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4期

外国阿妈和钟点工

作者:严 言




  申城时行请钟点工。除非家中有老人小孩需照顾,一般讲,上海人很少再如过往一样,请个24小时全天候侍候在侧的保姆,吃、住、生活在一个共同空间。
  旧时受农业社会余韵的影响,讲究的是主仆情义。仆人忠心耿耿,主人也对仆人负责。所以主仆关系,往往是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更有是世袭的,即女儿、媳妇,甚至孙媳妇代代相传在同一个主人家做。
  中国封建社会,素有养丫头的传统。丫头无人身自由,既可作礼品送来送去,又可作货物买来卖去。进入民国时代,丫头不准养了,称为佣人,上海话称娘姨。但那种与主人家牢固的相从关系仍保留下来。不同的是佣人有固定工资而不是如丫头由主人随心所欲给月规钱,且有辞工东家不打西家的自由。这样的保姆,特别是一做做几十年的老保姆,是很可以将全家交给她打理的。老保姆在家中一般威望很高,主人家的后辈见到她都要买三分账。上海人称这样的把一世光阴都卖给主人家的保姆为“住家工”。
  旧时上海劳动力低廉,几块钱就可以雇一个包揽全部家务的住家工,所以一般只要家道中上,都会有个住家保姆。为照顾生活习惯和口味,大多请的是同乡同籍的乡下人。
  住家保姆也有不利之处,保姆和主人一家生活在一个屋顶下,对主人家的隐私多少是一种威胁。俗话讲,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家里安着个外姓的保姆,难免会“家丑外扬”,成为弄堂里众保姆的谈话资料。
  上海开埠之后,越来越多外国人移居上海。当然也需要打理家务的保姆。
  同样做保姆,做外国人家保姆和上海人家保姆是两种路子。所以有外国阿妈之称以资区别。
  外国阿妈,大都会扯几句洋泾浜英文。否则,如何与外国主子沟通?而且,会相对懂一点洋规矩:如进门先敲门、特别注意伙食卫生、清洁工作顶真一丝不苟、懂得打蜡地板上一有水渍马上揩干净、知道洋餐桌的布置规矩……外国主人家对清洁度简直有点苛求,特别地板、玻璃器皿、餐具和洗手间的要求,一般上海保姆是达不到他们的要求的。
  外国人的工钿开得比上海人家的大,但外国阿妈的劳动强度,肯定要大得多。所以,并不是人人都乐意做外国阿妈。再则,也不是人人都担当得起外国阿妈的角色。
  老上海但凡出来做外国阿妈的,一般都有点特定背景:如老公或家中兄弟近亲是为外国人做boy或司机杂役,多少懂一点外国规矩,也要有点这方面关系,才能入这个门道。敢于做外国阿妈,也需思想开通,因出于文化差异,早期上海人对金发碧眼外国人视为“夷”,很怕与他们打交道。
  外国人请保姆一般不像上海人讲究地域籍贯,也不大讲究五官面目,身体健壮、生活做得出色最要紧。
  一般外国阿妈都身体壮实,年龄偏成熟,所以称为“阿妈”。十七八岁的上海人称“小大姐”,有如今日的小保姆,很少是做外国人家。
  外国人都讲究效率,尊重隐私,除非是如哈同、沙逊这种大洋房人家,有独立的间隔的仆人居住空间,一般住公寓的外国人家,因空间相对局促,他们都欢迎计时工更甚于“住家工”。阿妈在指定时间完成清洁、烹饪、洗烫等工作,就可以走人。此时外国人远在写字间,待外国人下班,阿妈已走人,连工资都是放在大白信封里。两方面不大打得照面,各得其所。
  这其实是一种十分现代科学的雇佣关系。在上世纪20年代起已在上海十分风行,是上海保姆业钟点工的雏形。
  正因为互相间很少打照面,所以更需要有一个可靠的稳定的中介关系。所以,这些外国阿妈的先生、兄长等近亲,往往就是外国主子的杂役、厨师、司机之类。
  外国人,特别是英国人的阶级观念其实是十分鲜明的。上海租界地内许多以外国人为客流对象的公寓房子,保姆房与主人居住楼是分开的,有专门佣人走的楼梯直通厨房,还有佣人专用的厕所。保姆房都集中在弄堂笃底与汽车间挤在一起,都是先生做外国人司机或厨师,再将自己老婆接出来,介绍做外国阿妈。
  这些弄堂大多集中外国人和洋派的留洋归来的专业人士,邻居间再互相一介绍,常常一个外国阿妈同时兼做同一条弄堂几家外国人。夜里,回到自己后弄堂的家里,从前叫“走做”。
  “走做”的既可照顾到自己家里,且收入也比市面上一般住家工可观。但要手脚麻利,生活做得顶真,符合外国人要求才能胜任。“走做”,是很考验保姆的统筹调配时间的能力。
  与住家工相比,外国阿妈更城市化,更知识化一点。除了她们一般都会讲几句洋泾浜英文,耳濡目染,也会不知不觉将一些外国人生活方式带到自己身上:如讲究仪表整齐干净、注重子女教育。张爱玲的《桂花蒸·阿小悲歌》讲的就是一个外国阿妈的故事。从书中描写我们可以看到,外国阿妈女主角穿着绿葱色大衣,烫发,还别着绿色赛璐璐发夹,已与传统的上海“佣人”一只饭单一身旧塌塌的大襟布衫打扮很不同,颇有几分洋气。
  做过外国阿妈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一般不大肯再做住家工,将自己一世低价卖给一个东家。即使在外国人回国了,或因什么其它原因不做外国阿妈了,她们也不会做住家工,仍继续做自己的钟点工。说是做钟点工,她们也十分挑剔:倒马桶人家的不做,要生煤炉的人家不做。她们圈定的人家,还非得离她们住家不能太远:因她们太熟谙近头一带牛肉庄、洋士多(洋杂货铺)面包店的行情人头,伙计到老板都要拍拍她们马屁,可谓这一带的“地头蛇”,换一个环境,一切要从头开始,没那么方便!
  这些阿妈出身的钟点工,很受老上海洋派白领专业人士欢迎。可以讲,上海钟点工是由她们引领的。
  她们的家庭经济状况也相对比一般丈夫在农村种田的住家工好。因这些外国阿妈大多丈夫也有一份固定专业技术工作,如大厨、杂役、花匠,多半做外国人的工作,故是双职工。做外国阿妈,市面见得多,眼界也开阔。她们每提出一个观点,总会习惯性带一句:“他们外国人也是这样的……”刹时就不觉有种不容忽视的权威!
  外国阿妈通常自成一只圈子,不与一般保姆来往——据讲称保姆为“阿妈”,也是由外国人兴起的。如同今天都称保姆为“阿姨”一样。
  同是做保姆,外国阿妈和上海娘姨两只圈子互相看不起:外国阿妈觉得比一般上海人家做阿妈的见识广,工钱也比她们大;上海娘姨则觉得帮外国人做娘姨,好像总有点丢中国人脸。因为在一般不开通的上海人心目中,外国人总有点“下作兮兮”,所以在外国人家做娘姨的,特别年纪相对轻点、长得比较清秀的,好像总与外国男主人有点不清不爽的关系。
  不过,如同旧时上海女佣人也有与男主人有染,中国反正时行一夫多妻,生了儿子,也就顺势收了做偏房。这种事在旧上海,时有听闻,不足为奇。至于女佣与洋主人有染,甚至生下混血儿,就会很成新闻了。外国规矩是不让一夫多妻的,所以这些与洋人有染的年轻阿妈,往往就成中国版的蝴蝶夫人。
  哈同夫人罗珈陵大约可称为一则经典外国阿妈的传奇。
  据文字记载,罗珈陵母亲就是一个外国阿妈,不知怎样生下中西混血儿罗珈陵。罗珈陵后来又为洋人跷脚沙逊做管家(比阿妈高级一点)兼情妇,认识了潦倒不堪的哈同,正儿八经的嫁给了哈同。或者她真有帮夫运,哈同就此发迹……
  笔者居住的英式公寓,旧时为英商惠罗公司的物业。前面三排为典型的一梯两户的英式公寓,弄堂笃底为一排二层平房,下面是汽车间,楼上为佣人房。后面有个“走做”的娇俏的小大姐,不知怎样,就与住在前面一个长她28岁的英国绅士生下个漂亮的混血女儿。珍珠港事件后,英国绅士被日本人投入龙华集中营,小大姐独自领着女儿,受着白眼,再靠“走做”养活自己,还要从嘴巴里挤出铜钿买了香烟、罐头送到集中营给孩子她爸。
  总算熬到日本人投降,外国人从集中营出来,她也搬入洋房里住。但始终仍未脱离阿妈的角色。她仍如同所有的外国阿妈一样负担着外国人全部家务,只是专做一家不再“走做”,也从不见她与外国人携手出双成对出出入入。
  说是西方人推崇自由平等,其实西方人更讲究划分圈子层次,英国人尤其。
  直到解放后外国人回国,里弄里才爆出冷门,原来她与他根本没有办什么法律手续,虽然为他生了个女儿,但实质上仍是他的外国阿妈而已。
  外国人要回国了,此时他已是风烛残年:大约想到回英国后要找这样一个合心思的阿妈是找不到的,这才与她办了法律手续作为妻子一起带回英国。
  如是以一辈子青春为押注,仅换回一个移民英国的身份!
  身为外国阿妈而嫁给洋男主人,因而攀上枝头成凤凰的,在上海滩所闻的甚少,大多结局是不幸的。
  历史翻到新的一页,为外国人家做保姆的,称为“涉外保姆”,称呼不同,工作性质一样。做涉外保姆的,要求也比一般“阿姨”高,故而上海下岗女职工做“涉外保姆”的比较多,就是因为上海人见识和文化程度相对比一般外省市人高,所以人工费也高一点。但外国人家的规矩是不会变的。记得有出电视剧《涉外保姆》,故事不失可观性,但许多地方失真。比如,外国主子再民主再平等,也不可能让保姆与其同台晚餐,而且对主人家的家事私事说三道四,还加以点评。男主人即使有外遇,也轮不上让一个当保姆的在里面横加干涉指责……
  钟点工在今天,倒是发展得十分完善合理。
  钟点工,不仅帮助上海人家以一种十分简捷的方式解决后顾之忧,更是一座十分好的文化桥梁,将发达都市的生活文明原汁原味输送到相对落后的地区。这些钟点工一旦回到自己家乡,仍会保持着在城里学到的文明生活方式,如是大大影响着她周围的人们,客观上起着推动生活文明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