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画语集萃》


  ●画理
  (一)
  中国古代优秀的画家,都是能够深切的去体验大自然的。徒画临摹,得不到自然的要领和奥秘,也就限制了自己的创造性。事事依人作嫁,那便没有自己的见解了。——见朱金楼《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上)》(刊1957年《美术研究》二月号)
  (二)
  作山水应得山川的要领和奥秘,徒事临摹,便会事事依人作嫁,自为画者之末学。——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三)
  法从理中来,理从造化变化中来。法备气至,气至则造化入画,自然在笔墨之中而跃现于纸上。——1953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四)
  我要游遍全国,一方面看尽各种山水的曲折变化;一方面到了某处,便发现某时代某家山水的根据,便十分注意于实际对象中去研究那家那法,同时勾取速写稿,并且以自然的无穷丰富,我也就在实际的对象中,去控索各种各样的表现方法。——见朱金楼《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上)》
  (五)
  学那家那法,固然可以给我们许多启发;但那家那法,都有实际的自然作根据。古代画家往往写生他的家乡山水,因而形成了他自己独到的风格和技巧。——见朱金楼《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上)》
  (六)
  古人论画,常有“无法中有法”、“乱中不乱”、“不齐之齐”、“不似之似”、“须入乎规矩之中,又超乎规矩之外”的说法。此皆绘画之至理,学者须深悟之。——1955年3月病中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七)
  对景作画,要懂得“舍”字;追写物状,要懂得“取”字。“舍”、“取”可由人。懂得此理,方可染翰挥毫。——1955年3月病中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八)
  画山水要有神韵,画花鸟要有情趣,画人物要有情又有神。图画取材,无非天、地、人。天,山川之谓;地,花草、虫鱼、翎毛之谓,画花草,徒有形似而无情趣,便是纸花;画人最复杂,既要有男、女、老、幼之别,又要有性格之别,更要有善、恶、喜、怒之别。
  (九)
  山水画家,对于山水创作,必然有着它的过程,这个过程有四:一是“登山临水”,二是“坐望苦不足”,三是“山水我所有”,四是“三思而后行”。此四者,缺一不可。
  “登山临水”是画家第一步,接触自然,作全面观察体验。
  “坐望苦不足”,则是深入细致的看,既与山川交朋友,又拜山川为师,要心里自自然然,与山川有着不忍分离的感情。
  “山水我所有”,这不只是拜天地为师,还要画家心占天地,得其环中,做到能发山川的精微。
  “三思而后行”,一是作画之前有所思,此即构思;二是笔笔有所思,此即笔无妄下;三是边画边思。此三思,也包含着“中得心源”的意思。
  ——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
  三陵自然之山,总是有黑有白的。全白之山,实为纸上之山,自然中不是这样。清代四王之山全白,因为他们都专事模仿,不看真山,不研究真山之故。——见朱金楼《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上)》
  (十一)
  艺术各品种是相通的,摄影虽是外来的,但是好的摄影也能传山水之神,从自然中宛然见到笔墨。
  看照片也是师法造化的一种办法,学画既要研究画史、画理、画论,更要探究画迹,师法造化,比较前人得失后,才能走出自己的路子。
  ——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回忆黄宾虹老师论画片断》(刊1982年《新美术》第四期)
  (十二)
  作画应使其不齐而齐,齐而不齐。此自然之形态,入画更应注意及此,如作茅檐,便须三三两两,参差写去,此是法,亦是理。——1952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三)
  中国画讲究大空、小空,即古人所谓“密不通风,疏可专马”。
  疏可走马,则疏处不是空虚,一无长物,还得有景。密不通风,还得有立锥之地,切不可使人感到窒息。许地山有诗:“乾坤虽小房栊大,不足回旋睡有馀”。此理可用之于绘画的位置经营上。
  ——1952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四)
  我说“四王”、汤、戴陈陈相因,不是说他们功夫不深,而是跳不出古人的圈子。有人说我晚年的画变了,变得密、黑、重了,就是经过师古人又师今人,更师造化,饱游饫看,勤于练习的结果。——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十五)
  山水的美在“浑厚华滋”,花草的美在“刚健婀娜”。笔墨重在“变”字,只有“变”才能达到“浑厚华滋”和“风健婀娜”。明白了这一点,才能脱去凡俗。——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十六)
  初学(画)宜重视者三:一曰笔墨,由练习(书画)、读书得之;二曰源流,由临摹赏鉴悟之;三曰创造,由游览写生成之。非明笔墨则源流莫窥,未讲源流则创造无法,未讲创造则新境界又从何而来?——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十七)
  (画)先求实,后求虚,先从容易的,再后到难的。讲虚实有难易,但不是好环,整幅画中没有实的地方,那里还有虚的地方,虚实是相生的。
  从那里画起?还不是一笔笔画起。要懂得虚实不是这笔虚那那笔实,而是从通幅的气势意境来着眼的。虚人从实处看,实要从虚实处看。
  ——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十八)
  婀娜多姿是花草本性,但花草是万物中生机最盛。的疾风知劲草,刚健在内,不为人觉察而已。——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十九)
  游黄山,可以想到石涛与梅瞿山的画;画黄山,心中不可先存石涛的画法。王石谷、王原祁心中无刻不存大痴的画法,故所画一山一水,便是大痴的画,并非自己的面貌。但作画也得有传统的画法,否则如狩猎田野,不带一点武器,徒有气,力依然获益不大。——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二十)
  书画同源,理一也。若夫笔力之刚柔,用腕之灵活,体态之变化,格局之安排,神采之讲求,衡之书画,固无异也。——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二十一)
  师造化,多写生很重要!——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二十二)
  写生只能得山川之骨,欲得山川之气,还得闭目沉思,非领略其精神不可。余游雁荡过瓯江时,正值深秋,对景写生,虽得图甚多,也只是瓯江之骨耳。——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二十三)
  天下书多读不完,最忌懒惰;天下景多画不尽,最怕乱涂。——1952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二十四)
  山峰有千态万状,所以气象万千,它如人的状貌,百个人有百个样。有的山峰如童稚玩耍,嬉嬉笑笑,活活泼泼;有的如力士角斗,各不相让,其气甚壮;有的如老人对坐,读书论画,最为幽静;有的如歌女舞蹈,高低有节拍。当云雾来时,变化更多,峰峦隐没之际,有的如少女含羞,避而不见人;有的如盗贼乱窜,探头探脑。变化之丰富,都可以静而求之。此也是画家与诗人着眼点的不同处。——1952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二十五)
  石涛曾说“搜尽奇峰打草稿”,此最要紧。进而就得多打草图,否则奇峰亦不能出来。懂得搜奇峰是懂得妙理,多打草图是能用苦功;妙理、苦功相结合,画乃大成。——1955年2月病中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二十六)
  作画时,要心在画中之物,石涛深悟此理。画黄山松,要懂得黄山松之情意,做诗也如此。我曾作《迎送松》诗道:“今古几游客,劳劳管送迎,苍官不知老,披拂自多情”。——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二十七)
  学画如打铁,要趁火热的时候打,不能停,不能歇。又如逆水行舟,不进便是退。——1934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二十八)
  古人谓山分朝阳山、夕阳山、正午山。朝阳山、夕阳山因阳光斜射之故,所以半阴半阳,且炊烟四起,云雾沉积。正午山因阳光当头直射之故,所以近处平坡白,远处峦头黑。因此在中国山水画上,常见近处山反淡,远处山反浓,即是要表现此种情景。此在中国画之表现上乃合理者,并无不科学之处。而且亦形成中国山水画上之特殊风格。不同于西洋山水画上之表现。——见朱金楼《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上)》
  (二十九)
  应该从实到虚,先要有能力画满一张纸,满纸能实,然后求虚。——见朱金楼《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上)》
  (三十)
  实中虚白处,不论其大小、长短、宽狭,要能在气脉上互相连贯,不可中断,否则便要窒塞。但所谓气脉上的连贯,并非将虚折白的各个部分都连贯起来。实中虚白处,既要气脉连贯,又要取得龙飞凤舞之形。如此使实处既能通泄,也使通幅有灵动之感,更能使通幅有气势。——见朱金楼《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上)》
  (三十一)
  画有四病,邪、甜、俗、赖是也。邪是用笔不正;甜是画无内在美;俗是意境平凡,格格调不高;赖是泥古不化,专事摹仿。——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三十二)
  一幅画,有山、有石、有溪流、有瀑布、有树木楼阁,如果用笔不分明,什么东西都分不出,立不起了。但是它们的神采、气势、内在的美,又是相通的。更随着时季、环境在变化。如果用黑不融洽,什么东西都变成一个死物了。——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三十三)
  宋人夏珪,元人云林(倪瓒)杂树最有法度,尤以云林所画《狮子林图》,可谓树法大备。杂树宜参差,但须乱而不乱,不齐而齐;笔应有枯有湿,点须密中求疏,疏中求密。古人论画花卉,谓密不通风,疏可走马,画杂树亦应如此。——1953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画法
  (一)
  用笔一涉图绘,则有关乎全局,不可不慎。
  笔乃提纲挈领之总枢纽,遍于全画,以通呼吸,一若血脉之贯注全身。
  意存笔先,笔外意内,画尽意在,像尽神全,是则非独有笔时须见生命,无笔时亦须有神机内蕴,馀意不尽。以有限示无限,至关重要。
  ——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二)
  笔力透入纸背,是用笔之第二妙处,第一妙处,还在于笔到纸上,能押得住纸。画山能重,画水能轻,画人能活,方是押住纸。——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三)
  作画最忌描、涂、抹。描,笔无起伏收尾,也无一波三折;涂,是仅见其墨,不见其有笔,即墨中无笔也;抹,横拖直拉,非人用笔,是人被笔所用。——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四)
  用笔时,腕中之力,应藏于笔之中,切不可露出笔之外。锋要藏,不能露,更不能在画中露出气力。——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五)
  赵孟頫谓“石如飞白木如籀”,颇有道理。精通书法者,常以书法用于画法上。昌硕先生深悟此理。我画树枝,常以小篆之法为之。——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六)
  吾尝以山水作字,而以字作画。
  凡山,其力无不下压,而气则莫不上宣,故《说文》曰:“山,宣也”。吾以此为字之努;笔欲下而气转向上,故能无垂不缩。
  凡水,虽黄河从天而下,其流百曲,其势亦莫不准于平,故《说文》曰:“水,准也”,吾以此为字之勒;运笔欲圆,而出笔欲平,故能逆入平出。
  凡山,一连或三峰或五峰,其气莫不左右相顾,牝牡相得;凡山之石,其左者莫不皆左,右者莫不皆右。凡水,其波浪起伏无不齐,而风之所激则时或不齐。吾以此知字之布白,当有顾盼,当有趋向,当寓齐于不齐,寓不齐于齐。
  凡画山,其转折处,欲其圆而气厚也,故吾以怀素草书折钗股之法行之。
  凡画山,其向背处,欲其阴阳之明也,故吾以蔡中郎八分飞白之法行之。
  凡画山,有屋有桥,欲其体正而意贞也,故吾以颜鲁公书如锥画沙之法行之。
  凡画山,其远树及点苔,欲其浑而沉也,故吾以鲁公正书如印印泥之法行之。
  凡画山,山上必有云,欲其流行自在而无滞相也,故吾以钟鼎大篆之法行之。
  凡画山,山下必有水,欲其波之整而理也,故吾以(李)斯翁小篆之法行之。
  凡画山,山中必有隐者,或相语,或独哦,欲其声之可闻而不可闻也,故吾以六书会意之法行之。
  凡画山,山中必有屋,屋中必有人,屋中之人,欲其不可见而可见也,故吾以六书象形之法行之。
  凡画山,不几真似山;凡画水,不必真似水;欲其察而可识,视而见意也,故吾以六书指事之法行之。
  ——见陈柱《八桂豪游图记》(刊1936年《学术世界》一卷第十一期)
  (七)
  落笔应无往不复,无垂不缩。往而复,使用笔沉着不浮。——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八)
  作画运用中锋有两法:一是剑脊法,线之中间留有一条白痕,两面光,宜画秋树枯木,非下苦功,不易得法。一是圆柱法,线之中间有一条黑痕,两面光,画巨石常用,画树亦可。——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九)
  用侧锋特点,在于一面光,一面成锯齿形。余写雁荡、武夷景色,多用此笔。——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
  三陵 勾勒用笔,要有一波三折。波是起伏的形态,折是笔的方向变化,描时可随对象的起伏而变化。王蒙善用解索皴,即以此得法。——1952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一)
  皴法变化极多,打点亦可作皴,古人未有此说,余于写生时悟得之。——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二)
  积点可成线,然而点又非线。点可千变万化,如播种以种子,种子落土,生长成果,作画亦如此,故落点宜慎重。《芥子园》中论画点,似嫌过板,法宜活,而不宜板,学者应深悟之。
  画中两线相接,与木工接木不同,木工之意在于牢固,画者之意在于气不断。
  ——1952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三)
  作画打点,应运用实中有虚法,才能显出灵空不刻板。——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四)
  点点染染,用笔运墨宜分明,但又不要太分明。应该既分明,又不分明为妙。画春光明媚,点染不必太分明,宜求其通体光洁,此是以不分明而求分明。画湖山烟雨,点染宜分明,当于笔迹间得雨意,墨韵中出烟雾,此是以分明而使不分明。画法善变,学者可以一试。——1952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五)
  笔之外现,唯墨是赖。半千、石涛均在墨法上争上游。必须勤于练习,勇于探索,以发古人墨法之秘。
  笔者,点也,线也,骨骼也;墨者,肌体也,神采也。笔求其刚,求其柔,求其拙,求其纵,在因时制宜。墨求其苍,求其老,求其润,求其腴,随境参酌,要与笔相水乳。
  物之见出轻重、向背、明晦者赖墨,表郁勃之气者墨,状明秀之容者墨;笔所以示画之品格,墨也未尝不表画之品格;墨所以见画之丰神,笔也未尝不见画之丰神,精神气息,初无二致。
  干、墨、浓、淡、湿,谓墨之五彩,如红、黄、青、紫,种类不一。是墨之为用宽广,效果无穷,不让丹青。且惟善用墨者善敷色,其理一也。
  ——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十六)
  用墨有:浓墨法、破墨法、积墨法、淡墨法、泼墨法、焦墨法、宿墨法。作一幅画,均可巧妙运用。倘能极其自然,即得上乘之奥秘,可谓之法备。——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七)
  七种墨法齐用于画,谓之法备;次之,须用五种;至少要用三种;不满三种,不能成画。——见朱金楼《近代山水画大家——黄宾虹先生(上)》
  (十八)
  今人作画,不能食古而不化,要出人头地,还要别开生面。我用积墨,意在墨中求层次,表现山川浑然之气。有人既以为墨黑一团,非人家不解,恐我的功力未到之故。积墨作画,实画道中的一个难关,多加议论,道理自明。——1953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十九)
  古人说墨分六彩,颇有道理。至于分干、淡、白三彩为正墨,湿、浓、黑三彩为副墨,此说我不能同意。因为墨色变化,可以相互为用,如求浓以淡,画黑显白,此法之变化;有干才知有湿,有湿才知有干。故在画法上,自不能有正墨副墨之别。——1952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二十)
  作画不怕积墨千层,怕的是积墨不佳有黑气。只要得法,即使积染千百层,仍然墨气淋漓。古董有“惜墨如金”之说,这是要你作画认真,笔无妄下,不是要你少用墨。世间有美酒,就是要善饮者去尝。中国有墨,就是要书画家尽情去用。善水者,可以在小港中游,也可以在大海中游;善画者,可以只作三两笔使成一局佳构,也可以泼斗墨而成一局好画。——1948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二十一)
  用水在墨更在笔,笔含多水称湿笔,笔含少水称渴笔。湿笔、渴笔,作画时都要用。都是在变化的。先是湿笔,用到后来成渴笔。但湿笔不可成墨猪,渴笔不可成枯木。垢道人下笔“润含春雨,干裂秋风”,非一时之功。要在运笔的徐疾、提按、顿挫、点垛、转折上多练习。——见张振维《浑厚华滋 刚健婀娜》
  (二十二)
  杨龙友(文聪)说自己善用宿墨法,曾努力用功,有其成功处。可惜龙友知其一不知其二,居然宣称自己生平不用破墨法,这又何苦!当时有此评论家也害了他,偏称赞他不用破墨法是硬汉,真是画史中之怪事。——1952年语。见王伯敏编《黄宾虹画语录》

  ◆《黄宾虹画论》

  ◎黄宾虹画论——总论
  中国艺术本是无不相通的。先有金石雕刻,后有绢纸笔墨。书与画亦是一本同源,理法一贯。虽音乐、博弈,亦有与图画相通之处。
  观乎人品,画亦可知。是以画分三品:曰神、曰妙、曰能;三品之上逸品尤高。三品之中有学者为士夫画;浮薄入雅者为文人画;纤巧求工者为院体画;其他诡诞争奇,与夫谨愿近俗者,皆江湖、朝市之亚,不足齿于艺林者也。
  今人作画,不能食古不化,要出人头地,还要别开生面。我用积墨,意在墨中求层次,表现山川浑然之气。有人既以为墨黑一团,非人家不解,恐我的功力未到之故。积墨作画,实画道中的一个难关,多加议论,道理自明。
  学术如树之根本,图画犹学艺之华。桃花能红,李能白,此能品也。桃李凡卉也,若野菊山梅,如隐逸高人,其超出于桃李,人共知之,而共赏爱之。画事品格,人不全知,近市荐绅,往往以清代文人画即中国上品画之代表,不知中国有士夫画为唐宋元明哲精神所系,非清代文人画之比。正以其用笔功力之深,又兼该各种学术涵泳其中,如菊与梅之犯霜雪而其花愈精神也。

  ◎黄宾虹画论——画史、画理、画法论
  魏、晋、六朝画尚内美,有法而不言法,观者可以自悟。吴道子有笔无墨,阎立本不识张僧繇画,李思训金碧楼台,画重外美,丹青炫耀,古法已失。王维、王宰、张、郑虔于诗与书法悟得其传。五代及宋,如荆、关、董、巨,始备六法。
  周秦画言象形,唐以前重采色,北宋重法,元人写意,明人墨戏,至清道咸画学复兴。
  山水画乃写自然之性,亦写吾人之心。山水与人以利益,人生息其间,应予美化之。
  山水画家对于山水创作必然有着它的过程,这个过程有四:一是登山临水,二是坐望苦不足,三是山水我所有,四是三思而后...。此四者,缺一不可。
  登山临水是画家第一步,接触自然,作全面观察体验。
  坐望苦不足,则是深入细致地看,既与山川交朋友,又拜山川为师,要心里自自然然,与山川有着不忍分离的感情。
  山水我所有,这不只是拜天地为师,还要画家心占天地,得其环中,做到能发山川的精微。
  三思而后行,一是作画之前有所思,此即构思;二是笔笔有所思,此即笔无妄下;三是边画边思。此三思,也包■中得心源的意思。
  作画不可照抄对象。要在写实的基础上,去变化对象的状态,使其凸出动人。韩干、赵孟画马,生动有致,乃画家能把马的神态夺出来,取马的精华,而以简洁不乱的笔法把它表现了来。故画中之马,可以比真马更动人。此是化的方法。但要能化,便要求画家对于对象有更深切的观察和认识,不是随随便便能化的。

  ◎黄宾虹画论——笔墨综论
  笔墨之妙,尤在疏密,密不可针,疏可行舟。然要密中能疏,疏中有密,密不能犯,疏而不离,不黏不脱。是书家拨镫法。
  书家拨镫法,言骑马两足跨镫,不即不离,若足黏马腹,则马不舒,而离开则足乏力。古人又谓担夫争道,争中有让,隘路彼此相让而行,自无拥挤之患。
  画有笔墨章法三者,实处也;气韵生动,出于三者之中,虚处也;虚实兼美,美在其中,不重外观。艺合于道,是为精神。实者可言而喻,虚者由悟而通。实处易虚处难。苟非致力于笔墨章法之实处,则虚处之气韵生动不易明。故浅人观画,往往误以设色细谨为气韵,落纸浮滑为生动;不于笔墨章法先明实处之美,安能明晓画中之内美尤在虚处乎?
  作画知用笔之法,由分明而融洽;融洽之中,仍当分明。无法者不足观,而泥法者亦不足观;夫惟先求乎法之中,终超于法之外,不为物理所拘,即无往而非理。
  作画全在用笔下苦功,力能压得住纸而后力透纸背。然用力不可过刚,过刚则枯硬。……刚柔得中方是好画。用笔之法,全在书诀中,有一波三折一语,最是金丹。欧人言曲线美,亦为得解。院体纵横习气,就是太刚。明代浙江人画,惟秀水项德新、孔彰叔侄,与邹衣白、恽道生最佳。

  ◎黄宾虹画论——杂论
  古人善书者,必善画,以画之墨法,通于书法。
  昔董玄宰论画,称读万卷书,盖作画者当多读书;而鉴藏古画者,尤不可不读论画之书。
  看画如看美人,其丰神骨相,有肌体之外者。今人看古迹,必先求形似,次及傅染,次及事实,殊非赏鉴之法。
  古来大家作者无不临摹,藏者尤多副本,真赝诚非易断。然观名大家笔,常有一种雄伟沉着之气在笔墨外,即南宋刘松年、赵千里,亦奇伟古厚,不落花流水纤谨迹象。书画同源,钱舜举谓赵子昂士夫画惟隶体,斯语可信;否则虎邱市上高手能面目如生,而精神不逮也。
  学画无止境,全以用笔为重,刚柔得中,不悖古法,千变万化,出奇无穷可也。笔法必好学深思,朝夕静观。得名画佳品,玩其一点一画,起讫分明,即不蹈于魔障。软弱是清代通病,练习不懈,时时揣摩有得耳。

  《画法要旨》评介
  《画法要旨》,文中提出两个方面的要论,一是将画史以来的各具特色的画风和画家分为三个类型:一是文人画,擅文人画的,有词章家即通诗文者,有金石家,即具备考据学问者;二是名家画,分南宗派、北宗派,各具理数,学有渊源;再即:大家画,不拘家数,不分宗派。简略而言,通诗文的文人作画,“浸淫书卷,笔墨之旨,闻之已稔,嚣俗尽祛,涵养深醇,题咏风雅”,但“惟位置取含,未能安祥”;精于考据古器古文字的学问者亦属文人,较仅通诗文笔墨者,应更胜一筹,“上窥商周彝器,兼工籀篆,博览古今碑帖,得草隶真行之趣,通书法于画法之中,深厚沉郁,神与古会,以拙胜巧,以老取妍,绝非描头画角之徒所能摹拟。”名家画者,即为职业画家或以画名博天下者,“深明宗派,学有师承,然北宗多作气,南宗多士气,士气易于弱,作气易於俗。”
  “至于道尚贯通,学贵根柢,用长舍短,器属大成,如大家画者,识见既高,品诣尤至,深阐笔墨之奥,创造章法之真,兼文人、名家之画而有之,故能参赞造化,推陈出新,力矫时流,学古而不泥古。上下千年,纵横万里,一代之中,大家曾不数人。”
  这段长文之所以重要,第一,他超越唐代画史论者朱景玄以“神、妙、能、逸”分画品和明董其昌以“南、北宗”分别画风抑扬画史的评判标准,提出了一套新的、更高一筹的画史价值系统。而在此基础上提出的“大家画”这个新概念,透出了时代递进即近代画史的标志将出现的消息。第二,所谓黄宾虹“大器晚成”的说法在这里找到了最明确的注脚,“大家画”就是晚成之“大器”的具体目标。应该说是黄宾虹自己在此时,确定了“大器”即“大家画”。时黄宾虹70岁。
  《画法要旨》的另一个要论是提出“五字笔法”与“六字墨法”,中国画是笔与墨的艺术,笔墨法的探索代有高论,有譬之以万里阵云、万岁枯藤、高峰坠石,……,甚至譬之以人的骨、肉、血,黄宾虹归而纳之,简约为“平、留、圆、重、变”五个字,细读之下,有如下要点:
  一、“用笔如锥画沙,平是也,夫天地之间,至平者莫若水,其至平者,水之性。时有不平,或因风回石沮,有激使然,水有波折,应不害其平,笔有波折,更足形姿媚,书法之妙,起讫分明,此之谓也,非平板也。”平与不平是一个矛盾的统一体,至平,是本性,不平之平,是本性的生命表现。
  二、“用笔言如屋漏痕者,留是也,笔意贵留,似碍流动,不知用笔之法,最忌浮滑。古之画者,右手运笔,恒以左手扶之;势欲向左,抗之使右,欲掣之使左。算法由积点而成线,画家由起点而成线条,皆可参留字诀。”留是流的生发点,不贵留意,流无质量。
  三、“用笔言如折钗股者,圆是也。妄生圭角,则狞恶可憎。董北苑写江南山,僧巨然师之,纯用圆笔中锋。其上者取法籀篆行草,或磊磊落落,如莼菜条,或连绵不绝,如游丝之细,盘旋曲折,纯任自然,圆之至矣。”圆是内在的,是无碍,守住圆的原则,激情才能“不逾矩”,才能圆融无碍、绵韧无疆。
  四、“用笔之法有云如枯藤、坠石者,重是也。如金之重,而有其柔,如铁之重,而有其秀。米元晖之力能扛鼎者、重也,而倪云林如不着纸,亦未为轻。扬之为华,按之沉实,同一重也。”举重若轻,是指力能胜之;化重为轻,则气胜于力。
  五、“用笔所谓变者,中锋、侧锋、藏与露分;篆圆隶方,心宜手应,转换不滞,顺逆兼施。山有脉络,石有棱角,钩斫之笔必变;水之有停逝,木之有枯荣,渲淡之笔必变。盖不变者,古人之法,惟能变者,不囿于法;不囿于法者,必先深入于法之中,而惟能变者,得超于法之外。”前举四法,若能运转圆通,以笔墨技法,夺自然物象,生生万变,皆在掌握中矣。
  “五字笔法”是黄宾虹的重要议题,40年再著《画谈》时,所论更加完备。我们看重这五字笔法,不仅是他归纳古代笔诸论删繁就简的能力,而是用这个五字突显了笔法的原创法则以及笔法的目的即为线条质量--以辨证统一的、合乎自然理趣而生生万变的“力”这一新命题。这在金石学已引发了书法、绘画的革命,新的笔墨语境、风格意识大为觉醒之时,笔墨线条的形态将无法限定的现实和未来前景下,以线条质量的提出和确定为目的的“五字笔法”,不但还原了笔法的历史本原性,同时它具有面向现实和未来的开放性。这是黄宾虹在金石学背景下,对近两千以来的“笔法”学说,作了一次举重若轻的具时代意义的提升。70岁的黄宾虹为自己也为时人和后人、为绘画也为书法抓住了一个纲举目张的原则。
  笔法之外尚有一个“六字墨法”,黄宾虹首先指出,“墨法之妙,全从笔出,论用墨者,固非兼言用笔无以明之。”列浓墨、淡墨、破墨、积墨、焦墨、宿墨为六墨法。诸墨法在以后的论证中,又加有泼墨、渍墨诸法。墨法的质量原自于笔法的质量,墨法的发展也有赖于笔法的质量。有论者认为黄宾虹晚年墨法大进,即缘于此。
  《画法要旨》是黄宾虹艺术思考重要一环,就此思路,一直在延续、深入。

  自来以画传世者,代不乏人。
  笔法,墨法,章法三者为要;
  未有无笔,无墨,徒袭章法,
  而能克自树立,
  垂之久远者。
  不明笔法墨法,
  而章法之间力求清新,形似,虽极精能,
  气韵难求苍润。
  绳趋矩步,貌合神离,
  谓之无笔,无墨可也。

  笔墨既娴,成为章法。
  而后山川清丽,
  花木鲜妍,
  人物鸟兽虫鱼生动之致,
  得以己意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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