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6期

暮年时光

作者:程 艳




  有一年冬天,我大约二十岁吧,我去叔叔家过寒假。我听婶婶说,隔壁的那个楼道里有一个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个妓女,是过去这个城市有名的“翠香楼”里的当家花旦。
  一天,我与婶婶一起下楼去买菜,看见了她。她坐在楼底下晒太阳,她的身边站立着一位中年女人,正弯腰拨弄着一盆花草。婶婶说那是她的养女,很多很多年前就认领了的,后来成了家,也有了孩子,就把老太太接过来一起住了。
  我婶婶上前打招呼,母女俩都抬起了头,笑着回应着。我看见了一个很美的老太太,八十多岁的人了,很安详很慈眉善目的样子。她的脸白皙端正,五官是那样的秀丽,合分寸。她美得很安静,在阳光底下,她的容颜就像一尊白玉大理石雕塑,有着脉络清楚的静物的美。
  老太太穿着蓝灰的对襟罩衫,立领,盘扣,下身是一色的瘦身棉裤;虽穿着布棉鞋,仍能够看出她那小小的三寸金莲的脚……我想起了旧小说里所描写的风月场中时情景,两个男女举杯对酌,男子借口弯腰捡筷子,却伸手在那尖尖的绣花鞋上一捏!
  很多年前,那是一双多么性感多么诱人的小脚啊。
  老太太的白发很疏朗,干净利落地盘在脑后。能看出来,她的身体还算健康,神智也很清醒,她宽容地笑着,对于人世,我想大概她也有自己老道辛辣的见解吧?
  这完全不是一个普通的老太太,能看出来的,她不在市井中,光是那美。她从来就是美的,可是她把这美维系了一生,她的神态是训练有素的,她的矜持是职业的,久而久之,就成了发自内心的。
  市井女子没有这样的美法,简单的心事、纯良而有逻辑的生活是一种代价,慢慢地毁了所有的良家女子。我看到了年华怎样在一类女人身上开出花来,而在另一类女人身上落下灰尘,使她们不再敏感,身上有油烟气,声线变得粗糙,容颜枯皱得像干菊花。
  总之,这是代价。
  我听婶婶说,老太太性格很开朗,每天要读晚报,要和家人一起看连续剧,要和剧中人一起笑着生气着。只是她不爱哭,也从不淌眼泪;逢着剧中软弱上当的痴情女子,她就会转过头去一直忍耐着。
  我能明白,因为她从来不在市井中;虽然每天也要穿衣吃饭,也在冬天的阳光底下晒太阳,可她仍是远离烟火的,单纯的。
  我问婶婶,家人对她好吗?婶婶说很好,她是个干净的老太太,也克己,从来不麻烦别人。她手里总还有一点余钱……我婶婶说了很多。我明白了。
  我从她身边走过时,我也一直微笑着。我想我是小心翼翼的,近乎于讨好她,也不知为什么。很多年后,我还一直记得那一幕,她们母女俩在阳光底下说着闲话,那安静亲和的一瞬间,我以为它是美的。我心里只有敬重。
  一生的大部分年华都已走光了,一生中所遇的男人老的老死的死,活着的有的也败落的,全都不相干了。而她也已风烛残年,身体里埋着多少复杂的往事,到末了也还是简单的生活。我猜想,她大约很少去回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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