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7期

往事二则

作者:程伯承




  走出森林
  
  走进森林之前,不知道什么是森林。
  那时候我刚满20岁。父亲病故六七年之后,组织上突然通知我,要我去“接班”。和我一同接班的二十几个姑娘、小伙子全是已故教师的子女,用大家的话来说,都是没有爹的孩子。教育局管人事的同志说,这批接班的有两个方向,一是林场,二是参场,请你们好好想想,或者回家同妈妈商量商量,去哪个地方?那时太年轻,根本不知道林场、参场为何物,只听说林场离家近些,便自作主张报名去了林场。
  就是由于这个“自作主张”,使我同森林结下了不解之缘。否则,我的人生道路也许会是另外一个样子。
  那是个洁白的冬日,我们二十几个姑娘、小伙子扛着行李到林场报到去了,皑皑白雪留下了我们最初的足迹。
  森林对于我们最开始是多么新奇。那顺山倒的号子,那油锯的轰鸣,那“爬山虎”的神威,那烧水、烤干粮噼啪作响的火堆,那梅花鹿、狍子、野兔、黑熊印在雪地上的图案,甚至那狗皮帽子下瞬间变成白雾的呼吸都会令我们惊叹,都会给我们许多欢悦和遐思……
  冬去春来,大森林变得更加富有魅力。那最早点亮草地的冰凌花,那摇响每个早晨的山泉,那肥得流油的林蛙和深水潭里冷不丁闪一下鲜光的细鳞鱼,都给人以无限的清新,深深的诱惑。
  被城里人视为“山珍”的刺龙芽、山芹菜,在那里随便走进一个山坳或爬上一个山坡都会让你手担肩扛。有时在收工的路上,你会被树墩或倒木绊上一跤,可当你爬起来时,你的眼前会一亮,呀!树墩周围或倒木周身全是金黄金黄的元蘑。霜后的猕猴桃能让你吃圆肚皮还不想撒手。红色的五味子,紫色的山葡萄,鹅黄色的山桃更满眼皆是。那解个手完了发现一棵“五品叶”、“六品叶”的故事,已不再那么新鲜了……
  和大山在一起,你永远会感到富有。
  在大山里呆久了,你渐渐会产生一种寂寞。山里没有电灯,没有电话,一周方可看到一次报纸,电影、电视就更不用说了,买一枚邮票也得到八里地以外的供销分社去。那时日我们这些小青年都巴望着有个公差什么的摊到自己头上,到镇里或城里走一遭。每一回“山中方七日”的词儿都会被我们咀嚼几遍。有一年场里说要搞一次春游,按常规春游应当到有山有水的地方去转转,可大家一致要求说,我们整天和大山作伴,要搞就到城里去一趟吧。结果春游变成了“城游”,场子里雇车把全场工人拉到城里逛了一天大街……
  在林区度过十几个寒暑之后,组织上决定调我到市里一个文艺部门任职,那年我已32岁。临行的时候我和林场领导半开玩笑地说,我这一生最好的时光是在林场度过的,我把我的青春献给了祖国的大森林。
  走过两年“七·七相会”的岁月,我的家也搬到城里。从此,妻儿老小都走出森林,变成了“城市人”,住上了高楼。时光飞快地流逝着,转眼间我已近不惑之年。如今,阳台成了我们全家人经常驻足的地方,没事儿都愿到阳台上望风景。站在阳台上,远山灰蒙蒙的。近处是灰色的街道,灰色的楼群,耳边是喧闹的马达声……
  城市是灰色的!我,一个从大森林走出来的人常常这样想。自然也常常想起那苍翠欲滴的大山,和大山中的那些青春岁月……
  在森林里向往城市,走出森林又深切地忆念森林,真是奇怪,人和森林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呢?
  
  “槐香居”记
  
  搬到这幢楼上的那天早晨,蓦地发现,我们这所新居竟然和大山挨得那样近。
  那满山的槐花,不仅每时每刻都会让你置身于浓郁的芬芳之中,而且还有小巧轻盈的花瓣不时飞进窗口……惹得你常常记起林妹妹那首凄婉的《葬花辞》来。
  有本市一位书法名流来我家做客,欣然挥毫,题下“槐香居”三个字。
  在这个袖珍城市里,我们的住处可谓近郊了。
  我原来就是“蓬蒿人”,野性未泯,居这样一住所,倒也自得其乐。
  此后,或早晨,或黄昏,我常常牵着小女儿在林中徜徉。我求的是那份怡然心境,小女儿则奔向林荫中那一朵朵亮晶晶的小花。偶尔她还会拾到一个正在树叶上搬家的蜗牛,或是捉到一只在花丛中凝思了一会的粉蝶……
  那林中,总有着林中的那种韵味。几缕阳光,间或从树叶的缝隙间倾泻下来,装点着青青草色。一群鸟儿,鸣啭着,把那份欢悦染上一个树梢,又一个树梢。有恋人在那儿纹丝不动地依偎着,为这片槐林增添一种“相思树”。还有个红衣少女,每天早晨都面对着那棵老树默诵外文……
  在林中走着走着,有时你会不自主地仰起头来看天,天在哪儿呢?天首先是那苍翠欲滴的树叶。那墨绿的叶子偶尔会有一个洞,那洞中透过一团湛蓝,间或有一片白云飘过……在林中你有一种感觉,感觉一切离你远的或近的东西都远了,更远了……
  不知不觉中,这槐林伴我从春走到秋。
  有人提着口袋,三三五五爬上山坡。我疑惑不解,这槐树是不结果子的,他们的口袋作什么用?
  伴着暮色,他们却拖着大袋小袋板栗下山了。
  原来,在这槐林之前,小城背后的山坡上曾大片大片种植过板栗,当时的县委书记曾提出过“远山高山森林山,近山低山花果山”的口号。不久他便被批斗,继而扫地出门,赶到农村。
  这山上本应是大片大片的栗园,而不该是什么槐林。这槐树是在那幼小的栗苗遭到劫难之后,作为“速生丰产”的树种补栽上去的。那劫后余生的栗树残存大约百余棵,都心有余悸地隐匿在槐林之间,不知根底的人很难找到它们。
  我总忘不了这段由一个老者用平淡的话语讲给我们的故事,我总把这槐林望成一片丰收的栗园……据说那位县委书记在农村呆了十年,官复原职仅两年便到了离休的年龄,离休后携一家老小回华北平原老家去了。
  我原本是到林中寻一份怡然,寻一种清幽,没想到这山坡也生长着一片片人世沧桑。
  “槐香居”不再会只有槐香独居了,飘进窗口的也不再会只是槐花那淡淡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