会研究什么东西埋在哪里,传达我军的行动情况,明生在眼前也不回避。明生,他,十岁的生日还差二十三天才到,怎么受得住敌人的毒打、酷刑?孩子要痛不过受不住说出来怎么办?真的,这可怎么好啊!春玲的心悬到半空,手都攥出了细汗。“不,不要紧!”春玲的心接着又静下来,“明生虽小,他懂事,他最听姐的话,他不会说出口。”但是她刚静下的心又收紧了:“可他要不说,敌人就要杀死他!啊,才九岁的孩子,就惨死!世上要没有了我的好兄弟,他……”姐姐不敢想下去了。

  为革命物资,为弟弟生命,担心揪肠!这两件事,把姑娘的心死死地缠绕着,撕裂着。有时侧重前者,有时偏于后者,更多的时候两者并重,左右难分。最后,春玲觉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分别,怎么分别了!

  还乡团来到一个山坳的松林里。汪化堂喊道:“歇会再走。”他问孙承祖:“这山里有庵吗?”

  “有。过去两座山就有一个庵,一共三家人。”“好,你带着人去清洗了,咱们就窝在那里。好不好?”孙承祖点点头:“行,这里保险。”

  “不再抓几个共产党弄够情报,干一番热闹的,我们不回去见刘旅长!”汪化堂自负地拍着胸脯。

  孙承祖领着二十几个还乡团分子走去。汪化堂在后面加上说:“弟兄们,别讲客气!狠着点,连根拔!”春玲心里恨道:“那三家人要遭殃啦!这些没人性的反动派……”

  汪化堂吩咐几个人上周围山上去放哨,又命令道:“把两个崽子的嘴打开!”

  明生哇的一声哭起来,哭着叫:“姐姐!玲姐!我在这里啊!”

  “明生!姐的小兄弟……”春玲的泪水急出直涌,向明生奔去。

  “姐呀……”明生拼命挣脱敌人的手,向春玲跑来。

  “妈的,哪跑!”敌人狠骂着,将姐弟二人扭住。“舅,”王镯子凑近汪化堂,“我去说说看。”汪化堂应道:“好。”

  王镯子说:“放开他俩……”

  明生象出笼的鸟,猛向姐姐冲去。但手绑着,泪帘挡住视线,跑了几步,他就绊倒了。

  春玲急忙奔上去,跪到明生身边。她没法把弟弟拉起来,低头用脸抚着弟弟的脸,悲泣着说:“兄弟,姐的好兄弟……”

  明生恐怖而悲哀地叫道:“姐姐呀,我怕!咱们还能见到爹吗?能活吗……”

  “能呀!”王镯子浪声浪气地应上来,假惺惺地扶起明生,“好孩子,他们不杀人。”

  “你说不杀?”明生厌恶地瞪她。

  “是呀!”王镯子笑着说,“他们的意思我明白,只要你们说出藏军用品的地方,军队布防的情况,就放你们回家啦!”“王镯子,你别认错人!”春玲愤怒地说,“站在你面前的不是面捏的熊包,是共产党员和她兄弟!你的花言巧语比狗屎还臭。头顶长疮脚跟流脓的东西,你算坏透啦!”王镯子一手卡腰一手指点,怒气冲冲地说:“我说春玲子你别嘴强,哼哼!我好心好意给你姐弟俩讲个情,你倒伤我一口。你想想,你们一家闹革命,得过共产党什么甜头?你大姐早年丧生,你姐夫死后不见尸,你哥受了枪弹伤还在队伍上卖命,你二姐当了寡妇也不回家,你爹忙黑忙晚还差点叫军属打死……这些就是你们当共产党的好处!哼,真是些傻瓜,精细人没有这末干的……”

  “呸,你个反革命娘们!”春玲大口啐她一脸,轩昂地抬起头,响亮的声音震得山腰发回音,“我们乐意当共产党的傻瓜!为消灭你们这些杀人精,穷人坐天下,流血断头俺们甘心情愿!”

  王镯子气势汹汹地扑上来:“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丫头!我叫你逞能……”

  春玲等她来得近了,照她腰上狠踹一脚,“你以为我没劲了吗?来吧!”

  “哎哟!踹掉我的孩子啦!”王镯子痛叫着向后踉跄。

  “打死反动派!”明生叫着,用头向王镯子身上猛撞。王镯子站不住,狠狠地摔倒了。

  “他妈的,反啦!给我打!”汪化堂狂怒地吼道。匪徒们蜂拥而上,把春玲姐弟捆在树身上。枪托、树枝,下雨般地向姐弟身上猛打。

  明生痛哭,惨叫……

  春玲不顾一切地呼喊:“明生,咬紧牙,不要怕!明生,记住爹的话!明生,冷元大爷是榜样!明生,不能投降……”她头上流下的血灌进口腔,嗓子噎住了。

  明生被打得头破血流,声都哭哑了。他全身很快被打麻木,觉不出究竟是哪里痛了。他听着姐姐的喊声,鼓起力量回答道:“姐姐,放心!我不投降!不……”

  幽蓝色的天幕上,星斗闪着冷光,草木正在披上寒霜。深沉的南山沟里,那稠密的松林之中,没有灯火,只见搬运东西的人影来来往往,无数张锨镢在飞快地闪动。喊声是那样低,随着疲累地喘息出来的热气,波动在山谷里,汇成一股炽烈的暖流,驱除了秋夜的寒凉。

  在山脚下站岗的儿童团长曹明轩,发现有人走近,马上喝问:“谁?口令!”

  “是我,别、别打枪……”一个女人的慌张的声音应着跑上来。

  明轩端直红缨枪迎上前去,认出了她是谁:“你来做什么?快回去!”

  “我不是来偷东西,我不偷!”任保媳妇急忙分辩道,“反动派来村里啦!报告你爹——指导员!”

  “跟我来!”明轩领着任保媳妇进了深沟。于是,忙碌的人们互相传递压抑的呼喊——“指导员,找指导员!”“找指导员,指导员!”“……”

  曹振德头冒热气,浑身汗湿,奔走在山上山下、沟里沟沿、松林乱石之间,指挥人们埋藏物资。这些天他睡眠的时间更少了,他的眼睛更加红,眼角已经烂了。这时,在这无月的深山里的夜色中活动,看东西极度困难,还是儿子明轩折断一棵小松树,修理好给父亲当拐棍,使他少摔几跤。

  曹振德正在指挥大家将一架兵工厂的机器放进山洞,听到叫他,就应道:“么事?我在这。”

  明轩和任保媳妇赶过来。任保媳妇把老东山叫她来报告的事说了一遍。周围的人一听,马上嚷起来:“好大胆,闯进咱们老解放区来了!打狗日的!”

  “打!叫他们有来无回!”

  “指导员!下令吧!”

  指导员紧张冷静地想了想,与村长商量了几句,就向群众招呼道:“敌情不清楚,不知敌人究竟是多少。不过我估计不是大部队,是一股进来搞破坏活动的敌人。大家沉住气!男女民兵跟我和村长走,其余的人听副村长指挥,继续埋东西,快埋!”

  曹振德和江合领着民兵一溜烟跑步赶回村。民兵们立刻对全村进行搜索。振德和江合把老东山救回家里。老头子流血过多,有些昏迷,喝了水后清醒过来,讲述了经过之后,他负疚地说:“振德兄弟,是我有自私心,身有公事还去看自己的粮食,准是这个空子放坏蛋进来的。唉!我要是和你们一样,把反动派早抓住,我也落不了这个地步。唉,要学你们的做人,可真难啊!”

  “老哥,放下心养伤!你这遭能和敌人拼死拼活,挺有志气,越来越向革命这方面走了!”振德安慰了老东山,走出来,他心里对敌情已有了眉目,对江合道:“敌人的来头不小,你看呢?”

  “我猜想是孙承祖怕国民党过不来,趁机回家接媳妇拿东西的。派几个民兵去追追,事情这末多,别惊动大家了。”“不是这末回事。”指导员肯定地说,“从东山哥听来的他们的话语上多想想,就知道敌人是有计划的活动。不然孙承祖的舅舅汪化堂来做什么?眼下他们是在得势的浪头上,敌人好吹牛,不会怕过不来。再说,孙承祖那些东西,单为老婆也不会冒死的危险。还有,他们抓指导员干么?为情报!”他们刚进村公所,一个民兵跑来报告说:“指导员!你家的门大开,我进去看时,见地上有血,后窗是敞开的,东西也打翻了……”

  曹振德一愣,心猛跳了几下,说:“只明生在家,他斗不过敌人!是谁?难道春玲回来了?可水山他们呢?”指导员无暇多考虑自己的儿女,马上做了决定:“敌人进来的不少,是大行动!赶快派人去报告区委。咱们立时叫起全村的男女老少去埋东西;村长,你领着干!所有青壮年男女一齐武装起来,搜山!”

  唤醒人们起来投入战斗的急遽的锣声,在山河村上空激荡起来了。不久,象受了感染似的,沿河的一些村庄,也先后响起来同样的锣声……三户在旧社会为财主看山峦、现在成为山峦主人的人家,座落在山腰间平坦的朝阳处。杏树、桃树、梨树成林,荫庇着这深山中的住户。

  孙承祖带领着二十几个还乡团分子,在惊起的狗吠中包围了这个小山村。匪徒们为了避免放枪,将男女老幼十四口拉在山坡上,用匕首、枪柄、菜刀、斧头、棍棒、石头,把他们全部杀尽灭绝。

  匪徒们满身血渍,没顾得洗去两手鲜血,复又冲进屋,翻找贵重东西和烧酒。

  孙承祖派人去把汪化堂等人接了来。他们将春玲和明生拉到山庵,关在狭小的厢房里。屋里炕上的东西翻得一塌糊涂。壁台上的油灯还在亮着,这大概是主人刚点上它就遭到了不幸,灯没来得及熄,使它在白白熬掉平时妇女们做针线都舍不得挑大灯芯的煤油,想不到灯光又帮助了这对落难的姐弟。

  春玲身上血迹斑斑,头发蓬乱,脸上挂着绛色的血道。她的伤处发着巨大的疼痛,但是她顾不得自己,一进屋就奋力把绑着胳膊的绳子挣断——这也是敌人在夜里打她时看不清,把绳子打断了一半。她急急地给明生把勒进肉里的绑绳解开,不停地抚摸、呼唤他,给他揩血。

  也许孩子的嫩肉脆骨,更抵不住折磨的缘故,明生的衣服碎遍了,被血浸红了。他那干裂的嘴唇张开一点缝,嗓子里喑哑地微弱地响着:“水……水……”

  啊!水,水!向哪里去找救命的水呵!春玲自己也渴得厉害,听到弟弟要水,她不自禁地抿一下嘴唇。接着,她象是在咂嘴吃酸山楂枣一样,努力向外挤唾沫。她嘴亲上弟弟的嘴唇,用舌头将唾沫送进弟弟的嘴里。

  明生立时象在大口喝水一般,猛力向下吞着。他终于睁开了眼睛,细声叫道:“姐,姐呀!”

  “哎,兄弟,姐守着你!”春玲急忙应道。

  “姐,咱们是在哪里呀?”

  “被反动派关在山里庵上。”

  “啊……”明生涌出泪水,冲刷着脸上的血痕,痛苦地呻吟道:“姐呀!我痛,真痛啊!”

  “好兄弟!姐知道你痛。”春玲的泪珠扑簌簌地洒落不止,看着弟弟血红的衣服,她不知怎么来减轻他的痛楚,只有把弟弟抱得更紧些。

  明生忽然不叫了,抽泣着说:“姐,你也痛?”“不,姐不痛!”春玲咬着牙摇摇头。

  “那你哭什么哪?”

  “姐,姐疼兄弟才流泪……”

  “好,姐!你别哭,我不痛,不痛啦!”明生在用力咬着嘴唇,攥紧小拳头。

  “姐的好兄弟,你别为我用劲!”春玲握着他的手,激动地说,“姐大,不痛。你小,伤重。你痛,就叫吧,姐听着!你要哭,就哭吧,姐给你擦泪!”

  明生再也忍不住,呜呜地哭着说:“姐姐啊!我是痛得厉害呀,浑身哪都象刀割!玲姐呀!我受不了啦……”“姐的好兄弟!要受,挺住劲!”春玲揩着弟弟的泪水,“反动派凶不了几时啦,天一亮,咱姐和爹就领着好多人来啦,打死这些还乡团!”

  不行,姐姐,我等不得啦!他们再打我,我,我……”“不,明生!”春玲严正地叮嘱道,“就是死了也不能向反动派投降!姐知道你小,受不住打;姐更知道你是好孩子,能和大人一样对付敌人。你看,埋藏什么要紧的东西都在咱家开会决定,干部没为你小背你呀!叫你去给埋东西的人送饭,送信,这为什么呢?爹和干部没为你小不信你呀!”“姐,这我知道,我不向反动派投降!”明生坚决地说,但又滚出泪珠,“我是真害痛啊,怕到时候吃不住劲呀!”“明生,你吃得住,不怕敌人!咱们姐弟俩咬紧牙关和敌人顶,叫反动派没办法治,这就是咱们的胜利!哦,对啦!明生,你听,姐唱歌你听!听着歌就不痛啦!”春玲不顾身上的高烧,嗓子的干燥,充满激情地低声唱道——冬去春来百鸟唱,万朵花儿迎春忙。

  最先开放什么花,迎春枝上闪金光。

  迎春花,迎春光,不怕冰雪不怕霜。

  隆冬含苞春天放,花朵喜人花粉香。

  ……

  “他妈的!快做死鬼啦,还唱曲哩!”门外凶狠地骂着,门打开了。两个嘴上闪着油光的还乡团分子走进来,上去拖起明生。

  明生挣扎哭喊:“姐姐啊!我不去呀……”

  春玲紧紧抱住弟弟,但被敌人强力推开了。

  “你们不能祸害我兄弟!”春玲愤怒地吼道,“有共产党员曹春玲在,一切秘密我知道!你们这些狗东西,害一个孩子算得什么本事!”

  “毛丫头!算你有种,也有伺候你的!”匪徒们骂着,将明生拖出去,把门扣上了。

  “你们这些杀人精!不要害我兄弟!”春玲嘶哑地叫道。

  她打门,门不开。她冲到窗口,两手抓住木棂,竭尽全力喊道:“明生,好兄弟!咬住牙,挺住气,姐在这为你使劲。你痛,在姐姐跟前叫!你有泪在姐姐跟前哭!千万不能向反动派投降啊!”

  明生被敌人架到另一院子的正屋里。汪化堂、孙承祖和王镯子几个正在大吃猪肉,大喝鸡汤。这三家的畜类也和主人一块遭了屠刀。汪化堂又要派两股人下山进行破坏活动,本地的一些还乡团分子也挥刀抡枪叫着回村杀干部、党员。但是孙承祖阻住了。他说他们离村已被人发觉,还有一个打伤的同伙落在老东山手里,干部一定加强了警戒,或者在到处搜寻,还是缓一缓再下山动手保险些。孙承祖知道春玲不容易屈服,就想先在明生这个孩子身上打主意,再来整治姑娘。

  王镯子把啃着的鸡腿放下,咧着少睫毛的眼皮假笑着走上前,把明生拖在锅台上坐下,说:“嗳哟哟,看把孩子打的,真疼人。”她拿起手巾给明生擦脸。

  明生瞪一眼围着桌子吃喝的匪徒们,咬紧牙,猛把王镯子的手打开。

  “呀,人不大脾气可不小!”王镯子忍着火气,假情假意地说,“别生气,方才你和春玲欺负我,这时我也不记仇,算讲和啦。唉,咱们毕竟是一个村的,还能不向着点?你姐死心眼,一时转不过弯。你,我知道,可机灵啦。小兄弟,你爹他们开会,说的有多少部队守在咱这块地方打中央军?还有,你快把埋的那些机器、大炮、子弹、北海银行票子……乱七八糟东西藏的地点说出来,就放你和姐姐回家。说呀!”

  明生一动不动地坐着发怔。孩子一点力量没有,嗓子干得要裂缝,一时无力开口。

  孙承祖从桌上拿起一筒牛肉罐头,阴笑着走过来,说:“嘿嘿,是饿啦!你看,美国罐头,真香!”

  王镯子接过来,递给明生,假慈假悲道:“好孩子,你家吃了一春一夏的山菜糠皮子,真可怜人。你快开开胃口吧,吃下一半,留一半给你姐。”

  明生纹丝不动;王镯子只得把罐头放在他身边。“你倒是说话呀!”王镯子着急了。

  明生看着大瓷碗,突然说:“水,我要喝水!”“唉,你不早说……”王镯子扭着屁股端来水,“小兄弟,我知道你听话。喝点水,润润嗓子好说话。”

  明生接过碗大口喝着说:“还要!”

  “准备记录!”汪化堂满意地吩咐旁边的还乡团匪徒。两个匪徒拿出笔纸。

  “身上有伤,就是渴。”王镯子又挺着凸肚子双手捧上一碗水。

  明生又一气喝光,顿时觉得满身是劲。他抿着湿嘴唇,瞪一眼汪化堂那闪油光的胖脸,立时跳到锅台上,双手举起两个大瓷碗,照他脸上狠狠地砸去!

  噗哧一声,汪化堂脸上挨了一碗,痛叫着捂住脸。嚓啦一声,孙承祖的头上挨了一碗,向后闪了个踉跄。匪徒们向明生扑来。

  明生飞快地抓起美国罐头,向正在往后逃的王镯子打去。

  “妈妈呀!”王镯子顾头不顾腚地钻到桌底下。明生闪开敌人的手,跳到锅台另一端,大声骂道:“反动派!叫我投降难上难!我和姐死了,也不饶你们!”敌人将明生揪下地。汪化堂暴怒地吼道:“打!给我打!”皮鞭旋风般地抡舞着。

  明生抱着头,在地上翻滚。孩子咬紧牙,不哭,不叫!棍棒打下来。

  明生惨叫一声,右胳膊肘被打断了。明生,差二十三天十岁的孩子,没有力量挣扎了。他那细嫩的躯体,直直地躺在血泊里……

  “他妈的!宰了你个小兔羔子!”汪化堂拔出手枪。“别急。”孙承祖拦住,“还有时间整治,情报要紧。”

  “带春玲丫头来审吧!”王镯子踢了明生一脚。汪化堂打着睡意浓重的哈欠,说:“一宿没睡,天快亮啦!歇息一会再审她。”

  “那妞妞样儿挺俏,交给我们弟兄玩玩吧!”一个镶金牙的匪徒淫笑着说。

  孙承祖阴沉地说:“弟兄们,不要性急,玩女人有的是,这一个要留着,等她吐出东西再开心吧!”

  灯光渐渐暗下去,油快熬干了。狭小的厢房,光线黯淡。屋里炕上的铺盖都被还乡团拿光了。

  姐姐象泪人,弟弟躺在她腿上。明生的衣服稀烂,春玲用手轻轻地抚摸,发现他的脊背、屁股、大腿上的皮肉和酱一样了!孩子的右胳膊断了。春玲把外面的蓝褂子脱下来撕着给他包伤口,包一层,血浸透一层,透一层,包一层,褂子撕完了,她又撕外面的裤子,一套衣服全用完,九岁多的小身子的伤还没包全!

  “兄弟啊,你怎么还不醒啊!你快睁开眼,姐在叫你呀!”春玲悲恸着小声呼唤道。

  明生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血象泉水一样流出来。“兄弟,你渴吗?姐给你水……”春玲把嘴亲上弟弟的嘴唇,没等她的唾液挤出来,明生的血就把她的嘴灌满了。春玲呜咽着,用手去擦他嘴上的血。

  明生梦呓般地说:“姐姐,姐呀!我受不住,我真痛……”

  “好兄弟,姐抱着你!你再叫给姐听,哭给姐看,这样好受些……”姑娘哽住了。

  明生那青肿的眼睛勉强地睁开,无神地望着姐姐的脸,抖动着嘴唇说:“我不哭,没泪啦……姐啊,我象在火里烧……我受不住啦,姐!姐……”

  春玲拼力压抑悲嚎,捧着弟弟的脸蛋说:“你是好孩子,儿童团员!明生,天快亮啦,爹他们就要来打反动派啦……”

  “不行啦,姐姐!我等不得天亮,看不见爹啦……姐,我真痛啊!没有死了好……”孩子断断续续地说,那只小手无力地拉着姐的手,向自己的心口上放。

  春玲轻轻揉着明生的胸脯,一个字一滴泪,颤抖着声音说:“姐的好兄弟,你听,听姐的话!咬紧牙,咬紧牙,和反动派顶下去!多长的夜也要过去,天就要放亮啦!明生,你喜欢迎春花,它开可不轻易。寒冬冰雪迎春它不死,春天一到它先开。革命不受苦,穷人永世没幸福。咱们学迎春,熬过难关,就到了春天,全国解放啦!这该有多好啊!明生,姐的好兄弟!你十岁的生日还没过,哪能死啊!不,不能啊!你要长大,你要干革命啊!”

  “我不想死啊,姐姐……”明生眼里挤出细小的泪珠,‘我要拿真手榴弹,去打反动派,解放全中国,建设共产主义社会……姐,我不行啦,我胳膊坏啦……”

  “好兄弟,没关系!你胳膊不会坏,能长好……就是少了,也一样干革命,水山哥就是榜样……好兄弟,姐再唱歌你听,唱你爱听的……”

  “我听不清啦,姐……我发昏……”明生的头,歪到姐姐怀里。

  春玲发出压抑的悲怆的啜泣。

  汪化堂、孙承祖这伙还乡团匪徒,被奔波、杀人、用刑搞得疲惫不堪,在周围山上加强岗哨后,都死猪一般地睡过去了。

  院子里的干草堆动了一下,爬出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这是三户人家唯一留下的一条命。在还乡团惨绝人寰的血洗时,他在混乱中钻进草堆里,逃过了敌人的屠刀。他早想跑出去报告,但里里外外一直有敌人,脱身不得。现在听着敌人都睡熟了,他偷偷地溜出来。他刚要冲进房后的果林,又听到西厢房的哭声,想起他在草堆里听到敌人的审讯拷打,一个孩子和姑娘的呼喊……他立时抢到厢房门口。

  关押春玲姐弟的门口没有警卫,还乡团匪徒们在睡前把春玲和明生牢固地捆住,两人又都伤着,门从外面扣上,怎么会跑得了呢!他们尽管睡大觉吧。

  从草堆里爬出来的人轻轻开了门,他看见炕上的姑娘全身被绳子缚着,和一个小血身体并排躺在一起。来人忙把门关上,凑上前,悄声问:“好妹妹!你们是哪来的?”春玲看他是位庄稼人,疑惑地问:“你是——”“我是这庵上的,叫大成……啊!”他看清对方的面孔,吃惊地说,“你不是山河村的青妇队长吗!俺们看你演戏……”大成急忙给春玲解绳子。

  “啊,大成哥……”春玲等大成把绳子解开,急忙和他又给明生松了绑。

  “走吧,狗日的都睡了。”大成说。

  “好!”春玲下了炕,抱起明生,转念一想,说,“大成哥,怕敌人警觉了不好办,你先抱俺兄弟走,报告民兵来抓还乡团……”

  “一块走吧,晚了他们要下毒手。咱们小心点,这山上树多,我熟悉路,敌人不好找。”大成接过明生。“好吧。”春玲等大成走出去,她又无声地将门关紧扣上。

  天麻麻亮了,山上一片灰苍苍的景象。晨风在山林中呼啸,驱赶着残夜。星星越来越少,一会就完全隐没进蓝色的天幕后面了。

  大成抱着明生在前,春玲随后,避开道路,顺着山坡,斜着向山巅上攀登。

  山峰上的黎明来得就是快,他们爬到一道山梁,东方天已成鱼肚色,旭日开始从海面上露脸了。

  突然,扑腾腾一阵响,两只野鸡惊叫着从他们前面飞出去。春玲身子一抖,脚下发滑,蹬起的石头直向山下滚。右后方响起喊声:“哪一个?”

  “快跑!”春玲拉一把大成,急向山顶奔。

  “站住!再跑开枪啦……”在山上放哨的两个匪徒追过来,开了枪。

  “快来呀!不好啦!人跑了……”匪徒们呼喊着。五六个还乡团分子,从后面射击着追上来。

  山陡,草深,林密,春玲又是受了伤的身子,她爬山非常吃力。而大成抱着九岁多的明生,也跑不快。

  子弹在他们头顶、耳边尖叫,敌人越来越近了。

  春玲见形势危急,心想跑不出去被敌人抓回去事小,叫这末多万恶的还乡团逃出人民的手掌,真不甘心。她急切地说:“大成哥!把明生给我,你快跑去报告,消灭反动派!”大成抱住明生只管跑,一边说:“这怎么行!你们再叫抓回去……”

  “打敌人事重如山!你赶快送信,快!”春玲抢到他身前,用力夺明生。

  大成紧抱住不放:“那你去报信,我……”

  “我身上有伤,跑不快……快点,再晚了谁也出不去啦!”春玲猛把明生夺下来。

  大成无奈,听到敌人已近,流着热泪,飞奔东方而去……春玲为吸引敌人,使大成脱身,抱着弟弟向东北山顶上爬。

  枪声、喊声和不断的颠簸,把明生从昏迷中惊醒过来。他觉出姐姐在抱着自己跑,敌人在后面追。明生用力叫道:“姐姐!玲姐!”

  “哎,兄弟!姐抱着你逃出来啦……”春玲应着,艰难地爬上一块岩石。

  “不行,姐姐!你跑,别管我!”明生喘息着说,“我出去也活不了啦,放下我吧……你把我埋妈身边,坟上插好多迎春花,我喜欢它,迎春天……”

  “别瞎说,姐抱你出去……”春玲忍住泪,奋力向上攀登。敌人更近了,他们已经看清楚跑的春玲姐弟,不打枪了,要抓活的。

  春玲刚刚爬上山峰,脚下乱石滚动,摔倒了。明生躺在地上,面色煞白,呼吸紧迫,吃力地说:“玲姐呀,你快走啊!我死……别的不要,每到迎春花开,姐,你在我坟头唱支歌,我就听见啦,一点不难受,象见着姐一样……”“别再说啦,明生!姐的心都碎啦……”春玲哭出了声。

  两个还乡团匪徒已经冲到十几步远的地方。春玲用身体挡住弟弟,抓起石头,向敌人狠狠地砸过去。

  一个匪徒躲闪石头,慌张地跌倒了。另一个匪徒举起卡宾枪。

  明生的眼睛突然瞪大,以毕生的力量,重伤的小身躯猛地翻起来,扑在姐姐的胸怀!

  叭叭叭!一串子弹射过来。明生的身子一哆嗦,向后摔下去……

  春玲一看,弟弟胸口鲜血直涌。她扔掉手中的石块,惊叫着抱住他:“明生!明生!兄弟啊……”

  骤然,枪声激烈,喊音大震——“冲啊——”

  “杀啊——”

  “消灭反动派呀——”

  ……

  追击春玲的还乡团,慌乱地向山庵方向奔逃……山河村的人民在指导员曹振德指挥下搜山抓还乡团的时候,周围一些村子的男女民兵和群众,接通知后立即配合行动。率领一部分武装工作队员在黄垒河南岸坚持工作的区委书记曹春梅,在接到战时情报网关于一股还乡团插入内地的消息不久,又收到山河村的敌情报告,她就领着武工队向山河村赶来。于是,声势浩大的搜山攻势展开了。

  曹振德带领民兵和群众,拉开距离,象梳子梳头发一样漫过山沟、山洼、山梁、山峰。他们正搜索到一个山谷处,忽然西面山里响起枪声。指导员大吼一声:“朝响枪的地方冲!”

  人们飞速地跑起来。翻过两道山岭,遇上大成。听完大成的报告,人群一阵呼喊,怒火填膺。曹振德又愤怒又悲痛。他递给大成一个手榴弹:“你领十个人,去打追春玲、明生的敌人!”

  大成他们飞跑去了。曹振德举着大枪喊道:“大伙注意!敌人窝在山庵里。有枪的来十几个,跟我走。其余的人跟孙树经从这向山庵上包抄。别害怕没枪,听到我们那里打响,你们就喊杀,吓也把还乡团吓昏啦!”

  男女群众各人举起手中的红缨枪、大刀片、铁锨、铁叉、棍子、镰刀、斧头、扁担……种种样式的武器,跟着青救会长孙树经向山庵方向冲去。

  曹振德率领十几个人的小队伍,飞快地向另一条路走去……

  山庵这里,被枪声惊醒了的还乡团匪徒们,一个个慌张地跑到院子里。汪化堂满不在乎地说:“不要紧,那黄毛丫头跑不掉,一会就抓回来啦!”

  孙承祖却掏出了手枪,说:“舅!曹振德他们不会不搜山,枪一响要暴露目标,快向西面山里撤吧!”

  “好吧,走!”汪化堂下了命令。

  还乡团们出了山庵,顺着斜谷,向西北的山顶上爬。他们正走在一条沟沿上,忽听左上方一阵石滚草响。突然一声断喝:“放下武器,投降不杀!”

  匪徒们大惊,一时愣住。发现沟对岸的草丛中,埋伏着人,为首的一个向他们发出了警告。匪徒们慌作一团,掉头向回跑……

  “不要跑!是土八路……”孙承祖喊着,开了枪。“谁跑我毙了谁!”汪化堂大吼道。

  还乡团们定住神,各找地方伏倒,开枪还击。

  埋伏的人是曹振德他们。振德断定敌人听到枪声会转移,而要撤一定是向西面山里去。故此,他带民兵抢到山庵通西山的必经之处;如果敌人仍在山庵,从这里向那里打也有利……

  民兵们还击敌人。但还乡团是自动武器,枪弹密集,民兵的大枪压不过他们。振德知道敌人不敢恋战,想打退他们就逃走。他叫半数民兵在这里打,自己带着七个人,顺着深草向山巅上爬去……

  孙承祖建议他舅汪化堂领人在这里顶着打,他带一些人迂回到民兵的背后。汪化堂应允。实际上,孙承祖见势不妙,打下去会招来更多搜山的民兵,就领人冲进松林,向西逃命。

  那王镯子吓得身如筛糠,哭着紧跟在丈夫的屁股后头。孙承祖他们刚钻出松树林,“啪”一声,一个还乡团分子应声倒地。孙承祖一惊,曹振德他们出现在左上方,相距只有二十几步了。

  “快打!”孙承祖喊着,向曹振德他们扫了一梭子弹,扯王镯子一把,拼命向西跑。

  匪徒们各人顾各人,一跑就乱了。

  “追!不让一个坏蛋漏网!”曹振德喊着,向孙承祖追去。“杀啊——”

  “抓活的啊——”

  民兵们叫着,向落荒逃命的敌人追去。

  此时,天色大亮。山上山下,山里山外,一片杀敌的声浪,不断的枪声。山峦抖动着,回响着,宛如汹涌澎湃的海潮声。

  曹振德看得清,分得明,前面跑的敌人是孙承祖和王镯子。这个回村进行了一系列破坏活动的凶恶的特务分子,怎么能不使指导员两眼发红,恨之入骨呢!他一边打枪,一边追赶。

  孙承祖知道追来的是曹振德。这个他暗斗不过又抓杀不成的死对头,他怎能不恨不怕!孙承祖使出平生本事,一边还击,一边逃命。王镯子可谓狗急跳墙,不知哪来的邪劲儿,连滚带爬,紧跟着不放。

  孙承祖逃上了山顶,依在岩石后面,喘息着,手枪向曹振德的来路瞄准。王镯子面如土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他身边,说:“我,我跑不动啦……不行啦……咱假投降,判徒刑,等国军来……”

  “梦话!”孙承祖喝道,“快,前面跑!”

  “我,跟着你,一块跑……”

  “先跑你的……”孙承祖把媳妇推了出去。

  曹振德追上山顶,只有王镯子在跑,不见了孙承祖。他刚想追过去,但灵机一动,立刻闪身到大松树后面。几乎是同时,砰一声,一颗子弹从振德耳边扫过去。他掏出手榴弹,将弦扣套上无名指……孙承祖见以妻子为饵引诱对手挨枪未成,就又向西奔,赶上了王镯子。突然,一颗手榴弹冒着白烟,飞到他脚前。孙承祖即忙跃过去,王镯子却被炸倒了。她鬼哭狼嚎地叫唤:“亲人哪,救我呀……还有孩子啊……我完啦……”孙承祖头也不回,只顾向前窜。

  曹振德又连打两枪,都未命中敌人。一来,他用的大枪,追赶中射击不得力,二来他视力不济,加之孙承祖年轻力壮,闪躲有方,瞄不准。振德激怒起来,不再射击,一面防备着敌人的枪弹,一面全力以赴,穷追顽敌。他要瞅准时机,猛扑敌人身上,将他扭住……这时,孙承祖回身开枪,被石头绊倒了。曹振德急冲上来。但孙承祖翻身滚到大石头后面,手起枪响。曹振德又闪身树后,端枪开火。

  一个卧在石头后,一个影在树干旁,两人相距十几步远,枪对枪地对峙着,谁也打不中谁。孙承祖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说:“姓曹的!你不要白费力气,你奈何不得老子。我知道你子弹不会多,再追下去,我叫你去见阎王爷!我姓孙的不好惹,暗里没斗过你们,这回明的来,你输定啦!”

  “你个万刀不赦的兔崽子!暗斗你败啦,明来你也胜不了!”曹振德愤怒地说,“我子弹是不多,不过对付你这样的孬种,没枪也行!”

  孙承祖打了一枪,跳起来就跑。

  曹振德稳稳地瞄准,刚要勾扳机,忽见孙承祖站住,朝前开了一枪,拐弯向南跑。振德随即紧追过去。突然响起一声喊叫:“大叔!闪开……”

  曹振德一看,一位军人从松林间勇猛地冲出来,他左面的空袖筒被风吹向身后,而那有力的右肩一抬,驳壳枪喷出一串子弹。

  “水山!”振德激动地叫道。

  孙承祖一头栽到树身上。他又扭过灰白的脸,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朝曹振德和江水山踉跄了两步,握手枪的手抬了抬,枪无力地落到地上。他那被灼热的子弹穿透心窝的流着污血的躯壳,不甘心地倒下去了。

  江水山用手枪点着孙承祖的尸首,深恶痛绝地说:“这个恶贯满盈的反动派,总算得到应有的下场!”

  “不投降的反革命,只有死路一条!”曹振德接上道。

  此时,随江水山去转运伤员的青妇队员、年轻的妇救会员们,都拿着扁担、拆散的担架杆子、绳子赶来了。那桂花,紧紧端着公爹曹冷元留下的桑木扁担,显得挺精神。曹振德向大家说明了敌情,领大家回过头搜山。行进中,他问水山,他们怎么赶来的。江水山说,担架队将伤员送进医院,连夜往村里赶。当他们走到北河时,听到山里有枪声。民兵队长估计是发现了敌人,就率领女民兵抄小路插上山。江水山分析,敌人要逃一定是向西面深山里跑,因此就从西面山梁截过来……

  指导员又问担架队的情况。水山告诉他,春玲如何提前回来的……淑娴为救桥伤了身子,由玉珊陪伴,留在医院医治;伤不重,三四天就可回来。

  枪声完全停息了。这股以汪化堂和孙承祖为首的窜进解放区腹地的还乡团武装,被当地的人民群众迅速地全部消灭光了。逃亡又回来复仇倒算的地主恶霸反革命分子们,就是如此地“还”了“乡”。

  曹振德和一大群人来到一座山头,都站了下来。每双眼睛都大张着,一齐向对面山巅瞩望。

  山巅上,那崇高巍峨的山巅上,成熟了的山草、灌木叶,苍劲的松树,在曙光中闪着光辉。春玲的头高昂着,晨风拂动着她的柔发。她注视着远方的东流的黄垒河,一望无垠的山川。姑娘那白粗布衬衫的碎片,血迹斑斑,微微地掀动着。她双臂把弟弟托在胸前。明生的胳膊向下垂着,脸向上仰着,象是在紧望着他那爱看的姐姐的脸。

  人们呼喊着,齐奔上山巅,将春玲团团围住。一见她怀里的明生,都惊呆了,啜泣声一阵又一阵地响起来,一会就罩住了黑鸦鸦的人群。

  曹振德的热泪冲刷着他那胡茬杂芜的粗糙的脸面,从女儿怀里接过他那还差二十二天过十岁生日的小儿子的血体,紧紧地抱着,看着……明轩扑到春玲的怀里,大哭起来……春梅紧握着小弟明生冰凉的小手,握着,长时间地握着,以至把明生那要僵硬的小手,都烘热了……轰隆隆隆!轰隆隆隆……西方,天地接连的地方,响起春雷般的炮声。

  抽泣着的人们都纷纷抬起头。

  这时,被武工队员和民兵押着的汪化堂等俘虏,也一个个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汪化堂狂声叫道:“你们听吧,我们国军的大炮!你们穷小子兴旺不几天啦……”

  “呸!你这条恶狗!”

  “我们兴旺一天,也饶不了你们!”

  “蒋该死一起来吧,解放区有地方埋你们!”

  人们怒吼着,好些人冲到汪化堂跟前。

  春玲从人们的孔隙中走过来。她一步步向汪化堂走去,两眼射出利剑般的光芒,逼视着还乡团头子。

  江水山抽出手枪,向大腿上一擦——扳开机头,对准汪化堂……但他又收回了枪,把它塞进春玲手里。人们爆发了吼声:

  “打!春玲!”

  “向反动派开火!”

  “上级批准吧,杀死铁杆反革命!”

  春玲紧握手枪,看着区委书记。

  春梅头一点:“人民政府批准,处死反革命首犯汪化堂!”春玲咬紧牙,勾动了扳机。

  “砰!砰!”两颗子弹,射进汪化堂的肺腑。老匪徒惨叫着跌进深山。

  春玲回到父亲身边,扶住他的肩头,深切地说:“爹,俺兄弟生前说,别为他难受……他,真是爹妈的好孩子……”曹振德吞了口流进嘴角的苦涩泪水,抬起头,向春梅说:“教导员!把好消息告诉大家吧!”

  “乡亲们!”曹春梅振臂高喊,“夜里接到上级的通知,咱们人民解放军,开始向反动派大反攻啦!要把进犯解放区的敌人全部消灭干净!一直打到南京去,解放全中国……”

  狂欢的呼喊声,暴风雨般的鼓掌声,淹没了区委书记的话。

  轰隆隆的炮声不断从西方传来,越来越密集、激烈。曹振德对躺在他怀里的小儿子的遗体激动地呼唤道:“明生!爹的好孩子,党的好孩子!你听到吗?解放大军的炮声响啦!向反动派大反攻啦!孩子,等你坟头上的迎春花开了,就把全国解放的春天迎来啦!”


  一九五九年二月写于济南

  一九五九年五月改于北京

  一九六○年十一月再改于北京

  一九七九年四月重新修订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