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魍魉



  一

  李大波走后一星期,红薇在给地下的同志送机密文件回来时,被完全改装的艾洪水跟踪了。而她没有发觉。

  艾洪水穿着呢子大氅,戴着贝雷帽,捂一个很大的口罩,只露着两只滴溜乱转的小眼儿,还戴着一副茶晶养目镜,他比南开大学和北京大学时期,有些发胖。红薇在去英租界戈登道①联系工作时,在维多利亚道②道口,突然被艾洪水发现。一阵巨大的惊喜,几乎使他失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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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湖北路(唐山道至南京路)。

  ②即今解放北路(营口道至开封道)。

  自从大前年“一二九”学运后和前年南下宣传团保定分手以后,他就失掉了跟他表哥李大波的联系。同时他也割断了和“甜姐儿”丁梦秋的恋爱。如果说他过去在南开大学被混在学生中的特务吴文绶用“打红旗”的办法,威胁利诱着下水,落到“两面特务”曹刚的手心,他还有些不情愿,有时还一阵阵地内心苦闷,但如今随着日军铁蹄的前进,他有了很大程度的转变。他越来越觉得他过去追求的那种革命,不仅成功渺茫,而且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和虚幻的罗曼蒂克的味道。他觉着他过去的一切:演讲、游行、请愿,高谈阔论地争辩观点,都是虚妄和幼稚可笑的。自从他认识了张宗昌①的亲侄子化名慕容修静的特务,看见他过的那种一掷千金的阔绰生活,不仅使他内心羡慕,而且也改变了他的人生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什么不尽情地追求享乐?为什么要像苦行僧那样苦着自己、亏待自己?”既然生命那么短促,他要好好地享受人生了!过去他靠着曹刚给他津贴和慕容修静给他资助的钱过生活,现在他已下水,在王克敏、管翼贤领衔新成立的新闻单位“中华通讯社”担任记者部的采访主任,还在日本派遣军报道部主办的《武德报社》担任了一名兼职编委,他跑遍华北、华中、华南的沦陷区各地,除了为通讯社写一些新闻条目外,也写些花絮、杂感、小品文之类的文章,甚至为了日本开展的各项运动,为强化治安、粮食管制、劳力输出等,还写些加了花栏的社论和专论,因此被同行们誉为“银元花边作家”,受到敌伪当局的重视,目前正非常走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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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张宗昌(1881—1932)北洋奉系军阀。字效坤,山东掖县人。土匪出身。早年在陈其美部下当团长,1913年投靠奉系军阀冯国璋,后又投靠奉系军阀张作霖,曾任吉林省防军第三旅旅长和第二军副军长。1924年第二次直奉战争后入据山东,任军务督办,次年组成直鲁联军,任副司令,后任总司令。北伐战争期间南下支援孙传芳对抗国军革命军,1927年上海工人举行第三次武装起义时被逐出上海。次年5月在蒋介石、冯玉祥联合进攻下退出山东,9月所部在河北滦东地区被消灭。1932年在济南被刺死。妻妾约计有五百多人。据传他有“三不知”:不知妻妾多少,孩子多少,银钱多少。

  他钦佩叶青①的文章,也许由于有同样的遭遇,他常自比叶青。只是他还没爬到叶青那么高的位置②。但他的财源茂盛,除了吃请、收礼、高薪以外,他还借着自己的权势为人通融办事,领牌照、宣传产品,都要走他的门径,因此收受贿赂之多,让他自己也觉得眼晕。为了彻底告别他以前的生活,不留一点痕迹,他把艾洪水这个带点革命味道的名字,按照谐音,改为艾宏绥,以表明他彻底完成了“新我”。

  上个月他在北平跑日本大使馆新闻的时候,碰见了曹刚。曹刚亲切地拉着他的手,非请他到前门外石头胡同头等班子打茶围③去不可。曹刚点名要的花姑娘是富有引诱男人经验的头牌老手。那穿着短袖乔其纱底丝绒织花拖地旗袍的妓女,在严寒的冬季,光着两只粉白细嫩的胳膊,透露着戴有粉色胸罩的高高乳房,显得格外诱人。他俩的大腿上,各坐着一个二十四五岁的神女,她们一边撒娇一边把剥好的大蜜柑橘子瓣往他俩的嘴里塞。打完茶围,曹刚又约艾洪水到阜成门里兵马司他干岳父“汤老虎”汤玉麟的公馆虎厅去做客。就在那间摆着一只老虎标本、墙上挂着虎皮又有虎皮坐椅的大客厅里,曹刚对他诉说了他在通州城里被李大波领导的反正保安队捉拿他的详细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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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叶青,中共叛徒。早年参加中国共产党,被国民党逮捕后,曾进行假陪决,从此吓破胆叛变革命。和艾洪水有相同经历。

  ②叶青曾被国民党委为中宣部副部长。

  ③在妓院由妓女陪伴喝茶、挑逗作乐而不留宿,俗称“打茶围”。

  “啊,宏绥老弟,咱哥儿们算栽在你表兄的手里了。那一次要不是幸运地遇上日本飞机轰炸,又在安定门外被一队从城里杀出来的日军劫走,我和殷长官的小命儿全完啦!喂,我说,我给你活捉你表哥的任务,你可始终没完成。我曹某人就不信他李大波是长了三头六臂的神仙,还是七十二变的孙悟空,那么难拿?!这在友邦面前也显得咱哥们太屎蛋啦,我就不信他是能上天还是能入地!老弟,你还是再下把力气,侦缉侦缉这小子的行踪吧,也好在太君脸前争个脸面,让我也出出这口窝囊气。”

  “好吧,不过这有点大海里捞针了,说不定他带着这支队伍已经到‘匪区’去了呢,那可就没法找着他了。”

  那一晚他被破格留在公馆用饭。跟那一次他同慕容修静来时一样,汤玉麟喝得醉醺醺的,又和那几位土匪头子“秦椒红”、“姜不辣”凑成了牌手,那次比这次只多了一个赌棍军阀孙殿英,而这次三缺一正好有军阀石友三秘密派来和日寇暗中接头的程希贤,便唏哩哗啦地做起竹城战。

  曹刚偶尔到虎厅给他岳父和几位牌友斟碗茶,点点烟,伺候间候水果点心之类,其余的时间便把艾洪水拉到小客厅里聊天。他絮絮叨叨地还在讲述他如何被捕和逃生的那段经历。“他妈的,我的时候跟他李大波没完,”曹刚口冒白沫,咬牙切齿地说,“我也要活捉他!你也替我露一手!我亲眼所见,李会督的那个养女李蓓蒂跟他姘上了!狐狸跟獾通气儿,要是访着这个山城的黄毛丫头,就能把你表哥找到。这个差事,我还得交给你去办!你给我把他逮来,我的时候,必有重赏!”

  艾洪水跷着二郎腿,吸着烟,听着关于他表哥的消息,也一阵阵心里冒酸和气愤。他觉着他自己既然下了水,也不能让他表哥那么一帆风顺,那么清白自傲。他几次受表哥的戒备、冷淡、猜疑,躲避,也着实伤了他的自尊心。现在听曹刚讲起他表哥居然能够发动那么大的兵变,干成那么大的事业,他内心深处除了惊奇之外,还真有点嫉妒。“好哇!咱俩一块从东北逃进关内,如今既然我这样了,也不能让你独善其身!”他心里这么想着,便对曹刚说:“克柔大哥,你放心,这回我不逮着他,我是这个!”他伸出手,做了一个乌龟的手势,“我爬着来见你!”

  曹刚给他倒了一杯五味酒,拍着他的肩头说:“宏绥老弟,我的时候,不是扒你的小肠儿,这几年我对你怎样?吃、穿、花、用,哪样亏待过你?官职升迁,我从来没拉下你,你说,你从我手里领的‘特别费’有多少?可是,不客气地说,你对老哥我曹某人,可还没有一丁点儿的建树哇!是不是?!”

  艾洪水的脸红了。他用夹着烟的手托着下巴颏儿,点着头说:“不错,不过,这并不等于我没卖力气,没下功夫,这只能说我表哥是太狡猾了。”他的自尊心受了刺激,他终于被曹刚的激将法给激励起来了,他饮下那杯酒,把酒杯一扣,拍着胸脯说:“这回你就擎好吧!我不逮住他,不来见你!”

  虎厅里八圈牌已经打完,厨房里早已预备了丰盛的晚宴。现请的丰泽园的名厨,临时掌勺。宴席开在大饭厅里。曹刚留下艾洪水,叼陪未座。因为“汤大虎”和“汤二虎”不在,开饭时,汽车又从曹刚的家里把他的老婆“大醋坛子”,外号“不堪回首”的汤钟桂也接了来陪客。菜肴是那么丰富,简直令艾洪水鼓眼暴睛,暗自咋舌。虽然北平的市民在吃难以下咽的“混合面”,中国人吃大米被算做“经济犯”,只能吃起了美名的“文化米”(高粱米)还算是上等粮食,但对于这些“钱能通神”的大土匪和汉奸军阀来说,却不算一回事。他们照样花天酒地,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

  上到席面上的山珍海味,艾洪水不但没吃过,就是摆上来也叫不出它的菜名。曹刚为了炫耀和献殷勤,一个个地报着菜名:龙井呛虾钱、银耳莲茸羹、八珍螃蟹盒、香糟大肠、芙蓉海参、鱼翅明鲍、佛跳墙……最后是两道涮锅子:一个是涮羊肉,一个是猪肉酸菜什锦锅。他们吃得这般饕餮,满头大汗,顺嘴流油。艾洪水也饱餐一顿,大开眼界,使他感到自己跟这群巧取豪夺的政客、军阀、大土匪相比,不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简直有点寒酸。“为什么我爬冰卧雪,忍饥挨饿、担惊害怕,到头来什么也落不着,要受这份艰苦,担这分惊险,而不乐和乐和,享受享受?!”他再一次加深了这个享乐人生的思想。

  席间,这群人的谈话,也使他感到惊奇。从一开始喝酒,他们就围绕着贩卖鸦片和海洛因毒品走私的办法,大谈特谈。前几年汤老岳丈仰仗着身为北平市社会局科长和稽查特派员身份的曹刚,为他在铁路上办理托运手续,使他的毒品得以外运,如今汤玉麟投奔了日寇担任了察北司令,就可以派兵武装押运通往全国,畅行无阻,汤玉麟正得意地发着民族战争的大财。

  他们在边喝酒边议论着此次贩来的烟土品名、质量、数量。秦椒红不住地吹嘘他在鉴别鸦片烟土上的本领,还夸耀着他这次在河南界首如何去孙大麻子孙殿英的司令部,求这位扒坟掘墓的军阀亲自写手谕。他就凭着这张通行证,到宁夏、云南那边采购了大批的上好烟土。他喝得面红耳热,拍着胸脯说:

  “汤公,您是军界宿将,凭您的威望和手中掌握的军权,干这点私活儿,算不了什么,不像我‘白钱’,‘小绺’①出身,没有后台,不是我吹牛,买卖烟土,这是我的看家老本,就说那‘大土’和‘小土’吧,那‘大土’中又有‘公班’与‘刺班’两种之别,‘小土’中,有‘白皮’和‘金花’‘新山’三种之分,‘金花’为土耳其产,而‘新山’则产自波斯,外国洋鬼子多贩运这两种,近来暹罗②、印度所产的鸦片和哥伦比亚的大麻亦颇走俏,此事由我采购,由您押运,我们就能大发财源,我们的儿孙都不用发愁吃穿,可以坐享清福啦!哈哈哈,借着您有势力,手里握有军权,何乐而不为?‘口外土’虽说比不上‘云土’,但也颇为有名。您别怕他什么蒙古军司令李守信,就是告到‘德王’那儿,能把您怎么样呀?上回我被扣,还不是您一张名片、一个电话就把我给要出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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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白钱”即“小绺”,扒窃术语,为专司“掏口袋”的小偷。

  ②即今缅甸。

  汤玉麟已喝得半醉,听到土匪秦椒红这番恭维话,心里美滋滋的,一个劲儿地嘿嘿傻笑。他们津津有味的谈话,使艾洪水大广见闻。他很有兴趣地问跑一趟这种买卖能赚多少钱,秦椒红伸出两个指头:“起码二百万!”这颇似天文的数字,不由得又使艾洪水鼓眼暴睛,大为咋舌。

  随后他们又谈到除火车外,往东南亚运输尚需雇佣保镖、加上便装军队,使用快船才可以。

  “这要起用安南①人或假洋鬼子的洋泾浜,”姜不辣做着建议,“既便宜又快当,他们的快船,名叫‘快蟹’,‘扒龙’,船身大,可装好几百石,挂帆三桅,左右快浆五六十副,来往如飞,呼为‘插翼’,现在正值印度洋季节风小,我已雇好一辆外国人使用的‘飞剪’式‘水妖’牌快船,现在起运,也正是好时候。”

  曹刚问:“大叔!这可是咱的看家老本,要万无一失才可,您一切关节都打点好了吗?”

  “你放心,大侄子,”姜不辣拍着胸脯说,“不是我夸海口,每一道关卡,我都膏了油儿,没错!”

  他说的这套话,更让艾洪水听着有如天文。他翕动着嘴巴,直勾着两眼,颇有点傻相。

  “宏绥,怎么样,你也参加一股吧?省得你总是俩肩膀扛着个脑袋老是个穷。”曹刚忽然把话锋一转。

  “我?!”艾洪水问着,苦笑了一下,“可惜我两手空空,分文不名啊!”

  “凭你有中华通讯社这块招牌,你可以入个‘好汉股’②,你干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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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今越南。

  ②即没有资金、光出人力者。

  “好吧,那就算我一股,我能干什么呢?”

  “你跟华北禁烟局①打交道,让他们推销咱们的货。”

  “我试着去做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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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敌伪成立的垄断鸦片组织,名为禁烟,实为专卖。

  曹刚从一只保险箱里拿出了一叠准备票,递给艾洪水。

  “好,先把这二千元拿去用吧,没钱花,随时张嘴,我绝不含胡,不能驳你的面儿。”

  那天他走得很晚,曹刚把他送出门外还说:“可千万别忘了你表哥的事!”

  从这天晚上起,他下决心到处去侦察他表哥的足迹。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在天津街头闲逛的时候,竟然远远地碰上了红薇。他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在既能盯梢对象,又不暴露目标的情况下,他几次改装,如收起贝雷帽,换上三块瓦式的帽子,茶晶眼镜,换成了有色玻璃的风镜等等,使他远远的或隔着马路的尾随,不易被盯梢对象发觉。他煞费苦心,居然时远时近地跟着红薇,一直跟到树德里她的家门附近。

  那天刮着西北风,那条短小的胡同里,连个跳房子、弹琉璃球儿玩游戏的儿童也没有。红薇在已经到达门口的时候,才感到后面似乎隐约有个时停时走的脚步声,她掏出一面极小的镜子,装着化妆搽粉,借着小镜子的反光,她看见胡同拐角的地方,果然站着一个人,她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了。她知道,她已被敌特盯梢,即使她不走进家门,那特务也会如影随形死死地跟踪,她是无法逃脱了。于是她横下一条心,用钥匙开了门上的暗锁,走进院去,又关上了个门儿。

  艾洪水悄悄地走到门前,仔细地看了看门楣右上角那块蓝底白字搪瓷的门牌号数,又在门旁的墙砖上用粉笔划了一个极小的圆圈儿做记号。这意外的邂逅,使他因巨大的喜悦而涨红了脸。

  “哈,表哥,你俩原来躲在这儿!我从前踏破铁鞋无觅处,现在却得来全不费功夫。我既然已下了水,那么淌小河沟和下大海都是下水,我何不破釜沉舟地干!咱哥们兄弟既然已是两条船上的人,嘿嘿,表哥,这可别说表弟这回我可对不起你了!”他即刻掏出小本,高兴得抖抖索索地记下了门牌号数。

  红薇躲在门里,从细小的门缝中,把盯梢的人到底看清了,“啊!是他!是艾洪水!怪不得在北平时大波就怀疑他,还真是个‘下水货’!”红薇惊愕得几乎叫出来。她从门缝里看见艾洪水欢喜的那样子,真是又气愤又痛恨,恨不得冲出门,揪住他,把他臭揍一顿才解恨。她看见他离开了门口。她轻轻地开开小门,在黄昏的晦暗光线里,正看见他走向胡同拐弯的背影。她关上门。又急又怕使她的脸色变得煞白。

  “妮呀,你这是咋啦?脸色那么难看?”王妈妈问着走进屋来的红薇。“怎么,碰上喝醉酒的日本兵啦?”

  屋里炉火上坐着炖骨头棒子的白菜汤,满屋子迷漫着菜汤煮沸的热气,如果不遇上这件意想不到的倒霉事,那是很温暖挺惬意的。

  “妈妈,坏了,我被大波当了特务的表弟发现了。”红薇低声地对王妈妈说。

  “哎呀,这可咋办呀?”

  “饭熟了吧?”

  “早熟啦!”

  “咱们快吃饭,估计这小子去找蹲坑的人了,咱们抓这个空儿,吃完饭就转移。”

  “那好,鱼儿,别作功课了,快来吃饭吧!”

  鱼儿早就叫喊着饿了,这时候从小屋跑过来,伏在小桌上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红薇哪里吃得下,她的嘴一阵阵地发苦。她好歹吃了几口饭,喝了点菜汤就赶紧收拾文件。李大波没在跟前,她又是独自头一遭经历这件十分危险的事,心里真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宁。不由得有些手忙脚乱。边收拾东西,边考虑怎样尽快地把这消息通知杨承烈,以免有同志仍然把这儿还当交通站,受到逮捕;一边又在心里叨念着:“大波走了这些日子,可千万别在这时候赶巧回来啊!”她越想越担心害怕,越心飞肉跳。

  天色已经大黑,北风开始刮起了“关门风”。她走到胡同里,黑黝黝的没有一个人影。她反回来说:

  “妈妈,我们快走吧,趁着特务还没来蹲坑儿,咱们赶快转移吧!”

  艾洪水从树德里出来,就雇了一辆洋车,踩响一串脚铃,直奔北站。恰巧赶上了晚间的最末一趟开往北平的短途火车。他凭着中华通讯社的记者“拍司”,坐在头等软席车厢里,泡了一碗清香的酽茶,慢慢地呷着。还不住地打着带有烤鸭油味的饱嗝儿。他本该报告天津当地的警察局或是日本宪兵队,加以监视或干脆逮捕,但他转念一想,那就不如直接报告曹刚,由他亲手处置,以报答他这几年对他的提携和犒赏。于是他兴冲冲地奔到北站,快活地迈上北去的火车,直奔北平曹宅去送这绝好的喜讯。

  他在前门下了火车后,那钟楼上的大表,已经是十点半钟,他没回中华通讯社单给外勤记者留的单间宿舍,而是信步走向离车站很近的石头胡同,找一家刚挂灯的头等妓院苏州清吟小班住下。挑个标致的南国姑娘,给他开心解闷儿。如今他既有门路,又腰缠累累,不像过去仰别人鼻息,常捉襟见肘,现在宿花眠柳,已不再感到腰包匮乏。同时一种莫名的心灵空虚和生理的强烈需要,他只有到这种地方才能找到释放和解脱。由于寻欢作乐熬夜,早晨他起得很晚。他好歹洗漱一下,便赶到阜成门里曹刚的家。

  看门的听差告诉艾洪水:“老爷不在家,一清早就坐车出门了!”

  他很懊丧,忙问:“上哪儿去了?”

  “我说不准,”听差照例用扫帚扫门前落下的残枝败叶,接着他又补充一句,“我听老爷吩咐司机说,去日本使馆找武官今井先生。”

  艾洪水听了这话,心里暗自思忖,“这今井武夫,可是日本帝国在华举足轻重的人物,怪不得曹刚小子那么吃得开,还不是因为有后台,如果我能设法直接跟这种要人搭上钩,何必仰赖别人?!”他考虑了一下,拿定了主意,借着他表哥的事情,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去见这些要人。他知道,在占领区后方被中共军队骚扰、反共意识极为强烈的日本当局,捧上李大波这个案件,无疑是一份最为丰厚的晋见礼。

  “要不,为了弄个准信儿,您进去问问太太。”听差的看见艾洪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样在门前转磨磨,就向他做了这个建议。

  “那也好。”说着他走进院子,来到上房,因为是常客,也没用听差事先禀报。

  “嫂夫人!”

  “谁呀?”声音来自盥漱室。曹太太汤钟桂正对着镜子在用酸牛奶洗脸。

  “是我,艾宏绥。”

  “啊哟,请等等。”

  艾洪水如坐针毡,心里一个劲儿起急冒火。盥漱室传出来汤钟桂用水冲洗脸面的哗哗水流声,接着是搽雪花膏香粉,用手巴掌拍打脸蛋儿的声音。

  “嫂夫人,我有要紧事找曹大哥,您告诉我一声,他是去日本使馆武官处了吗?”

  “哎呀,这就完,大兄弟,你急什么呀,你等等我怕什么!”她有条不紊地描眉,涂眼影,搽口红,用两把粗细木梳梳头发,最后还要往胳臂上搽粉,戴宝石戒指,长坠儿的耳环,这才从盥漱室走出来。她那血盆大口、浓装艳抹的模样,的确使艾洪水吓了一跳。他忙低下头,用鞠躬的动作,掩盖他惊愕的神态。

  “来,唱一杯茶,坐坐,”汤钟桂说,“你不用慌兔子似的想跑,”她咧着嘴一笑,露出有缝的稀疏板儿牙,“大兄弟,你得坦白地告诉我,你曹大哥又跑瞎道儿了没有?你敢说你跟他没去那下三烂的地方‘打茶围’吗?”

  “没,没有哇!”艾洪水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你瞎说,你敢起誓吗?”

  “敢,敢起誓。”

  “你说,我要跟他逛过窑子,天打五雷轰……”

  “……天打五雷轰。”

  “好,那你就当我的私人侦探,我一个子儿不少给你。”说着她在五筒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颇为摩登的舶来品黑玻璃皮的女士提包,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就往艾洪水的手里塞,“给,拿着,花嫂子的钱,花得着。你只要给我送个信儿就行,我非把他从那些窑子娘们那儿抓出来不可。你不知道,你大哥就喜欢那些窑姐儿的浪劲儿,为这个事儿,我没少给他厉害,跟他打架,有一次我把家具全砸了,衬衣撕的一条一条的,嘿,可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

  艾洪水心里急得好像一团火,他不敢收那钱,便来回推辞着。

  “你不拿,就是心里有鬼!你们是一路货!”汤钟桂瞪着大眼,板起长脸,急了。

  “我要,我要,”艾洪水吓得接过钱,唯唯诺诺地小声说:“我要给你送信儿,可到什么时候也不能说是我密报的呀!”

  “那当然啦!我能把送殡的埋进坟坑里去吗?你放心,到死都不能把你露出来。”

  艾洪水颤颤抖抖地接了钱,他心里估量了一下,怎么也有一千块钱左右,他不由得心里一喜。“嫂夫人,我一定为您忠心耿耿地效劳。……您赶快告诉我,曹大哥今早是上日本使馆找今井武官去了吗?”

  “他是那么说的,谁知是真是假呀,他满嘴跑火车,没实话,一屁俩谎儿,瞎话溜精。他对我发誓我都不信,他起的誓,就跟驴子放屁赛的,就像小狗儿对着茅坑儿发誓!”

  “嫂夫人,我该走了,”他拿起贝雷帽。

  她把他拽住。又絮絮叨叨地说个没完没了。“我告诉你说吧,艾兄弟,别看你曹大哥如今人模狗样儿的,想当初还不是穷的掉渣儿,就两个肩膀儿扛着个脑袋,狗屁不称①,倒称一摞儿当票儿②。还不是娶了我,靠我们汤家门儿起的家,要不是我娘家门儿硬,早让他把我拿下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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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处读“陈”音。

  ②典当时开具的可赎回衣物的票据。

  “好,好,我一定给您送密报儿,您耐心等着就是。我告辞啦!”

  艾洪水几乎是逃出了曹家。等他乘车赶到东交民巷日本使馆时,已是11点多钟了。

  武官室的门卫野木,也是一个“中国通”的特务,会说一口流利的京腔中国话。艾洪水是头一次到这地方来,他交出记者拍司,野木看了看,让他登了记,便打电话到武官室去请示是否接见。

  曹刚的确坐在武官室的会客室里,正跟今井武夫谈话。自从日本首相发表了《第二次近卫声明》,日本和重庆双方都急于寻找门径,以便背着中共谈判,来个迅雷不及掩耳。曹刚这个两面间谍便忙碌起来。虽然在上海已有高宗武和董道宁开始密谈,但焦急的日本还想开辟更多的线索。今井武夫把曹刚找来,就是密商是否请他亲自回一趟重庆在高层次里牵线的问题。他们正低声说着话,野木的电话打来了。

  今井用一只手把话筒捂住,问曹刚:“曹丧!有一个叫艾宏绥的找你,说有紧急事情要向你报告,你见不见?”

  曹刚沉吟着。

  今井忙问:“这艾宏绥是什么人?”

  曹刚说:“他是我七年前策反的一个中共叛徒。他本身虽然没多大价值,但他的表哥却是中共一名铁杆儿,人很狡猾,像泥鳅一样难捉,一逮就滑溜了。这家伙就是帮助张庆余在通县发动兵变的那个人,所以我下定决心抓住他。为此才使用他的表弟艾宏绥。”

  “这次的紧急事,你估计是什么?”

  “大概是他表哥的事,有了眉目。”

  “腰细,太—恨腰细!这人对我们用处太大啦!”今井激动地用日本话叫好,然后就撒开嗓门对着话筒呼叫着说:“摸西摸西①,野木君,赶紧请那位艾先生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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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日语,意即“喂,喂。”

  “喂!艾先生,今井先生和曹先生在里边有请!”野木恭敬地向已等得有点发急的艾宏绥说。

  艾洪水正心里嘀咕,怕曹刚不肯在武官室当着今井武夫见他,正在这时野木通知他里面有请,他心里一阵惊喜,立刻迈着大步走进这亭台楼阁的王府院里。

  他走进客厅的时候,今井很客气地从沙发椅上站起来,紧走两步,拉住艾洪水的手,行了一个日本式的鸡啄米四十五度的鞠躬礼。他操着流利的中国话说道:

  “久仰久仰,艾丧!我已经从曹刚的介绍中,了解到您幡然脱离共匪营垒,参加到建设王道乐土的阵营,钦佩钦佩,欢迎欢迎!”

  艾洪水第一次见到日本当局这么大的官吏,确实有点紧张发懵,今井的这番恭维话,又使他有些受宠若惊。他睁着兴奋的亮晶晶的小眼,望着这个长脸、额头很宽、头发稀疏、戴一副玳瑁圆光眼镜的今井武夫,忽然使他想起六七年前,曹刚带他在梅津美治郎公馆见到土肥原贤二的情形,极其酷似。他觉得这个人的态度和蔼,举止动作也完全像土肥原,绝不像他见过的一般日本下级职员那么高傲粗野。这次相见跟那次在天津的会面所不同的是,那次是曹刚用引诱和陪决的手段逼迫着他去的,而这次是他自己亲自找上门的。今昔的这一变化,使他自己也感到惊讶。他稍稍沉静一下,又鼓噪起他那如簧的巧舌,滔滔不绝地说着:

  “多蒙夸奖,实在不敢当。我过去年轻幼稚,听信煽动,曾经相信共产学说能救中国,后来发现,赤俄推行的那套理论,完全不适合中国国情,因此才弃暗投明,希望对中日满提携,尽自己棉薄之力,更奢望能做出贡献……”

  曹刚怕他说起来没完没了,便打断他的话说:

  “喂,我说伙计,你来找我的时候,有什么要紧事呀?快说!”

  “哈,我真幸运!”他攒着一只拳头,快乐地敲着另一只手的手心,把遇见红薇的经过说了一遍,“这还是我们那只鸟囮子,有母儿就能引出公儿来!你说是不是?”

  曹刚听了这话激动起来了,他一下子从沙发椅上窜起来,攥住艾洪水的手,一个劲儿地追问他:

  “我说伙计,这回你可真看准了?没错儿?!”

  “没错!我还能不认识那个方红薇吗?我一直跟着她,跟到家门口。我记下了那个地名、门牌号数。”

  “她始终没有发现你吗?”

  “绝对没有。”

  “你敢肯定?”

  “我敢打赌!我是远远地瞟着她的。她头也没回,就走进那个家门儿。我怕惊动她,又想让你亲自去抓,所以我离开那条胡同就登上火车来找你。”

  “那好,我们立刻行动!今井先生,那您看我还跟您一块儿去看望殷汝耕长官么?”

  今井想了一下。“我看还是去吧,他如今正在难处,有你去安慰安慰他,或许会使他的精神好些。至于去抓那个共匪,不成问题,我们可以双管齐下。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守株待免’,我马上给天津特务机关挂个长途电话,让他们轮流守蹲,昼夜监视就行了。”说完,他马上走到大办公室,让他的助手去办这件事。

  “走吧,我们去吧,我看艾丧也可以跟着一块儿去,让他看一看他表哥给殷长官带来多大灾难!”他扭过头对艾洪水说:“你乐意去看一看华北第一个跟我们大日本勇敢合作的伟人吗?”

  “当然,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呢!”他点头哈腰地说着。

  他们三个人在院里登上了一辆德国的“奔司”轿车,一溜烟地出了肃王府大院。

  二

  “冀东防共自治政府”长官殷汝耕,自从去年7月30日下午6时半,由今井武夫秘密地送他住进六国饭店,脱险生还,真是喜出望外。他住在一套有会客室的套房里,整洁而舒适。他困乏和松弛地睡了两天,便穿着宽大的睡袍,软底的大拖鞋,在有纱窗的大阳台上漫步,看一看街上来往的车辆行人,借以驱赶一直在他头脑里闪动的枪战厮杀和空袭轰炸的可怕景象。对他忠心的司机春根,立刻回到东城大阮府胡同宅第连云的殷公馆,把殷汝耕化凶为吉脱险的消息报告给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在殷汝耕脱险的这些天里,司机春根于夜间开着汽车悄悄把他日本妻子井上慧民,送到六国饭店,跟殷汝耕来过夜。甚至春根还会用车偷着把八大胡同妓院殷汝耕喜欢的“美雯家”那个领衔姑娘美雯接来,给他解闷儿。他除了不能外出自由活动外,饮食男女,一概照旧。

  今井不断地来看他,并帮助他出谋划策。他住进六国饭店的次日,即31日,他就接受今井的劝告,提出辞职,今井甚至还帮着殷汝耕拟就了一个辞呈:

  通州事件虽然本人事先毫无所闻,但本人不仅身为冀东自治政府的长官,并兼任事件的中心部队教导总队队长职务,负有直接责任,痛感罪孽之深重,理应引咎辞职。希照准。

  但是辞呈还没有递上,仅隔了一天,8月1日的下午,天津军部就给今井武夫打来电话,那口气很横,命令以保护的名义,将殷汝耕立即押送宪兵队。今井那时正在办公室召开每天的记者例会,当值日官把电话记录本拿给他看时,他不禁大为惊讶。他立即拨通了军司令部的电话。他向多田骏司令官婉转地说明:

  “将军!殷汝耕也和日本人一样是通州事件的受害者。并且他从道义上认识自己的责任之重大,已申请辞职。我觉得军部对他的处置和待遇千万不要弄错,不然,会直接影响华人对我帝国之追随……”

  但是电话突然中断了。第二天就接到军部打来的电报,以严厉的口吻,命令将殷汝耕予以监禁。

  今井看着电报,不住地摇头叹气。但他对这种意想不到的局面,感到束手无策。就在当天晚上,今井武夫亲自出马,央求前来执行命令的赤藤宪兵队长,“赤藤君!请把宪兵队楼上你住的那套私人房间让出来,让殷长官先住吧,我以咱们的私人交情,还要求你对他以礼相待,以后再听候军部处理,你看这样可以吗?”

  赤藤队长长得胖胖墩墩,腰间总别着手枪和匕首,他是第一个冲进沈阳北大营的旗手,官阶是少佐,自“九一八”以后,他就养成以杀中国人取乐为嗜好的习惯。他喝醉了酒对别人夸耀,说他屋里墙上挂着的“武运长久”军刀,三天不吃晕、不开戒,就嘎吧嘎吧响。这里囚着的中国人,他愿打就打,想杀就杀,有几次还提出年轻的中国妇女,扒下她的裤褂,让看守的日本兵,围坐一圈儿嘻嘻哈哈地“欣赏”,然后进行轮奸,有几名妇女受不了这兽性蹂躏,就这样死去,他们便把这些被他们糟踏过的尸体,扔进荒野的大坑,任野狗撕扯抢食。没有女囚犯了,就设下种种罪名去抓。男犯人虽然没有这种羞辱,但蹚着铁镣下矿做苦工和供应细菌部队做伤寒、鼠疫、霍乱、麻疯各种疾病试验的活人,也都被极痛苦极残忍地折磨死去,下场是相同的。

  他听了今井武官的话,惊讶得翕开嘴巴,露着一溜金光闪闪的金牙(这是他在南京大屠杀后从中国死人手上捋下的金戒指打成的纯金牙套)。这个中下层的日本军官,他不明白何以穿着大佐军服的今井武官,要这样“仁慈”地对待一个被占领国的国民,但是服从是他做军人的天性,虽然他心里有着疑虑和腹非,他还是碰响马靴后跟,敬着军礼,一个劲儿答应“哈依!哈依!索吾爹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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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这里用的是日语语音,意思是:“是,是,是的!”最后一句也有“对的”意思。这里用“索吾爹死”,是中国文字的巧妙运用。看字面另有一番意思。

  就在刚安置了殷汝耕的那天晚上,殷太太井上慧民的弟弟、殷汝耕的郎舅井上乔之,恰巧躲过了通州那场兵变,刚从满洲旅行归来,准备到通州归任,顺便先来北平看望今井,这时他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这个留着长发、虬集长须、穿着邋遢、手提木棍,一派日本浪人作派的井上乔之,他被发生的话生生现实弄得完全木呆呆地愕然了。他不能理解为什么他姐夫那么忠于日本、不惜遭受中国人民的唾骂,抢先树起亲日的旗帜,今天竟会受到日军当局如此的怀疑;他更接受不了日本军部当局这样以铁窗系縻来对待他忠于三岛帝国的姐夫。他甩着披肩长发,活像困在铁栏里的一头狂狮,那么发怒地挥着拳头吼叫、在今井铺着从天津弄来的手工地毯上走来走去。

  “今井,带我去,我要看看我姐夫,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抛下他。”然后他愤怒地举起双拳发狂地叫喊着:“军部,真他妈操蛋!是我们‘满蒙开拓团’开展了中国的局面,军部却以为是他们用大炮战刀开辟的。其实皇军跑得那么快,光图占领名城,全然不看我军后方是多么空虚!满洲国之行,使我知道躲在深山老林的抗日联军是多么厉害,上个月居然进了新京①,就在帝宫旁边,枪声大作,吓得康德皇帝溥仪一宿都没阖眼睡觉,华北的广大农村也一样闹得凶,这都是共产党搞的,全民战争闹的,不停下进军来剿共,我们就要毁了,可是,你看吧,将来坏事就得坏到军部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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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新京,即长春。伪满时,做为帝都,故更名“新京”。1945年日本投降后即废止。

  今井武夫耐心地听完了井上乔之的话,拍着他的肩膀,用谆谆善诱的开导语气说:“老弟,不要激动,不要发牢骚嘛!军部这样对待像殷长官这样和帝国友好的先导分子,我又何尝想得通?不过你别忘了,军部是居功自傲、握有枪炮实权的!唉,慢慢地来吧,……我可以带你去看看他。”今井长长地叹息一声。“今晚,你就在我这样住下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好不好?”

  “不,我还是回殷公馆,去看看慧民姐姐吧,她为姐夫,指不定多么难过呢,我要去安慰她。你放心,我明天一早准来。”

  “那也好,我派车送你回去。”

  车来后,他挥挥手,坐进轿车。在时有日本逮人警车鸣笛驰过马路的恐怖深夜,井上乔之所乘的轿车,车前镍柱上有日本使馆标志的小旗,在呼号的寒风中邋邋飘扬,飞驰般驶向寂无人声的东城。次日凌晨,司机春根把红着眼睛的井上乔之送到东交民巷使馆,今井武夫换好军服,佩上肩章,便带着曹刚和井上乔之乘车一同到宪兵队,他们在二楼很考究的居室里见了面。

  殷汝耕那白皙的脸上,挂着一丝悲哀和苦笑,但他的态度依然是那么少有的镇静。井上乔之拉着他的手叫了一个“姐夫!”,就哭得再也说不出话来了。殷汝耕反而拍着井上颤动的肩头安慰他。曹刚也凑到殷汝耕脸前,说了不少安慰的话语。

  “不用为我担心,我深信友邦、军部会把事实澄清的,不要有埋怨情绪……”

  军部只允许他们会见15分钟。当宣布会见结束时,井上乔之忽然被一群日本宪兵包围。他被扭着双臂,送到宪兵队长的办公室。赤藤手边放着一支左轮手枪,向他恶狠狠地宣布:“井上,你被拘留了!”

  井上乔之蹦着脚,一个劲儿一蹿一蹿地喊着:“八个鸭鹿①!我是日本人,我是满蒙开拓团,你们眼瞎啦逮我?!

  ……”

  但是他的嘶喊和反抗是徒劳的。他被押进专门关押有“日共”赤旗嫌疑和跟野坂参三②沾边的日本人的拘留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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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混蛋”之意,此处是日语语音。

  ②日共领导成员之一。在延安曾发起组织放下武器的日军参加的“反战同盟”。

  第三天,8月4日,今井武夫接到殷汝耕司机春根的电话:“喂,今井先生!我家老爷请您务必来一趟,有要紧事得跟您商量,……”

  “好吧,我就去。”

  今井乘车火速赶到宪兵队本部,没通过赤藤队长就上楼去见殷汝耕。他那细长、露着青筋的白手,颤抖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写满墨笔字迹的素白宣纸来,递给今井说:

  “今井先生,通州事变,使我不仅死里逃生,而且也使我乱了方寸。现在只有你这位友邦人士信任我,所以我有什么事都想先跟你商量商量,为了消除军部和社会上对我殷汝耕的误解,你看,我写好了一个声明,请你看看措词妥当不?”

  今井武夫接过那张声明,坐到沙发椅上仔细地看下去:

  7月29日冀东保安队第一总队长张庆余等发动叛乱,杀害无辜日本侨民,其残忍暴虐非言语所能形容。

  幸而仰赖皇军将其击溃,但痛切之心,不堪忍受。此次不幸事变,何以对冀东七百万民众之信任,俱由予之德薄所致,良心之责备实属难忍。

  关于善后处置,除徒叹个人无能之外,在各种善后对策中,首先本人应引咎辞职,以谢天下。

  今井看完这个要发表的声明,沉思良久,才用低低地声音劝殷汝耕:

  “千万不要着急,因为你现时正在拘留审查中,所有行动,还是应该取得天津军司令部的同意为好,不要再惹出新的麻烦,以免节外生枝,因此,发表声明一事,可以暂缓,你看如何?”

  殷汝耕低下他那大而无神的眼睛,思考了一会儿,才苦笑着说:

  “好吧,我只有听你的劝告了。”

  “我是从你本身和帝国的利益考虑的。如果这声明一发,必会招来各国许多记者,问东问西,特别问到保安队作战的具体情况,以及你何以事先没有任何发觉,你有难言之隐,会使你处境尴尬;至于军部对你怀疑,散布出去,可能令追随者产生疑惑,将来这种后果,都有可能算到你发表声明的帐上,你的处境岂不更糟?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做‘小不忍则乱大谋’,你看这有道理么?”

  “是,是,有道理,有道理,”殷汝耕边说边把他的声明撕了个粉碎,扔到绿色瓷砖壁炉的铁篦子里,划一根火柴点着,燃了一小堆发白色的纸灰。

  但是今井走后,一直躲在隔壁屋里监听动静的赤藤队长,立刻就走进屋来,不容分说,便把殷汝耕装上铁闷子车,转移到宪兵队的一个拘留所去关押了。

  以后今井得不到他的消息非常纳闷,还是他的日本太太井上慧民找到使馆武官处去哭诉,今井才得知殷汝耕的下落。他除了在办公室气愤地大骂天津军部这种干法是愚蠢的“贼走了插门”,是“拆帝国的大厦”以外,他也毫没咒念。这一时期他常坐上轿车到拘留所去看望殷汝耕。

  殷汝耕被关在一间单人牢房里,这其实也是拘留所中最好待遇的特殊房间。屋子虽小,但设备俱全。一架单人钢丝软床,一张小桌,洗漱盆和抽水马桶。他那好看的近乎女性的容颜,除了因为不见阳光有点面色苍白外,倒显不出格外憔悴。今井每次探望他时,总看见他坐在小桌前翻阅一摞佛经,默诵经文,他微笑着对今井说:“我天天在诵经,追悼通州的殉难者呢。”

  今井每次也用同一句话安慰他:

  “嫌疑终会大白的。”

  日本使馆的三菱牌汽车,迎着北平12月的寒风,风驰电掣般从台基厂转上了长安街宽阔的马路,向东城宪兵队的拘留所驶去。

  今井武夫委托曹刚暗中调查殷汝耕嫌疑的事,终于被曹刚摸到了这秘密的底蕴。自曹刚回到北平,很快他就找到迁移到唐山的“冀东防共自治政府”。在那里,他又恢复了原来的官职,给代理长官的池宗墨当了秘书和翻译官。这时,他才逐渐发现,这个矮胖、留着棕刷一样硬挺平头、戴着圆光眼镜、温州纺织厂总经理的池宗墨,凯觎这个汉奸职务已久,为了摆脱“代理”二字而担任实职长官,曾用金钱、美女贿赂他的日本顾问黑田正一郎,把池的随从秘书编造殷汝耕是这次兵变主谋的诬告信,由黑田一封一封地悄悄送进了天津军部。

  曹刚这次来见今井武夫,就是汇报这件事情。

  “他妈拉个巴子,池宗墨这个鳖犊子,害他的同乡真不择手段呀!”曹刚骂骂咧咧又洋洋得意地说,“有一天我忽然对池宗墨说,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军部也在暗中调查你哩!’他吓得脸色发灰,急问:‘调查我什么呀?’我说:‘在通州,你雇人定了一篇《孔子论》吧?1937年春丁祭孔时,每个职员发一本,可是打开来一看,里边全都夹带着共产党的《八一宣言》传单,军部怀疑你是不是奸细,为共产党做舆论宣传。’‘哎呀,这可是天大的冤枉啊!后来才听说这散传单的事都是殷汝耕那个亲信秘书葛宏文小子干的。怎么算到我头上?’我说,‘可这笔胡涂账也不能算到殷长官的头上呀?’我又吓唬他,‘你要知道,殷夫人的娘家可是日本的皇亲国戚,屈枉了他,可得不了好。现在已经从东京派下专人来查啦!’他吓得说:‘曹秘书,那现在该怎么收场呢?’我说,‘赶紧给天津军部打个报告,就说以前全是传闻,真正发动事变的张庆余已到南京去见蒋介石,并委以新的军职。唉,你的时候,快把这事销号吧!’看,大概殷长官的劫数也快熬过去了。”

  今井听后哈哈大笑,夸赞他:“曹丧,你真聪明!”然后又大骂军部:“真他妈混蛋,他们全不动动脑筋想想这个简单的道理:‘要是此次事件是他发动的,他能把自己捆起来,让日本飞机乱炸和捆送二十九军军部去吗?’真是他妈的混蛋透顶!别人混也可以,我纳闷儿的是,这么大的事,难道天津军的司令官多田将军也不过问吗?”

  听到这里,曹刚压低声音,俯在今井的耳朵上说:“你还没有听说吗?多田将军跟肃亲王的女儿十四格格川岛芳子①最近打得火热,这个狐狸精以干女儿的身份就住在司令的床上哪!大概司令是让这个小娘们缠磨得没有精气神儿了,才干出这个糊涂事儿来吧?”

  “这可真是桃色新闻,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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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川岛芳子本名金壁辉,乳名显置鸲洌侨毡净垦呐*谍。为清肃亲王善耆的第十四女儿。善耆为了复辟大清,曾与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结拜兄弟,并将亲女送与川岛。日本侵华期间,她出卖女色,与日本许多战犯有染,坑害百姓及革命者,罪大恶极。日本投降后于1948年被枪毙。

  在他们进行这种谈话时,艾洪水始终坐在一旁静听着。虽然他身为“中华通讯社”记者,但这些汉奸中狗咬狗的勾心斗角的丑闻和天津军司令官多田骏的隐私,却是他闻所未闻的。这些极秘密的谈话能让他听,他感到对他信任的一种满意。

  在谈话中,汽车已来到了拘留所。出乎他们意料,宪兵队赤藤队长先他们赶到这里。他听门卫说,今井武官又来探监,急忙迎到拘留所门口,向今井郑重地行了一个日本式的军礼后,才露着满嘴金牙,笑嘻嘻地说:

  “今井武官,您来得正好,天津军来了急件,说军部已消除了对殷长官的怀疑,我刚对他宣布了无罪释放,您快去看看他,安慰安慰他吧!”

  这意外的消息使他和曹刚、艾洪水都特别兴奋。他们提着探监的吃食,赶紧奔向监号。当他们赶到那间单身牢房时,看见殷汝耕脖子里挂着念珠,正跪在地上冲着佛经上印的菩萨佛像捣蒜似地磕头呢。

  今井和曹刚几乎是同时激动地喊着:

  “殷君!”

  “殷长官!”

  殷汝耕颤颤巍巍地扭过头,看见是他落难时的好友今井和跟他在通州一块儿共过生死的曹刚,他慢慢地从蒲团上站起身,一手拉着一个,竟耸着肩头哭泣起来了。

  “别难过,您的时候可得保重身体呀!”曹刚说着劝慰的话。

  “我说过,嫌疑终会大白的。现在,一天的云彩全散个净啦!”

  殷汝耕止住了委屈的哭泣,又双手合十祷告了一句:“多亏神佛保佑啊!你到底睁开了天眼……”

  今井讲了池宗墨为得到长官位置所施的种种毒计和消除嫌疑的经过,殷汝耕感激涕零地拉起曹刚的手说:

  “你为我真尽了汗马功劳,只有日后图报吧。……只有这个池宗墨,该杀千刀的猪猡,真是忘恩负义的东西,想当初我是何等地提拔他,委以秘书长的重任,可是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恩将仇报!……”

  “过去的事,别再生气啦!我还有更大的喜信儿要向您报告咧!那个指挥保安队、捆绑咱们的葛宏文,我们已侦察出他的下落了,这不,我的时候,把他的表弟带来见您了。”曹刚狂喜地说着,一面把站在后边的艾洪水拉到前边来,做着介绍,“他叫艾宏绥,早年也是个疯狂的共党分子,如今早跟他表哥分道扬镳了,是他侦察出来的。”

  殷汝耕睁大眼睛,把艾洪水上下打量一番,改用温和的口吻说:

  “艾先生,真有点相见恨晚哪!早年我在东洋留学,就认识周树人①一伙,标榜救国;还有更甚者,宣传赤化,我都不与他们为伍。至于共产学说,幼稚的年轻人最容易上当,误入歧途。这不要紧,当今像国府要人周佛海、陈公博等人,当年都曾加入过中共,其后还不是都退出共党而加入国民党并当了大官了吗?这就是‘知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呀!”殷汝耕已完全忘记了他的悲哀,摇头晃脑地说着,卖弄着他的学问,随后他突然提高了声音,用尖厉的嗓音说:“至于你表哥,在背后给张庆余出谋划策,伤害了那么多日本友邦人士,真该千刀万剐!如果我逮着他,就得用中国古代的宫刑,用车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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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即鲁迅本名。

  艾洪水刚才看见殷汝耕拜佛时那副文弱慈善的模样,这时全从他那苍白的脸上消退,换上的是一副凶相毕露的面容,这使艾洪水心里有些惊愕了。

  “艾先生!你保准能抓到你表哥吗?”殷汝耕攥着艾洪水的手腕,用眼紧盯着他的脸逼问着。

  “能,一定能……”艾洪水在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唯唯诺诺地说,真有点噤若寒蝉的意味。

  那一天中午,赤藤宪兵队长特设了一桌酒席,给即将出狱的殷汝耕压惊,给今井上司送行。饭后,今井要求宪兵队派汽车把殷汝耕送回公馆,曹刚和艾洪水搀扶着殷汝耕走上汽车,驶向东城,朝大阮府胡同的殷宅奔去。

  在车里曹刚对艾洪水说:

  “我们当务之急,是赶快赶到天津,抓你表哥归案。”

  “是的,事不宜迟,越快越好!”艾洪水说。

  把殷汝耕送回家,他的太太井上慧民早已在公馆的前厅迎接他们,行着日本妇人双手扶膝、一躬到地的鞠躬礼。前一天她弟弟井上乔之已从拘留所开释,她得到丈夫今天就要平安回家的消息,所以早就梳妆打扮齐毕,在此恭候。

  偌大的客厅里,也早已摆好水果、小茶食和福建大漆的八珍果盒,盖碗香茶。曹刚用日语和井上姐弟两人说着安慰的客套话。

  艾洪水听不懂他们叽哩哇啦说的是什么,便坐在那里东看西瞧地在心里评价着这座十分讲究的宅第。这座宅院有前后两院,由雕梁画栋的游廊贯穿,方砖铺地,房屋高大宽敞,除卧室外,有书房、内外客厅和客房。屋前还有两棵高大的海棠树,两片花畦,这使他非常羡慕。

  “过这样的生活,才够惬意!别看殷汝耕坐了半年宪兵队,出来一样享清福,不像我从记事起就寄人篱下,仰别人鼻息。哼,这回看我下水干干,也绝不会比你曹刚差!”艾洪水在心里这样对自己发誓,他想到这次要抓住他表哥,他立了功,也会给他犒赏和晋升,于是他着急地对曹刚催促着说:

  “克柔,我们快点赶到天津去掏窝儿吧,怕夜长梦多,情况有变哪!”

  殷汝耕坐在皮沙发椅里,本来已在疲惫地打盹儿,听到艾洪水这么说,立刻睁开半闭的大眼,冲着曹刚说:

  “克柔,艾先生说的对,事不宜迟,赶紧把那姓葛的小子抓着,才替我报这个深仇大恨!啊,我的锦绣前程,什么‘华北国’之组阁,均成泡影了!这场噩梦!全是姓葛的那小子跟张庆余给搅和坏啦!张庆余我抓不着,抓住姓葛的小子才行,有什么结果,务必告诉我一声,我恨得牙根儿痒痒,如果你们逮着他,我要亲手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啖他的肉,喝他的血!克柔,我不是赶你走,是为了让你去的快,改天有工夫再闲聊天吧!”说完他又半闭上眼睛,用手摆弄着腕上那挂缠了几遭儿的长念珠,默数着数儿。

  “好,长官,那就再见了!您放心,他就是七十二变的孙猴儿,也逃不出我这如来佛的手心儿。今井武官已通知天津宪兵队,严密看守监视,他小子有几个翅膀?哼,不是我吹牛,您就焚香祷告,专等我的好消息吧!”

  他俩终于离开了殷公馆,司机春根把他俩送到棋盘街北平市警察局。为了赶路,曹刚跟警察局长潘毓桂说了一声“我有要事,奉今井命,去抓共党大头目”,便要了一辆吉普车,直奔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