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期
除夕忆旧
作者:程尔曼
我祖籍上海本地人。大家庭居住于祖父自建的一幢二层楼、三进三开间的石库门大宅。本地人讲究传统,崇尚风俗礼仪,除夕更是节中的重中之重。除夕前半个多月,大人们已开始忙碌起来,我和堂兄弟姐妹们就会从大人们“绷紧”的气氛中嗅出一点“将要过节”的味,于是也吊起了那股盼望劲。记得那时,各房主妇会各自拾掇那些冬至日起腌腊的鱼啊、肉啊、鸡啊鸭的,还会拉出大瓷缸淘洗浸泡糯米或新粳米。接着,买来红枣、蜜枣、大胡桃,你家磨米、晒糯米粉,我家舂米蒸年糕。大伯母亲喜欢蒸蜜枣糯米糕;小婶婶家常制的是夹沙松糕;而我妈妈呢是裹汤圆的行家:咸的有鲜肉或者荠菜猪肉;甜的有豆沙松仁、枣泥核桃或什锦白果等。妈妈她会将汤圆包成正圆的、椭圆的、一头尖的或二头皆尖的形状来加以区分,煮熟后总是一家家一户户的分发,实在吃不了的就在外面粘上干糯米粉晾着,下回吃时放饭鏊上回蒸至软糯黏极,或者油煎至外皮金黄喷香,啊哟!都好吃极了。伯母、婶婶家的各种糕可谓琳琅满目,她们把分送有余的糯米糕、松糕一块块、一樽樽叠放起来,说是可以放到开春。问题是这些糕香味诱人至极,一阵风吹,幽香四溢,常常把我和堂姊们“诱惑”得你掰只角我抠个枣地“偷”吃。偷吃的东西味道特别好,不过也更“勾吊”我们的头颈,“伸”盼除夕早日来到,我们几个小囡常常抱怨起日脚过得为啥介“慢”?
除夕夜的前三天,黑漆大楠门开出开进得更为频繁了;三只灶间里飘出的香味亦更馥郁了,我们也就更兴奋了,常常从东灶间奔到西灶间;从堂客楼跑到后房间的上下、左右乱窜。为了下楼快一点,我还“发明”了滑梯代步,就是将红漆锃亮的楼梯把手当作滑梯,骑上去双手合抱,一溜烟的从三楼晒台直溜至客堂间门旁。尖叫声、欢呼声响彻全幢楼。害得我老阿奶常常爱怜地惊呼:“格点囡啊,当心点呀!”
除夕那天,各家草草地吃过中饭就开始分头忙乎,等全部收拾完,阿奶和叔伯婶婶、我妈妈开始各自捧出各家的拿手菜,以及最好吃的糕点、鲜果。通常,长条案桌上放糕点、鲜果;长方桌子上是16只大碗佳菜,桌子两边是酒盅碗筷;南端要摆上一只大蹄、一只金鸡、一整块方肉、一只全鸭。我奇怪的是,一开始二只二只中间要留空出一块地方。直熬到1斤重大红烛及大棒香点燃后,看见大伯父用双手捧出一条双眼贴大红纸的大青鱼放到中间空档中时才明白过来。那鱼常常不安分,用力跃起,会三蹦三跳,大伯呢也会脸带笑容,心甘情愿地一捧再捧放到桌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至于蹄、鸡鸭和方肉与活鱼一样全部都是未烹饪过的生料,不过上面贴了大红纸剪成的喜字,十分显眼好看。谢年事情那么多,排场那么大,但大人们都肃穆庄重,轻手轻脚缓声细语。神秘的气氛亦感染了小孩,弄得我们亦紧张得不敢出声,哪怕惊喜到极点,也只能捏紧拳头倒吸冷气。
谢年似乎是先要请菩萨、请神仙,然后请祖宗和已故的亲人。大人们会将酒盅斟满,接着论辈分大小,先后到天井里摆放的拜褥上叩头跪拜,随即叫我们小孩轮流三叩首。还记得当我跪倒时,妈妈一边将我的头按揿碰地,一面轻声祈祷说:“菩萨、祖宗大人,保佑我家小曼头聪明、健康、无病无灾。”那时,全身紧张的我只觉得一股暖流直冲心间,母爱滋润得我心头发酸,眼泪夺眶而出。妈妈的爱一直温馨着我,哪怕她老人家仙逝10年后的今天。
小酒盅里的黄酒要三斟三洒,连太师椅中间茶几上摆的盖碗里的茶水也要三次添加。庄严的谢年仪式前后约1个时辰才能结束。然后摆圆台面,回热小菜,并捧出白铜制的炭火熊熊的暖锅。大圆台面上妇女们亲切地交谈着;男人们猜拳劝酒着,顿时,一年来婆媳、妯娌之间曾经产生过的磕磕碰碰、误会隔阂一下子烟消云散了。而小圆台面上三家小孩也会手指拉钩钩,大家还约好新年办家家,各人要“贡献”出最好吃的东西来。
盼过除夕望新年。盼新年是因为老传统新年三日无大小,父亲、叔伯长辈们会和我们一起点炮仗,点了灯放烟火。那时的我往往只敢点一分钱一根的小兰花。因为那时过新年一定要穿新衣,还会听到平时听不到的大人亲友们的种种赞美;更因为新年里好吃的东西繁多,并且还会串门拜年,收到压岁钱。
一晃一个甲子过去了。如今也不再讲究那些俗习旧套了;大福门老宅子也被动迁拆平了。虽说除夕也忙乎个简单的年夜饭,不过,绝没有那么闹猛、那么有盼头,当然也没有那样的激情。除夕忆旧,甜蜜无比,我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