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6期

竹的记忆

作者:程乃珊




  已有80年历史的弄堂正值大修,一车车沾满泥浆黄沙的竹竿,被粗暴地卸下扔在地上,谁都无视它们的存在,谁都可以任意践踏它们的躯干。竹枝无语,默默地躺着,还得抵受暴雨骄阳的辱侵!直到有一天,来了几个建筑工人,像变戏法样,从腰间抽出一根根细细的竹篾,将竹竿一支一支组合起来。刹时,富有英伦风韵的老建筑前,平地而起一片由竹枝架构起的几何平面图,那几根曾与污泥黄沙共处的竹竿,顿显万竿风情,为西洋建筑罩上一层很中国的图案,相融相辉,以如此简单的力学原理,组成一组极有现代感的装置艺术。但见那沧桑感极浓郁的黄褐色一片,独对着被密密集集的玻璃幕高楼分割成零零碎碎的天际,呈现出一派很有悲壮色彩的建筑美,有一份沉默的天长地久的执着。竹的坚韧强拔,对着那簇簇亮晃晃的玻璃幕群,显得那样沉实可信!
  人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其实,某某地支撑着一台绚丽的都会传奇的,就是那一根根曾被人漠视和任意践踏的竹子!写到这里,不仅忆起年少时背诵过几万遍,而今才懂得其内涵的伟人的一句语录: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历史的启动或许是因为某位伟人,但它得以完成,仍得依仗人民,真如牛顿之言,地球的转动,是因为上帝踢了它一脚,而悠长的人类文明史,还是由人民苦苦撑起……
  古语“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竹,堪称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基本元素,它的挺拔傲然,犹如中华民族的脊梁骨,我们说的节气,就是来自竹的启迪。遗憾的是,工业社会的高速发展,现代新工艺高科技的日益完善,令竹在我们生活中所占的位置,越来越淡,就连那用人工搭组起的竹脚手架,都已渐被钢筋架所替代。
  竹,令我们的由钢筋水泥筑成的城市,多几分生命的原色和印迹,弥散着悠闲和淡淡的儒家伦理,高科技后工艺产品,可以取代竹制品的功用,但永远取代不了那活在我们记忆中的挺秀颀雅的竹影。
  江南多雨,最有利竹子生长,难怪以江浙人为基本结构的上海人,对竹的依恋,特别多一份郁深婉约的细腻。
  上海人对竹的最早记忆,应该是童年座车。直到20世纪70年代,在老上海人家中,仍可见到那种竹制童车,那用圆圆成支竹筒组成的童车,虽然没有用皮革和克罗米构成的工业产品轻捷,却恰似刚刚学步的孩子,笨拙得可爱。那用细竹篾编成的小台面、小座位,冬暖夏凉,比皮革透气且手感很亲切,很温馨,如妈妈的围布。竹童车推起来会咯吱咯吱作响,那已成我们牙牙学语的伴奏,是我们听熟了的摇篮曲。
  竹座车,通常搁在后门口一棵玉兰树下,有时,车前插着一支腊光纸折成的彩色风车,是同弄放学回家的哥哥姐姐们在手工劳动课上的功课,微风一起,风车就疏疏转起,转出代代老小孩的童年!
  那还是在崇尚“远亲不如近邻”的朴素年代,每个出出进进的大人走过我们的座车,都会停下来逗我们几下,我们不认生,因为我们认得每一个走过的大人,他们也认得我们的座车。
  “唷,这部车子还是12号阿庆小时候的,阿庆都要上高中了,车子还这样牢……”
  “我家媳妇年底要生了,我先订好这部车了!”
  竹子不会锈,不会断裂,只要你善待它,一切竹制品都是越旧越好用,竹子的纹理因生命的滋润而由青黄泛成枣红如红木,手感细腻光滑如象牙,上海话俗称“用熟了”。唯有竹,才对人的每次亲密接触领情和呼应,久而久之,它们还会沾濡上主人身体的气味,所以竹制品,最会令我们触物生情;我们总会那样依恋自己用熟了的毛笔,躺惯的竹榍,摆弄了半世的麻将牌,睡了大半辈子的宴席……明明已是没有了生命的竹,却因不断与人的生命对话,也如同被赋予了生命!
  因为竹的易生易长,竹制品向来被视为廉价品,只有在猛觉我们生活中竹突然已淡出时,才觉珍贵!
  友人买了一幢建于1938年的小楼,想拆去与邻人相隔的水泥墙,树上竹篱笆,却再也找不到会编竹篱笆的工匠,年轻工匠依葫芦画瓢编得出那篱笆图案,但风轻轻一吹,它就像纸糊般坍了下来。想叫他们去实地看看从前的竹篱笆——上海人叫“墙篱笆”,这才发现,跑遍上海,已很难再见到昔日的墙篱笆!以前上海普遍百姓家都有的,用以与贴邻象征性地间隔开的,用竹编成的竹篱笆,今天已成稀罕之物!
  竹篱笆是一种十分有人情味的间隔,不像砖石、水泥那样密实封闭,竹篱笆最体现出中国的中庸之道:虚中有实,实中有虚。一道攀满蔷薇花的竹篱笆为自己与近邻间出各自独立空间,隔着篱笆,邻里仍可谈笑风生,互相沟通。老话说“篱笆要扎紧”,但上海人似对此不以为然。与贴邻相隔的篱笆因为风吹雨淋,难免会风化折断,有的给淘气的男孩子抽出几根作三剑客的宝剑,篱笆会日渐稀疏,但上海人一般不大着急去修补——几十年的老邻居,紧张点啥!留着那个隙虚,借一把榔头、递支烟、交换只鞋样,还方便点!
  竹篱笆在十里洋场上海滩,有种鸡犬相闻,睦邻情深的人情味,令我们身在都会,仍可领略“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的情趣。
  今天,一道水泥钢筋墙再加上尖锐的铁藜栏将我们与邻里隔开,有的还装上红外线报警装置;不知,这当属科技进步还是人文的退步?
  现今我们身在都会,目之所能触到的竹,大约除了竹竿,还有炒来吃的竹笋,其它已是少之又少!
  随着烘衣机的普及,连最常见的晾衣竿,都已不见。说到晾衣竿,也曾是一道极有人性的城市记忆,虽然有碍市容,但那伸出窗外,展示在沿街门口人行道上的千杆万枝万国旗般晾衣竿,在窄壁拥挤的弄堂,那洗了晾着的旧绒线,鲜俗的大红大绿的床单,很暧昧的粉色的女内衣,坦白地一览无遗,潜伏着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味,而在这层层万国旗飘扬之际,给我们一种“家”的感觉!与脚手架一样,显出几分古朴的图案美。
  没有经历过一点小小的沧桑,是不大会体会竹的意韵的,而今时髦居家,都时兴放一盆喻意“节节高”的宝塔样的竹,还有富贵竹,那是南方传来的习俗。但一般上海人,大多会在窗台茶几上,置一盆文竹,虽此竹非彼竹,却包涵了竹的意韵,犹如一则典故,把红尘浊世的喧闹,化为一份宁静的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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