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語録》(清)石濤


  一  一畫  二  了法  三  變化  四  尊受
  五  筆墨  六  運腕  七  絪縕[糸因][蘊]
  八  山川  九  皴法  十  境界  十一 蹊徑
  十二 林木  十三 海濤  十四 四時
  十五 遠塵  十六 脱俗  十七 兼字  十八 資任

  一畫章 第一
  大古無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於何立。立於一畫。
  一畫者衆有之本,萬象之根,見用於神,藏用於人,而世人不知。所以一畫之法,乃自我立。立一畫之法者,蓋以無法生有法,以有法貫衆法也。
  夫畫者:從於心者也;
  山川人物之秀錯、鳥獸草木之性情、池榭樓臺之矩度,未能深入其理,曲盡其態,終末得一畫之洪規也。行遠登高,悉起膚寸。此一畫,収盡鴻濛之外。即億萬萬筆墨,未有不始於此而終於此。惟聽人之握取之耳。
  人能以一畫具體而微,意明筆透。腕不虚則畫非是,畫非是則腕不靈。動之以旋,潤之以轉,居之以曠。出如截,人如掲。能圓能方,能直能曲,能上能下,左右均齋,幽凹突兀,断截横斜。如水之就深,如火之炎上。自然而不容毫髪強也。用無不神而法無不貫也,理無不入而態無不盡也。
  信手一揮,山川人物、鳥獸草木、池榭樓臺,取形用勢,寫生揣意,運情摸景,顯露隠含。人不見其畫之成,畫不違其心之用。
  蓋自太朴散而一畫之法立矣。一畫之法立而萬物著矣。故曰:
  “吾道一以貫之。”

  了法章 第二
  規矩者,方圓之極則也。天地者,規矩之運行也。世知有規矩,而不知夫乾旋坤轉之義。此天地之縛人於法,人之役法於蒙。雖攘先天後天之法,終不得其理之所存。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爲法障之也。古今法障不了,由一畫之理不明。一畫明,則障不在目,而畫可從心。畫從心而障自遠矣。
  夫畫者:形天地萬物者也。舍筆墨,其何以形之哉?
  墨受於天,濃淡枯渇随之。筆操於人,勾皴烘[火共]染随之。古之人,未嘗不以法爲也。無法則於世無限焉。是一畫者,非無限而限之也。非有法而限之也。法,無障;障,無法。法自畫生,障自畫退。法障不参,而乾旋坤轉之義得矣。畫道彰矣。一畫了矣。

  變化章 第三
  古者,識之具也。化者,識其具而弗爲也。具古以化,未見夫人也。嘗憾其泥古不化者。是識拘之也。識拘於似,則不曠。故君子,惟借古以開今也。
  又曰:“至人無法。”
  非無法也。無法而法,乃爲至法。凡事,有經必有權,有法必有化。一知其經,即變其權。一知其法,即工於化。
  夫畫:
  天下變通之大法也。山川形勢之精英也。
  古今造物之陶冶也。陰陽氣度之流行也。
  借筆墨以寫天地萬物,而陶泳乎我也。今人不明乎此。動則曰:“某家皴點,可以立脚,非似某家山水,不能傳久。某家清澹,可以立品,非似某家工巧,祇足娯人。”是我爲某家役,非某家爲我用也。縦逼似某家,亦食某家殘羹矣。於我何有哉。
  或有謂余曰:“某家博我也。某家約我也。我將於何門戸,於何階級,於何比擬,於何効驗,於何點染,於何鞹[革郭]皴,於何形勢,能使我即古而古即我?”
  如是者,知有古而不知有我者也。我之爲我,自有我在。古之鬚眉,不能生在我之面目。古之肺腑,不能安入我之腹腸。我自發我之肺腑,掲我之鬚眉。縦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爲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於古何師而不化之有。

  尊受章 第四
  受與識。先受而後識也。識然後受,非受也。古今至明之士,藉其識而發其所受,知其受而發其所識。不過一事之能,其小受小識也。未能識一畫之權,擴而大之也。
  夫一畫:含萬物於中。
  畫受墨,
  墨受筆,
  筆受腕,
  腕受心。
  如天之造生,地之造成。此其所以受也。然貴乎人能尊。得其受而不尊,自棄也。得其畫而不化,自縛也。夫受:畫者必尊而守之,彊而用之,無間於外,無息於内。
  《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彊不息。”
  此乃所以尊受之也。

  筆墨章 第五
  古之人,有有筆有墨者,亦有有筆無墨者,亦有有墨無筆者。
  非山川之限於一偏,而人之賦受不齊也。墨之濺筆也以靈,筆之運墨也以神。墨非蒙養不靈,筆非生活不神。
  能受蒙養之靈而不解生活之神,是有墨無筆也。
  能受生活之神而不變蒙養之靈,是有筆無墨也。
  山川萬物之具體,有反有正,有偏有側,有聚有散,有近有遠,有内有外,有虚有實,有斷有連,有層次有剥落,有豊致有飄緲。此生活之大端也。故山川萬物之薦靈於人,因人操此蒙養生活之權。苟非其然,焉能使筆墨之下,有胎有骨,有開有合,有體有用,有形有勢,有拱有立,有蹲有跳,有潜伏有衝霄,有崱[山/則]屶有磅礴[石薄],有嵯峨有巑岏[山賛][山元],有奇峭有險峻。一一盡其靈,而足其神。

  運腕章 第六
  或曰:“繪譜畫訓,章章發明。用筆用墨,處處精細。自古以來,從未有山海之形勢,駕諸空言,托之同好。想大滌子,性分太高,世外立法,不屑從浅近處下手耶?”
  異哉斯言也。受之於遠,得之最近。識之於近,役之於遠。
  一畫者,字畫下手之淺近功夫也。
  變畫者,用筆用墨之淺近法度也。
  山海者,一丘一壑之浅近張本也。
  形勢者,鞹[革郭]皴之淺近綱領也。
  苟徒知方隅之識,則有方隅之張本。警如方隅中有山焉,有峯焉。斯入也,得之一山,始終圖之,得之一峯,始終不變。是山也,是峯也,轉使脱瓿[部瓦]雕鑿於斯人之手,可乎不可乎。且也,
  形勢不變,徒知鞹[革郭]皴之皮毛。
  畫法不變,徒知形勢之拘泥。
  蒙養不齊,徒知山川之結列。
  山林不備,徒知張本之空虚。
  欲化此四者,必先從運腕入手也。腕若虚靈,則畫能折變。筆如載掲,則形不癡蒙。
  腕受實,則沈著透徹;腕受虚,則飛舞悠揚。
  腕受正,則中直藏鋒;腕受仄,則畝倚斜盡致。
  腕受疾,則操縦得勢;腕受遲,則拱揖有情。
  腕受化,則渾合自然;腕受變,則陸離谲[言橘]怪。
  腕受奇,則神工鬼斧。腕受神,則川嶽薦靈。

  絪縕[糸因][蘊]章 第七
  筆與墨會,是為絪縕[糸因][蘊]。絪縕[糸因][蘊]不分,是爲混沌。闢混沌者,舎一畫而誰耶?
  畫於山則靈之,畫於水則動之,畫於林則生之,畫於入則逸之。得筆墨之會,解絪縕[糸因][蘊]之分,作闢混沌手,傳諸古今,自成一家,是皆智得之也。
  不可雕鑿,不可板腐,不可沈泥,不可牽連,不可脱節,不可無理。在於墨海中,立定精神,筆鋒下決出生活,尺幅上換去毛骨,混沌裏放出光明。縦使筆不筆,墨不墨,畫不畫,自有我在。蓋以運夫墨,非墨運也。操夫筆,非筆操也。脱夫胎,非胎脱也。自一以分萬,自萬以治一,化一而成絪縕[糸因][蘊]。天下之能事畢矣

  山川章 第八
  得乾坤之理者,山川之質也。得筆墨之法者,山川之飾也。
  知其飾則非理,其理危矣。知其質而非法,其法微矣。是故古人知其微危,必獲於一。一有不明,則萬物障。一無不明,則萬物齊。畫之理,筆之法,不過天地之質與飾也。
  山川,天地之形勢也:
  風雨晦明,山川之氣象也。
  疎密深遠,山川之約徑也。
  縦横呑吐,山川之節奏也。
  陰陽濃淡,山川之凝神也。
  水雲聚散,山川之聯屬也。
  蹲跳向背,山川之行藏也。
  高明者天之權也,博厚者地之衡也。
  風雲者天之束縛山川也,水石者地之激躍山川也。
  非天地之權衡,不能變化山川之不測。 雖風雲之束縛,不能等九區之山川於同模。 雖水石之激耀,不能別山川之形勢於筆端。 且山水之大,廣土千里,結雲萬里,羅峯列嶂。
  以一管窺之,即飛仙恐不能周旋也,
  以一畫測之,即可參天地之化育也。
  測山川之形勢,度地土之廣遠,審峯障之疎密,識雲烟之蒙昧。正踞千里,邪睨萬重,統歸於天之權、地之衡也。
  天有是權,能變山川之精靈。地有是衡,能運山川之氣脉。我有是一畫,能貫山川之形神。
  此予五十年前,未脱胎於山川也。亦非糟粕其山川而使山川自私也。山川使予代山川而言也。山川脱胎於予也,予脱胎於山川也。捜盡奇峯打草稿也。山川與予,神遇而跡化也。所以終歸之於大滌也。


  皴法章 第九
  筆之於皴也,開生面也。
  山之爲形萬状,則莫開面,非一端。世人知其皴,失卻生面。縦使皴也,於山乎何有。
  或石或土,徒寫其石與土,此方隅之皴也。非山川自具之皴也。如山川自其之皴,則有峯名各異,體奇面生,具状不等。故皴法自別。有捲雲皴、劈斧皴、披麻皴、解索皴、鬼面皴、骷[骨古]髏皴、亂柴皴、芝麻皴、金碧皴、玉屑皴、彈窩皴、礬頭皴、没骨皴,皆是皴也。
  必因峯之體異,峯之面生,峯與皴合,皴自峯生。
  峯不能變皴之體用。皴卻能資峯之形勢。
  不得其峯,何以變。不得其皴,何以現。
  峯之變與不變,在於皴之現與不現。
  皴有是名,峯亦有是形。如天柱峯、明星峯、蓮花峯、仙人峯、五老峯、七賢峯、雲臺峯、天馬峯、獅子峯、峨眉峯、瑯琊[王邪]峯、金輸峯、香鑪峯、小華峯、匹練峯、回雁峯。
  是峯也居其形,是皴也開其面。然於運墨操筆之時,又何待有峯皴之見。
  一畫落紙,衆畫随之。一理纔具,衆理附之。
  審一畫之來去,達衆理之範圍,山川之形勢得定,古今之皴法不殊。
  山川之形勢在畫,
  畫之蒙養在墨,
  墨之生活在操,
  操之作用在持。
  善操運者内實而外空。因受一畫之理,而應諸萬方。所以毫無悖謬。
  亦有内空而外實者,因法之化,不假思索,外形已具,而内不載也。
  是故古之人,虚實中度,内外合操,畫法變備,無疵無病,得蒙養之靈,運用之神。正則正,仄則仄,偏側則偏側。若夫面牆塵蔽而物障,有不生憎於造物者乎。

  境界章 第十
  分彊三疊?兩段,似乎山水之失。然有不失之者,如自然分彊者:“到江呉地盡,隔岸越山多。”是也。毎毎寫山水,如開闢分破,毫無生活,見之即知。
  分彊三疊者,一層地,二層樹,三層山。望之何分遠近。寫此三疊,奚翅印刻。
  兩段者,景在下,山在上。俗以雲在中,分明隔倣兩段。
  爲此三者,先要貫通一氣,不可拘泥。分彊三疊?兩段,偏要突手作用,纔見筆力,即入千峯萬壑,倶無俗迹。爲此三者入神,則於細砕有失,亦不礙矣。

  蹊徑章 第十一
  寫畫有蹊徑六則: 對景不對山、對山不對景、倒景、借景、截斷、險峻,此六則者,須卞辨畫之;
  對景不對山者,山之古貌如冬,景界如春。此對景不對山也。
  樹木古朴如冬,其山如春。此對山不對景也。
  如樹木正,山石倒。山石正,樹木倒。皆倒景也。
  如空山沓冥,無物生態,借以疏柳嫩竹,橋梁草閣,此借景也。
  截斷者,無塵俗之境,山水樹木,翦頭去尾,筆筆處處,皆以截斷。而截断之法,非至鬆之筆,莫能入也。
  險唆者,人跡不能到,無路可入也。如島山渤海,蓬莱方壺,非仙人莫居,非世人可測。此山海之險峻也。若以畫圖險峻,只在峭峯懸崖,棧道崎嶇之險耳。須見筆力是妙。

  林木章 第十二
  古人寫樹,或三株五株九株十株,令其反正陰陽,各自面目,参差高下,生動有致。
  吾寫松柏古槐古檜之法,如三五株,其勢似英雄起舞,俛仰蹲立,蹁躚[足扁][足遷]排宕,或硬或軟。運筆運腕,大都多以寫石之法寫之。
  四指五指三指,皆随其腕轉,與肘伸去縮来,齊並一力。其運筆極重處,卻須飛提紙上,消去猛氣,所以或濃或淡,虚而靈,空而妙。大山亦加此法。餘者不足用。
  生辣中求破砕之相。此不説之説矣。

  海濤章 第十三
  海有洪流,山有潜伏。海有呑吐,山有拱揖。海能薦靈,山能脈運。
  山有層巒疊嶂,邃谷深崖,巑岏[山賛][山元]突兀。嵐氣霧露煙雲畢至。猶如海之洪流,海之呑吐。此非海之薦靈,亦山之自居於海也。
  海亦能自居於山也。海之汪洋,海之含泓,海之激笑,海之蜃楼雉氣,海之鯨躍龍騰,海潮如峯,海汐如嶺。此海之自居於山也。非山之自居於海也。
  山海自居若是,而人亦有目視之者,如瀛州、阆[門艮]苑、弱小、蓬莱、元圃、方壷,縦使棋布星分,亦可以水源龍脈推而知之。
  若得之於海,失之於山。得之於山,失之於海。是人妄受之也。
  我受之也,山即海也,海即山也。山海而知我受也。皆在人一筆一墨之風流也

  四時章 第十四
  凡寫四時之景,風昧不同,陰晴各異,審時度候爲之。
  古人寄景於詩;
  其春曰:
  毎同沙草發,長共水雲連
  其夏曰:
  樹下地常蔭,水邉風最涼
  其秋日:
  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蒼然
  其冬日:
  路渺筆先到,地寒墨更圓
  亦有冬不正令者,其詩曰:
  雲慳天欠冷,年近日添長
  雖値冬似無寒意。
  亦有詩曰:
  殘年日易暁,夾雪雨天晴
  以二詩論畫,欠冷、添長、易暁、夾雪。摸之不獨於冬,推之三時,各随其令。
  亦有半晴半陰者,如:
  片雲明月暗,斜日雨邉晴
  亦有似晴似陰者:
  未須愁日暮,天際是輕陰
  予拈詩意以爲畫意,未有景不随時者。満目雲山,随時而變。以此哦之,可知畫即詩中意,詩非畫裏禪乎?

  遠塵章 第十五
  人爲物蔽,則與塵交。人爲物便,則心受勞。勞心於刻畫,而自毀。蔽塵於筆墨,而自拘。此局隘人也。但損無益,終不快其心也。
  我則物随物蔽,塵随塵交,則心不勞。心不勞,則有畫矣。畫乃人之所有,一畫人所未有。
  夫畫:貴乎思。思其一,則心有所著而快。所以畫,則晴微之入,不可測矣。想古人未必言此,特深發之。

  脱俗章 第十六
  愚者與俗同識。愚不蒙則智,俗不濺則清。俗因愚受,愚因蒙昧。故至人不能不達,不能不明。達則變,明則化,受事則無形,治形則無迹。運墨如已成,操筆如無爲。尺幅管天地山川萬物而心淡若無者,愚去智生,俗除清至也。

  兼字章 第十七
  墨能裁培山川之形,筆能傾覆山川之勢。未可以一邱一壑而限量之也。古今人物,無不細悉。必使墨海抱負,筆山駕馭,然後廣其用。所以八極之表、九土之變、五嶽之尊、四海之魔,放之無外,収之無内。世不執法,天不執能,不但其顯於畫,而又顯於字。
  字與畫者,其具兩端,其功一體。
  一畫者,字畫先有之根本也。
  字畫者,一畫後天之經權也。能知經權,而忘一畫之本者,是由子孫而失其宗支也。能知古今不泯而忘其功之不在人者,亦由百物而失其天之授也。
  天能授人以法,不能授人以功。天能授人以畫,不能授人以變。
  人或棄法以伐功,人或離畫以務變。是天之不在於人,雖有字畫,亦不傳焉。
  天之授人也,因其可授而授之,亦有大知而大授,小知而小授也。所以古今字畫,本之天而全之人也。自天之有所授而人之大知小知者,皆莫不有字畫之法存焉,而又得偏廣者也。我故有兼字之論也。

  資任章 第十八
  古之人,寄與於筆墨,假道於山川,不化而應化,無爲而有爲。身不炫[火玄]而名立。因有蒙養之功、生活之操,載之寰宇,已受山川之質也。
  以墨運觀之,則受蒙養之任;以筆操観之,則受生活之任。
  以山川觀之,則受胎骨之任;以鞹[革郭]皴觀之,則受畫變之任。
  以滄海觀之,則受天地之任;以坳[土幼]堂観之,則受須臾之任。
  以無爲觀之,則受有為之任;以一畫観之,則受萬畫之任。
  以虚腕觀之,則受頴脱之任。
  在任者,必先資其任之所任,然後,可以施之於筆。如不資之,則局隘浅陋,有不任其任之所爲。

  且天之任於山無窮:
  山之得體也,以位;山之薦靈也,以神。
  山之變幻也,以化;山之蒙養也,以仁。
  山之縦衡也,以動;山之潜伏也,以静。
  山之拱揖也,以禮;山之紆徐也,以和。
  山之環聚也,以謹;山之虚靈也,以智。
  山之純秀也,以文;山之蹲跳也,以武。
  山之峻厲也,以險;山之逼漢也,以高。
  山之渾厚也,以洪;山之淺近也;以小。
  此山受天之任而任,非山受任以任天也。人能受天之任而任,非山之任而任人也。
  由此推之,此山自任而任也。不能遷山之任而任也。是以仁者,不遷於仁而樂山也。

  山有是任,水豈無任耶。水非無爲而無任也。
  夫水:
  汪洋廣澤也,以徳;卑下循禮也,以義。
  潮汐不息也,以道;決行激躍也,以勇。
  瀠[水縈]洄平一也,以法;盈遠通達也,以察。
  沁泓鮮潔也,以善;折旋朝東也,以志。
  其水,見任於瀛潮溟渤之間者,非此素行其任,則又何能周天下之山川,通天下之血脈乎。
  人之所任於山不任於水者,是猶沈於滄海而不知其岸也。亦猶岸之不知有滄海也。
  是故知者,知其畔岸,逝於川上,聽於源泉,而樂水也。

  非山之任,不足以見天下之廣。非水之任,不足以見天下之大。
  非山之任,水不足以見乎周流。非水之任,山不足以見乎環抱。
  山水之任不著,則周流環抱無由。周流環抱不著,則蒙養生活無方。
  蒙養生活有操,則周流環抱有由。周流環抱有由,則山水之任息矣。

  吾人之任山水也:
  任不在廣,則任其可制。任不在多,則任其可易。
  非易不能任多,非制不能任廣。
  任不在筆,則任其可傳。任不在墨,則任其可受。
  任不在山,則任其可静。任不在水,則任其可動。
  任不在古,則任其無荒。任小在今,則任其無障。
  是以古今不亂,筆墨常存。因其浹洽斯任而已矣。
  然則此任者,誠蒙養生活之理,以一治萬,以萬治一。
  不任於山,不任於水,不妊於筆墨,不任於古今,不任於聖人。
  是任也,是有其資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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