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且饮且吟的风流
作者:杨树培
陶渊明“性本爱丘山”,性亦嗜美酒,他的一生是与酒厮伴的一生。古人早就指出陶诗篇篇有酒,事实上,在他现存的百余首诗中,言及酒者将近一半。而《桃花源记》、《归去兮辞》等散文中也都可觅得酒香。诗中有酒,酒含深意,却无酒气,陶渊明只是在表现饮酒的心境,而不涉及酒给人的感官刺激。
陶渊明活了63岁,那63年,横亘了魏晋风流的最后阶段。他绝不逊色那些威名赫赫的风流名士,甚至还可以说超越了他们的风流,其无意构建的自然的风流,达到了风流的极致,给一个时代的风流划上了圆满的句号。魏晋的风流是文人的风流,文人的魏晋是酒与文章的魏晋。酒是魏晋风流中最不可缺失的部分,正如晋人常说,酒常引人著胜地。无论是曹氏父子、建安七子、竹林七贤,还是三张(张载、张协、张亢)二陆(陆机、陆云)、两潘(潘岳、潘尼)一左(左思),哪一个不是饮酒高手?开怀畅饮,高谈阔论,是文士聚会最令人动心的场景。
老庄哲学,孔孟儒学,以及魏晋盛极一时的玄学,都对陶渊明的思想产生过深远的影响。陶渊明在继承前人文化的同时,也继承了风流名士豪饮的习性。陶渊明身上集有颖悟、旷达、率真等多种秉性,任其一种稍作延伸,都不可能不与酒融合到一起。因为那时候的酒是一种大众化的饮料,仿佛当今的可乐一样。魏晋到处是酒,到处都有饮酒的人,到处都可图得一醉。在陶渊明的乌托邦式的桃花园社会追求中,酒也是生活的一大部分,与饭食同等重要,是居家必备待客之物,且看他在《桃花源诗并记》中写道:“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可见酒是家家都必须有的。
陶渊明有他来自个人生活实践的独特的哲学思考,他的诗常常透着他特有的观察宇宙和人生的智慧。他对黑暗的朝廷不满,41岁辞官归隐,淡泊名利,对易逝的生命都有感伤,对多舛的命运却心有不甘。韩愈认为陶渊明虽隐居不仕,但并未做到心如止水、泯灭是非,有时仍然遇事而激动。若有知音促膝长叙还好,遗憾的是他的草庐往来多是白丁,诗人的心灵是异常孤独的,“欲言无予和,挥杯劝孤影”(《杂诗》其二)。巨大不堪重荷的孤独,酒便乘虚而入,“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杜康成了他最好的朋友。酒精能使他获得短暂的麻醉,亦能唤起蛰伏在他脑子深处的智慧精灵,然而思考得越深,则对世间纷纭看得越淡,心灵越孤独,对酒越加依赖。
陶渊明仕途不得志,又不能为五斗米折腰,无奈中只有选择归隐田园,并带上他的酒和一颗破碎的心。《饮酒》二十首都是醉后所写,所以总题为《饮酒》,他在序文中写道:“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酒杯中浮起诗人感慨无限的惆怅,虽那些诗中有一些自勉达观的成分,但又仿佛欲盖弥彰,更加反映出他落寂凄凉的心境。频频豪饮大醉,要的就是“醉”,醉后可以忘却大济苍生的壮志,忘却为官时受到的种种屈辱,忘却险恶仕途的担惊受怕,忘却凡俗事务的纠缠不清。这正是归隐之后他为何把酒看得那么重要的原因。
陶渊明嗜酒,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有一故知颜延之,颜在浔阳任刘柳的后军功曹参军之时,就与陶渊明交情甚好。颜延之出任始安太守,路过浔阳,多次去看陶渊明,每次都不醉不归,临走留二万钱给陶渊明,陶把钱全部送往酒家,在那里取酒。而那时陶渊明已很贫困,加上躬耕自资,积劳成疾,他却把那一笔巨款全用在买酒上。酒加重了病,病加速了诗人走向死亡的步伐。贫病不可怕,死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忘却。他成了一个与山民并无二样且日见孱弱的糟老头子,他必须忘却少年时的意气风发,可是曾经“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的豪情壮志,但这偏偏是他耿耿与怀的,每念于此,只能杯杯落肚,一醉方休。
陶渊明受儒学浸润颇深,和所有传统的中国父亲一样望子成龙,对抑郁不得志的陶渊明来说,希望后辈出人头地成就事业的心情更加焦切。然而造化弄人,“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责子》)。无奈的责怪之情,虽轻犹重。但据后来学者指出,陶渊明的五个儿子根本就是痴呆,愚钝尚可教育成器,痴呆却是神仙难医。诗人只好将其归于天运,“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责子》),又一杯苦酒灌入愁肠,化作千行老泪。他的壮志此生无法亲身实现,又不能由儿辈去完成,承受的打击可谓是极其致命的。他连一点拼搏的雄心都没有了,退隐成了真隐。饮酒解忧,忧不得解,愈忧愈饮,愈饮愈苦,饮下的早已不是酒了。
陶渊明也有高兴而饮酒的时候。他回归田园,体会了“复得返自然”的快乐,体会到和邻睦族的亲切,体会到耕读生活的惬意。“日入相与归,壶浆劳近邻”,日落时分,与农人一起荷锄回家,谈兴未尽,然后提一壶酒浆去慰劳近邻,再拉拉家常。“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其二),与邻居在农闲时饮酒言笑,其乐融融。“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收获早稻归来,洗漱罢,摸着酒壶举壶便饮,心胸舒广,乐由酒生,诗由乐起。“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其一),亲手舂几升黏高粱,酿成美酒,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欢言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三海经》其一),静庐读书已是十分惬意,又到园中摘些新鲜果蔬下酒,微风细雨在窗外助兴,“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隐居的陶渊明,且饮且吟的陶渊明,那两颊酡红,于风流中有着悲哀,于风度中有着怯懦,于风姿中有着落魄,于风范中有着卑微。可怜的诗人陶渊明,怀中那一篮菊花是真正的烂漫,淡雅的芳香压住了一身酒气,而忽一抬头,山高水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