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8期

碾声.磨声.榨声

作者:张法良




  
  现代人生活真方便,电闸一合,机器一响,稻谷就变成了白米,麦子就变成了白面,菜籽、芝麻就变成了香油。可是这一切,在我小的时候,都还是繁重的体力劳动。那情景如今还历历在目。现在的年轻人都没见过,即使见过也只是在影视中见到过。所以有的风景区便将过去原始的碾米、磨面、榨油等劳动场景展示出来供老年人怀旧,供青年人猎奇。但是,这种展示,远不及我小时候的亲自经历。现追忆下来,作为资料保存。
  先说整米(将稻谷加工成大米)。整米有两种方法,第一种方法的工具有碾子——风斗——筛子。先将稻谷放在碾子上去碾。碾盘和碾磙都是用坚硬的青石凿成,碾子有私家的,也有公用的,一般有碾子的地方都有一棵大树或一眼水井,成为中国农村的一道风景。碾盘约10公分厚,直径约两米左右,碾磙是一个圆柱体,长约60公分,直径约40公分,碾米时将碾磙套在牛的肩胛上。鞭子一响,一声“驾”,牛就拉着碾磙,沿着碾盘周而复始的走,直到将稻谷碾成白米为止。牛的两只眼睛用眼罩蒙住,其用意一是防止牛发晕,二是防止牛偷吃碾盘的谷米。牛戴上眼罩就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劲的转圈圈。由于年长日久,牛脚将碾盘下的一周踏成了一圈很深很深的槽。牛一开始转圈,大人们就干别的活去了,留下我们这样的孩子,拿着鞭子监工。遇上牛娃偷懒怠工就响一下鞭子吓唬吓唬它。这活又轻松又好玩,小时候我很愿意跟在牛屁股后头走,一边走,一边唱:“牛娃牛娃真听话,碾磙拉得匀巧哒,碾出的大米白花花,蒸出的米饭香喷喷,大人吃了力气大,小伢吃了个长大……”这样碾呀碾呀,直到谷壳碾成了糠,米才碾好了,一碾子大约可以碾出5斗(50公斤)大米。
  接下来是将碾好了的米和糠一起用风斗去风,风斗是用木头做的,一个风斗有四个口,上面是进口,下面是出米的口,侧面是出粗糠的口,背面是出细糠的口,风斗一风,米和糠就分开来了。最后一道工序是用筛子将风好了的米再筛一遍,把谷头子和小石子都筛出来。
  整米的第二种方法用的工具有砻子——风斗——石碓——筛子。这种方法适用于小家小户,一次整的米不多。先用砻子将谷梭一遍,剥去谷壳,梭出糙米。砻子有两块,上下一般大,每块厚约30公分,直径约40公分,中间是砻子心,起固定作用,砻子心旁边有一个进谷的眼。砻谷是用人力,梭起谷来发出隆隆的响声,一村子的人都听得见,砻子是用黄泥巴和木片子做成的。先用黄泥巴做到砻胚,再将小木片嵌进四周和砻子面上,形成石磨一样的齿槽。用砻子将谷壳剥好后,接下来用风斗去风,将谷壳与糙子米分开。第三道工序是将糙子米放进石碓中去舂,这称做等砻谷舂米。石碓就是石臼,外方内圆,直径约40公分左右,倾斜着埋在地下,舂米的碓杵,也是石头的,圆柱体,长约20公分,直径约10公分,嵌在一块长木板的顶端,石碓上有一个木架,舂米的人扶着木架,踩着木板的另一端,将碓杵踩得跷起来,然后脚一松,碓杵就自动落进石臼里去舂米。这样一下一下地舂,直到将米舂熟(白而发亮)为止。舂米是一项磨性子的活,一臼只能舂3公斤左右米,要把一臼糙米舂熟要一顿饭的工夫。我性子急,每次舂米,一边舂一边数,数到一千下就喊“老妈(祖母)!你看舂好了没有?”祖母凭经验不看就知道还没有舂好。于是大声对我说:“起码还一舂一千下!”我只好愁眉苦脸接着舂。有时心里烦燥,急于求成,恨不得一蹴而就,一顿乱舂,把米粒舂出了臼窠,少不了挨祖母一顿训。第四道工序是将舂熟的米用筛子筛一遍,把糠和杂质筛出来。
  按照我上面说的传统方法整出的米,晶莹洁白、滑手,煮出的饭雪白耀眼,香气扑鼻,不要菜也能吃几碗。
  再说磨面。将小麦加工成面粉的主要工具是石磨和箩筛。石磨有大磨和小磨,大磨是大户人家或从事饮食业的人家用,用驴拉磨。如同用牛碾米一般。大磨的直径有一公尺左右,小磨是小户人家用的,直径约50公分左右,放在磨架子上,用人推,下面用一个簸箕接住面粉。
  几岁时,看见大人们推磨觉得很有趣,一人推,一人喂(将麦粒丢进磨眼里),推一转,磨架就发出一声吱呀的声音,像在唱歌。记得祖母一边喂磨,一边把我搂在怀里,教我唱推磨歌:“推磨磨,推磨磨,磨子推得飞飞过,推的面粉白不过,发的粑粑个赛个,憨包(傻子)吃了十三个,半夜起来上茅所(厕所),门闩碰了额脑壳,哎哟哎哟疼不过。”
  后来等我长到能推磨了的时候,才知道推磨是天下第一件苦活。推小麦面更苦,每推一转,只能往磨眼里丢几粒麦子,丢多了磨不细,等于白搭,而且要慢慢磨,磨快了也磨不细。磨了头道,还要磨第二道、第三道。往往两升(约2.5公斤)麦子要推半天。我性子急,看到这样难磨,几次恨不得丢下磨拐就跑,但老祖母总是耐心说服我:“伢儿呀,你不想吃粑粑?想吃就要推!”没办法,只好耐住性子继续推。只有在这时,我才真正懂得“粑粑好吃磨难捱”的道理。
  磨过三遍之后,我像刑满释放的犯人,急不可耐的赶紧放下磨拐就跑出去找小伙伴们玩,剩下的事情由祖母用筛子将面粉与麸皮分开。筛筛子是一项技术活,会筛的人筛子在手上团团转,像舞蹈动作,这是在长期的实践中练出来的真功夫。
  那时候,要想吃一餐粑粑(馒头)真不容易,虽然是黑面馒头,但吃起来比现在吃白面馒头香得多哩!谁家做了粑粑,还要给左邻右舍端几个去品尝,可见是个稀罕物。
  最后,再来说说榨油。榨油不是一家一户能干的,是由专业作坊来承担的,开办一家榨油坊要有宽敞的厂房、设备、资金,一般要请5~6个长工。方圆十几里只有一家榨坊。榨坊的老板都是当地的富翁,他们在乡下有田产,在街上有企业,因此在土改时都划为资本家兼地主。
  我家的后面有一条小河,小河对岸就有一家榨坊,每当榨房开榨打油,那浓浓的香气就穿云渡水从河对岸飘过来,让我们免费闻香。榨房的老板姓王,与我家是世交,因此我经常过河去到榨房里看工人们打榨,有时也偷偷抓一把炒熟的芝麻塞到口里去。
  榨油的程序一般是:先将菜籽或芝麻炒熟,再用水煮,再加稻草(起牵连作用)做成箍饼,然后将箍饼装进榨筒里去用榨杆撞,这样榨出油来。
  榨筒是用檀木或花梨木做成的,特别结实,先将圆筒子锯成上下两块,挖空,合在一起成为榨筒,榨筒长约4公尺,直径约40公分,内空直径即为箍的直径,一般为30多公分,榨杆也是用檀木或花梨木做的,头上用铁箍箍着,一个铁箍有几十斤重。榨油主要靠榨杆撞击榨楔,挤压箍饼而榨出油来,榨楔是楔在榨筒里的,形状如斧头,前扁后方,是运用劈的原理。随着榨杆不断撞击榨楔,榨楔渐渐深入,对箍饼形成的压力渐渐加大,油就渐渐被榨出来,榨楔也是用檀木做的,头上也包有铁箍,特别抗击打。
  榨坊里的工人都是年轻体壮的小伙子,群众背地里称他们为榨狗子。在工作时,一般只穿一条短裤,光着头,赤着膊,赤着脚,一是因为劳动强度大,二是因为榨坊里炒、煮菜籽、芝麻时烧大火、温度高。那炒锅特别大,一次能炒50公斤菜籽,那锅铲像铁铣一样大,吊在房梁上固定着,工人们打起赤膊不停地翻炒,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掉。将菜籽和芝麻炒好后接着用水煮成糊状,再与稻草结合,按进铁箍中去做箍饼。做箍饼是用脚踩,一边踩还一边呼小曲:“踩箍饼,踩箍饼,箍饼踩得紧又紧,榨出的香油亮晶晶,给我的情妹送一瓶……”这是比较素一点的歌。如果这时有青年妇女们从门前经过,则用荤歌去入撩别人,少不了惹来一顿臭骂。挨了骂,也不在乎,继续踩箍唱荤歌,反正是一张油脸皮。
  箍饼踩好后就装进榨筒子里去榨油,榨杆约一丈多长,是吊在房梁上固定的,有两人合撞的,也有一人单撞的,只见工人们先将榨杆慢慢往后拖,退到不能再退时,突然大喊一声“嗨”将榨杆猛的向前一推,“轰”的一声,结结实实的撞在榨楔上,榨楔随即朝里扎进一段,清亮亮的香油就随之哗哗往下流,工人们不断的撞,榨楔不断的深入,箍饼的压力不断地加大,香油不断往下流,直到油汁被完全榨尽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