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2期

八年卖血,换来的是儿子被“勒令退学”

作者:马 进




  老汉步履蹒跚,在高原上的邮局把卖血的钱寄走,大学生将大把的钞票慷慨地留在网吧;老汉八年用鲜血给儿子换来了四五万元的钞票,大学生最终给父亲的是一张学校的退学通知书;老汉站在山坡翘首以盼,望眼欲穿,大学生面对老父的呼唤置若罔闻;一边是荒凉无际的高原,一边是色彩斑斓的都市美景;一边是吞噬老汉鲜血的采血机,一边是让大学生乐此不疲、痴迷不悟的电脑……也许没人敢相信,这看来是毫不相干的老汉和大学生,竟是一对血缘父子——这对一老一少的两代人,在相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里,演绎了一幕让人心痛的亲情。2002年11月22日,记者在遥远的青藏高原上的甘沟潭村找到了那位60岁的老汉陈邦顺……老汉千辛万苦,卖血供儿子读书
  1997年暑假的一天中午,骄阳依然将青海省乐都县光秃秃的西部高原照耀得一片光亮。这天下午,一份西安某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伴随着一声道喜被送进了马厂乡甘沟潭村陈邦顺的院子。这天,甘沟潭全村轰动:陈家的儿子陈小旺考上了大学!
  通知书给陈家带来了喜讯,也给陈家带来了压力,因为近万元的学杂费让全家人感到为难。儿子陈小旺最清楚,家里穷得丁当响,四年高中生活的8600元花销,不是别的,是父亲的滴滴鲜血换下来的。一年前,陈小旺没能考上大学,他感到最对不起的,就是这位常常去卖血的父亲。他说:“爸,我再补习一年,一定考上。”
  憨厚的老汉用什么来支持儿子呢?他不善言辞,说不出什么豪言壮语;他穷得填饱肚子都费劲,拿不出现成的钞票给儿子——他只能做一件事情,那就是到西宁某血站捋起袖子卖血。
  陈小旺今后大学四年的花销还要靠老汉去卖血。为此,老汉每周都要去一次省城西宁血站。老汉知道,假期一结束,儿子又要带钱。他要及早准备,免得措手不及。
  卖血也有卖血的规矩,就是—,周最多只能卖一次。老汉为了多卖一些血,给儿子换来更多的钱,又托人办了一张假证,这样老汉一周就能卖两次血了……只要儿子的书没有读完,池身上的血液就永如泉涌
  可是,到了假期儿子回来的时候,陈老汉感到儿子好像变了。他觉得父母唠叨的家常话索然无味,父母问起他在大学里的情况,他听了有点心烦……后来,老汉发现,陈小旺花钱的地方更多了。陈小旺在大一的第二学期开学带走2000多元的现金后不久,就给家里写信要钱。提到要钱,老汉自然感到头疼。但是为了孩子坚持读完这四年大学,老汉咬牙也要挺下来。
  靠卖血一次最多只能换来一两百元钱,而陈小旺要近两千元钱急用,抽干了身上的血也凑不上。怎么办?老汉只好向远处的亲戚们东借西凑。而每每都要信誓旦旦地对人家保证:一个半月还清。
  为了更多次的卖血,他用侄子的身份证托人办了第三个献血证。
  当他拖着气喘吁吁的身子终于将这些外债还清时,老汉的身子虽很虚弱,但是他的脸上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他这样对自己说:终于胜利了!
  可是,就在老汉沉浸在还债喜悦的第二天,老汉又收到了儿子的来信。儿子写道:“本以为这学期拿的那些钱够了,但还有三个月多一点的时间,再加上开运动会、旅游等班级活动,还得寄1000元来……”
  老汉有些招架不住了,他再也没有了往日赴汤蹈火的气概。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他终于对两个十几岁的儿子说:“老二、老三,明天别再上学了,反正你们成绩也不算太好,就念到这儿吧。我老了,你们也出去挣点钱,帮帮老大。”几天后,哥俩将所有的书本之类的东西“刀枪入库”,到兰州打工去了……
  远水不解近渴。指望两个小儿子挣回这急用的1000元,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眼下,还得靠老汉先去向亲戚借,然后再一次次地跑西宁血站,将这些钱还给他们。在这种压力下,老汉又托人用亲属的身份证先后办了第四、第五……直到第七张献血证!一人七张证,陈老汉可以轮番使用,不至于人家因他献血次数过多而阻止他。为了躲过盘查,他有时还到乐都、兰州等地卖血。
  他用流过身上每一条脉管的滚烫的血液,勾画着儿子美好的未来。他想:只要儿子的书没有读完,他身上的血液就永如泉涌。高原水贵如油,村民们每天要喝的就是在地窖里存了一年的、十分有限的雨水——没有人想到,一个伟大的父亲身上所流淌的血液,竟比这高原上的水还要丰富……面对儿子邮来的清单, 夫妻俩共同卖血
  每到快要放假的时候,陈小旺总要向家里写信,表示下半年的学费多少多少,需要其他的费用多少多少,让家里赶快寄来……他给父亲回信说:“你们一点也不了解我们做学生的难处……在这个知识爆炸的时代里,谁不想多学一点知识,为自己将来的工作做好多方面的准备?想多学知识,就得报名学习,这样花去了一部分钱。再有,学生之间也要搞好关系,比如班里组织滑冰、游泳、春游、野炊,在宿舍里面过中秋节、元旦,老乡之间开会,搞联谊活动,等等。我不能一项都不参加,那样只能孤立自己……放假要到2月份,这一段时间将要花费的是:学费2500元,书费250元,生活费800元,计算机培训费150元,物理电路、工程力学实习报告纸、坐标图纸50元,皮鞋80元,课外资料70元,中秋节、老乡会共计50元……离放假还有三个月,火车票还没有订,还需要900元钱,望你们快一点汇到。”
  就像往常一样,陈老汉在没能从亲戚家借到钱的情况下,只好拼命地到西宁、乐都、兰州等地卖血,眼看着身体支撑不住了。这时心疼丈夫的老伴说:“我也和你一起出去卖血吧。”这天,老伴也揣上自己的身份证,与陈老汉一起来到西宁血站,办了一个献血证。
  他们风餐露宿,在一天又一天的时间里,奔波在乐都、西宁、兰州等地的几个血站之间。两人终于靠卖血攒足了这些钱,并赶紧给儿子邮去。
  为了儿子,陈老汉不知昏倒过多少次。但每次恢复过来之后,他都是那么乐观、豁达,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想到有着幸福未来的儿子,他又兴奋起来。高原之路又留下了他走出村子那种执著的身影……
  几天后,陈小旺回来了,兄弟间为陈小旺的花钱问题发生争吵。面对这些骨肉,老汉的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
  后来,让老汉伤心的是,陈小旺不肯回家了。每到假期,他不再回到这个破破烂烂的家。他与家里的惟一联系,就是那些信,那些向家里要钱的信。老汉一次次地失望了。2001年寒假的时候,日思夜想的他终于挺不住,搭了车赶到乐都,又登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
  当时正是寒假,是快要过年的时候。老汉背着几十个老伴烙好的大馍,东问西打听,终于在学校空荡荡的宿舍里,找到了儿子。陈小旺见父亲来了,有些不高兴:“到这儿来干啥?”老汉说:“想找你回家。”儿子说不回去,老汉生气了:“我去找你们老师,让他评评理,也看看你在学校是怎么表现的。”说着就拉着儿子往外走。儿子说:“要去,这大学我就不念了!”在这种情况下,老汉向儿子妥协了……
  天已经晚了,儿子没有留老汉在宿舍里住下。他说:“学校规定这里不许住外人,否则就重罚。”老汉只好背着那些出门备用的大馍,花几元钱在外面的小旅店住下。第二天,老汉向儿子道别,儿子将他送到西安火车站。在站前广场,老汉说:“咱们照个相吧……”后来,儿子写信告诉老汉,他正在北京找工作,租房子还要花钱。他让老汉将钱打进一个银行卡里……卖血得来的数万钞票,换来的是一份苦涩的亲情
  2002年年初,老汉收到了大学的一封来信,是儿子的辅导员郭军老师写来的:“……陈小旺同学在校期间不能安心学习,沉溺于电脑网络中,经常不上课,夜不归宿,多次违反校规校纪,学习成绩极差,且无故不参加考试,直接导致他连续两次留级。而且在其留级期间,也没有丝毫改正,无组织无纪律,自由散漫,本学期该同学未到学校注册报到,现累计旷课100多学时。按学院有关规定,经系学生工作领导小组研究决定,给予勒令退学处分,希望陈师傅能及时到校办理相关手续……”字字句句,让老汉如雷轰顶。
  几天后,陈老汉踉踉跄跄地走进郭军老师的办公室。郭军老师说:“陈小旺从大二时就一直拖着学费不交,我们曾多次催促,他总说,家里有钱,父亲是个包工头……”听到这里,陈老汉再也按捺不住,将两个袖子高高地挽起:“郭老师你看,我就是这么个‘包工头’!”老汉气得脸色涨红,摇头不止……
  郭老师说:“陈小旺的电脑成绩很好,但其他的课程他几乎一点不看,课也不上,每天都泡在网吧里,上网聊天,结交网友,在那里花了很多钱……”陈小旺的一位同学说:“陈小旺在网上结交了一个女友,有时陈小旺打长途,一天要花掉近百元。同学们都以为这个‘包工头’的儿子很有钱……他们现在都在北京,但都没有固定的工作,所以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行踪。”那位同学还说:“陈小旺的汇款单确实很多,但我们都以为他是个包工头的儿子,哪里会想到这都是一个农民的卖血钱?”
  老汉流泪了。当年他被血站的“血头”一次次训斥,甚至拳脚相加的时候,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因为他觉得人生在世难免受气;每当他一次次昏倒,当他感到一种生命的威胁时,他更没有流过一滴泪水,因为他认为为了儿子值——可此时此刻,他再也抑制不住那伤心的泪水……在四年的大学时间里,老汉为儿子卖血无数次,换来了四五万元的钞票,再加上一万多元的外债,陈小旺共花去了六万多元。从儿子的高中时代到现在八年的时间里,老汉的鲜血最终换来的竟是儿子被“勒令退学”!
  老汉流着泪找遍了大学附近所有的网吧,想从那里获得儿子的最新信息。后来,终于有一个网吧的老板告诉他:他认识这个人称“网虫陈”的陈小旺,听说他去了北京。
  老汉回家后,便找到了当地的广播电台领导,请求他们帮助他找儿子。他没有责怪儿子,他感到自己没有教育好孩子,他要告诉儿子,以后的路要好好走……他的故事在电台播出后,引起了很大的反响。后来,有位记者在北京找到了陈小旺和他的女友。陈小旺说,不想见到父亲,因为父亲曾经打过他,还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别人,一个好父亲是不会这样做的。
  现在,陈老汉和老伴仍在黄土遍布的青藏高原上的一个土院里等待着儿子的归来。2002年11月22日,记者在陈老汉的家里看到老汉写了一半的信:“小旺,你至今没有音讯,家里甚是牵挂,远在千里之外的你好吗?说真的,小旺,可怜天下父母心,儿行千里母担忧,我是从你这个年龄走过来的人,请你相信,我不会蓄意伤害你,要知道你是我的亲骨肉……你现在已经步人了社会,我更希望你成才……”老汉摇了摇头说:“这信写了好几天了,写到一半才知道,小旺没有准确的地址,那么大的北京,这信往哪儿寄啊?”说完,老汉一脸无奈……采访中,老汉几次追问记者,电脑网络是个什么东西,是不是像赌博一样?在网吧里的那些大学生都是在那里赌博吗?面对老汉这沉重的问号,记者不知怎样回答他。记者知道:老汉恨的不是儿子,而是让他久久琢磨不透的电脑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