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6期

吃死的记忆

作者:普显宏




  
  当医生二十多年了,亲眼见过的死人无数。七八十岁的老人,得肺心病、脑溢血、癌症,送来医院住院,十天半月后去世了,人们都觉得天命不可抗拒,属于正常死亡。要是年纪轻轻的,特别是那些有才华、当着点什么大小官衔,前程似锦的人突然车祸死了,大家就忍不住扼腕叹息,悲悯一番。要是一个好端端的人,自己大摇大摆走进医院,出来时却怎么也叫不答应了,那也许是医疗事故,麻烦可就大了。
  吃死掉的人也是有的。早些年,我们矿山有几个人特别喜欢喝酒,吃饭时饭吃得少,酒喝得可不少。酒壶就摆在床底下,每晚睡前不喝上几口就睡不着觉,每天早上醒来起床后想到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喝上几口酒,早餐就以酒代饭了,不喝酒心里就难受。我曾劝过他们:少喝点酒,要注意身体。可上了酒瘾的人哪能是我一两句话就能改正得了的。后来,我说的话就有些重了:你再这样喝,不消几年人就报销了。浮肿的脸表情木木的,他却听懂了我的话,有些无奈地说:“普医生,没办法了,就是死也断不了酒了!”话说到了这份上,谁人还有其它办法。酒瘾是越喝越大,整日酒气熏天的。没过几年,这些人的肚子就大起来了,脚泡脸肿的,皮肤黄蔫蔫的缺乏光泽,到医院一检查,肝硬化晚期腹水。最后,他几个不是死于肝昏迷,就是死于大出血、肝癌。这样的病例,我们三千多人的煤矿就有七八人之多。
  比喝酒死得更惨的是那些家在农村、生活清苦的农民,物质生活要求不高,精神生活期望值也不高,一辈子诚诚实实劳动,本本分分做人,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天到晚耕种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招谁惹谁。可就是这样纯真的生命,却是十分的脆弱,遇到一点鸡毛蒜皮、流言蜚长的事情,就不打算活了,喝敌敌畏或甲胺磷自杀,自杀的成本也极低,只需几块钱。喝敌敌畏送得及时的还有生还的希望,喝甲胺磷的,医生无回天之术,太毒了。这种喝药自杀的事,每个医院每年都要遇到十多起。今年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我们医院周围的村庄却接连发生了5起喝农药自杀的事情,两人经抢救治愈出院,三人抢救无效死亡。五人中有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还有一名是我们的女乡村医生,他们的年纪都不大啊,身后还有一串牵肠挂肚、骨肉相连的亲爹老娘和儿女,死了有些可惜。我觉得他们悲惨,是因为他们人虽然死了,但心中一定还埋有委屈、怨恨,还有一个没有解开的结,随着他们升天去了,留给人间的是无尽的悲伤。
  吃药自杀的,说来也还算不上最悲惨,因为是他自己想找死,事先是有思想准备的,后果也是在自己预料之中的。1972年的春天,在我的家乡一个叫做扒佐的小村庄,我的邻村有两兄弟,年龄跟我差不多,有八九岁。因为家里没有吃的,饿得淌清口水,就到豆田里割蚕豆尖煮来吃。那时候还是集体生产队,大人们都外出劳作去了,两弟兄是偷偷摸摸到队里的豆田里割的豆尖。蚕豆正开着白花,割了豆尖其实也没有什么影响。只是这些豆尖上长满了腻虫,科学的叫法,应该叫蚜虫。可能是太饿了,顾不得那么多,这么多的蚜虫,两弟兄洗都不洗就下锅煮吃了。结果,没有多长时间,腹痛腹胀就来了,不知道那些小小的蚜虫是分泌了一种什么毒素,把两弟兄的肚子催得又圆又大,胀鼓鼓的,疼得他俩满头大汗,叫煞连天。请来的赤脚医生,也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奇怪的病症,药箱里除了头疼脑热的针药,根本就没有什么药可以解除这两弟兄的痛苦。我想,直到今天,在那些砖头厚的医学专著里也不会记载有这种奇怪的疾病和治疗的方法及药物。看着两兄弟痛苦不堪的样子,大人们急得不停地给他们揉肚子,可是不管用。后来有人提出给孩子灌生香油,把吃下去的豆叶泻出去。见到如此危急,有香油的人家也不吝啬,端出一大碗香油来让两弟兄喝了下去。赤脚医生则削了一块肥皂,用开水化开,灌入两弟兄的肛门洗肠子。就是这样折腾了五六个钟头,可这两弟兄最终还是没有被救活,先是昏迷,到第二天就离开了人世。这件事对我震动很大,感觉就像是生活在旧社会一样。直到后来我读中学,到食堂打饭吃,每见到菜汤上面漂着这种蚜虫,我就心生恐惧,有时免不了误食几个,就会气鼓食胀不好受。如果这两弟兄能活到今天的话,说不定他们比我还会有出息,过着一种丰衣足食、幸福美满的生活。
  另一件令我震撼的死亡事件是在1979年,我在牟定二中读高中,当班长兼劳动委员。端午节那天,我到猫街镇上给班上买茄子秧。走到街上惟一的小饭馆前,看到那里围了不少人,就前去观看:只见一位满头白发、衣衫褴褛、一身脏兮兮的七十多岁女人一动不动地斜躺在烈日下,脸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原来,她是附近村中一个丧失劳动能力的老人,因偷吃了饭馆用来做包子的三斤多油渣炒糯米饭,刚走到门口的台阶上就被撑死了。我十分惊讶:只听说饿死的,从没听说过被胀死的。后来,我又从旁人口中得知,老人因无劳动能力,家里人就不愿意养她,打发她到亲戚家轮流“混饭吃”,一家住七八天十天不等。那时农村到处都是缺吃少穿,哪家也不宽裕,呆的时间一长,人家就有了撵她走的意思。老人自尊心很强,也不愿拖累别人,可又不敢回家,就四处讨饭吃。端午节这天,她来到街上,饿极了的她趁饭馆里的人外出,就窜进去贪吃了锅里全部用来做包子芯的三斤多糯米饭。在长期的饥饿中,老人死了,不是死于饥饿,而是被胀死了,虽然没有做饿死鬼,但想想那胀死的滋味大概要比饿死还难受,很有些讽刺意味。当时,我还有一个疑问:人是有思想、有行为能力的高级动物,难道自己吃饱了也没有感觉吗?哪至于会被胀死?直到后来我读卫校学了医才知道,长期没吃东西的人,因为没有食物刺激,不仅消化腺不分泌消化液,肠道黏液上皮细胞发生退化,就连胃也会萎缩到只有拳头般大小。当食物进入胃时,萎缩的胃哪能受得了,发生剧烈膨胀而破裂,就会要了人的小命。曾看过一本记述上世纪50年代平定西藏叛乱的纪实文学,里面就写到了这种情况:西藏自然环境恶劣,解放军因后勤供给严重短缺,在缺粮的情况下,战士们只得以草根树皮白雪充饥。当军用罐头运来时,饿得两眼发绿的战士扑上去就狼吞虎咽吃将起来,卫生员也制止不住,很多解放军战士不是牺牲在敌人的枪口下,而是倒在了那些美味的罐头下。所以,在长期没有食物进胃的情况下,千万不能一次进食太多!只能少量逐渐增加,十天半月才能恢复正常饭量。2000年10月,岳父得直肠癌做手术,术前术后粒米不沾,输入体内的是乳白色的营养液。为了避免他的消化功能萎缩退化,术后第五天我们就开始喂他汤汁了。
  人生自古谁无死?生生死死,乃是上苍安排的一种自然规律,也是一种很公正、公平的自然法则,一个人无论他地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有再多的钱,最终都难免一死。所谓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人死如灯灭,每一个人都一模一样。法律是人制订的,也是人执行的,法律可以不公平,但生与死不可能不公平,就是那个再想活五百年的康熙皇帝也不能如此!这也许是造物主在创造人类时留下的最后一道死克子。假如,那些有钱(权)的人可以不死,不可想像人世间该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景况。但是,在我记忆中吃豆叶、蚜虫的那两兄弟,还有那个吃了三斤多糯米饭的老妪,死,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太残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