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8期
锅碗瓢盆交响曲与城市叫卖声
作者:朱希祥
当代中国著名作家蒋子龙所写的城市题材的小说中,就有一篇小说《锅碗瓢盆交响曲》与另一篇小说《赤橙黄绿青蓝紫》相映成趣,构成新时期改革小说的一个崭新的系列。但正如蒋子龙自己所说,这个阶段的系列小说,火药味很浓,有很重的责任感和浓烈的思辨味道,思索人生、社会和众生百态。与他前一阶段的“生命之歌”系列有很大的不同。“生命之歌”系列写的是全部生命的激情和欢乐。也就是说,在该小说中,锅碗瓢盆只是作为背景和一种生活象征,并非作为“生命之歌”那样的主体和主旋律,抒写生命的激情和欢乐。
当然,作家有使命与责任,也有自己的创作意图与风格,社会对作家也有一定的期望与要求,我们并不能强求其写作“生命之歌”,但就“锅碗瓢盆交响曲”本义而言,还总是要体现出那种关注生存、生命、生活本体意味,从这样的民俗文化和民俗审美出发,来构思与奏响“锅碗瓢盆交响曲”。
从这一理念来看,同样被称之为“锅碗瓢盆交响曲”的以下两个(种)文艺形式(节目)倒另有一番情趣与意趣。
一是流行于欧美的STOMP艺术形式。请看一位中国青年学者在美国考察期间所观察到的STOMP演出情景:
开演时间已到,只见在舞台昏暗的灯光下,走出一个人,拿着一把扫帚在扫舞台,这时全场也开始安静下来。起初我以为是工作人员在做准备工作,后来听听这地扫得还挺有节奏感,接着是一个接一个的人出来有节奏地扫地,原来这就是演出。整个演出共八个演员,六男两女,衣着很普通,素面朝天,看上去没有化妆。他们以简单的、滑稽的、有节奏的形式,使用日常生活中极普通极寻常的用品做道具,有声有色地、热热闹闹地表演起来。台下观众呼应热烈,掌声喝彩声不断。
作者感慨道,说心里话,他并不喜欢看这种演出,受不了这种吵闹声,但仍然十分理解这种艺术形式,有其存在与发展的理由和价值。也就是说:
STOMP这种表演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美国人的性格,他们擅长于把高贵的、高雅的东西大众化、平民化;同时也反映出这个民族热爱生活、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演员们使用的是生活中最常见的物品:锅碗瓢盆、扫帚拖把、水桶油漆涂料桶,甚至垃圾袋里的垃圾。所有再平常不过的东西都可以成为艺术创作的道具,都可使其发出声响,有声响就可使其有节奏,有节奏就会有乐感,有乐感就会产生美,美就会给人带来快乐,一切就是那么简单。这给我们一个启示:艺术并不都是高不可攀的,都要登大雅之堂的,生活中到处都有美,都可以有艺术创作。普通人,甚至落魄的人,在普通的、艰辛的生活中随时随地都可以发现美、创造美、享受美,并以一种豁达的、积极的态度去生活。艺术是高雅的,艺术也是普通的,闲人雅士、寻常百姓都可以使其生活美起来、艺术起来、快乐起来。这就是一种生活态度,一种乐观的、积极的生活态度。
近年来,国外的这种STOMP表演团体也来过中国多次,也同样受到我国青少年乃至许多成年人、专业音乐人的理解与欢迎。国内一些专业与非专业的文艺人士还在自己的节目中,掺入了一些类似的演出形式的元素,以丰富中国的音乐艺术与审美情趣,取得了较好的社会效应。
与此密切相关的另一例子是2000年后在我国各地电视台热播的情景喜剧连续剧《炊事班的故事》。这是一部军旅生活片,也是广泛意义下的表现城市民俗事象的文艺作品。
说到军队生活,人们一般总认为那至多是团结、严肃、紧张中稍带一点活泼的整体气氛,很难有以生动活泼、幽默有趣为主调的生活表现。但这部电视剧却以连队后勤的炊事班为题材与场景,围绕真正的锅碗瓢盆,展开一系列生活气息浓郁、人性味十足的部队喜剧。炊事班那一班人,从班长、副班长到战士,各操带家乡方言的普通话,各站自己的岗位,各主自己的专业(领导、运输、清洁、做饭、蒸馒头、炒菜等),在如何提高部队伙食质量、配合连队建设等方面,演绎出令人捧腹的喜剧情节,趣味十足而妙趣横生,实为不可多得的优秀作品。剧中人物言语、行动及相互间的关系,都离不开锅碗瓢盆、蒸炒洗烧这一充满人间生活气息和聚集了祖国各地饮食特色的有形物质与人生社会价值、情感追求相结合的民俗形态。每一集的片尾,则都是一首趣味别致的、以锅碗瓢盆为道具与乐器而奏响的交响曲。整部电视剧的主题曲《我是一个兵》,虽只是音乐,没有歌词,但那熟悉的旋律,令人联想与哼唱出“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的歌词。这“来自老百姓”的主题与意蕴,在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让人们实实在在地感受到。
近年来,我国影视界创作的《梅龙镇》、《满汉全席》、《食神》,以及韩国的《大长今》等作品,演奏的都是这样的一种交响曲。
在中国乃至世界各个城市,与室内的锅碗瓢盆声相对应的是街头巷尾的叫卖声,也同样是极富审美意味的。
我们讲时尚、时髦或讲市民文化、市俗生活,实际都可归入城市民俗事象或城市生活相的范畴,对这些事象和生活相的客观描述,较多地体现在绘画与诗乐的散文之中,西方的一些风俗画家和中国的丰子恺这样的艺术家,都对此有过精湛的描摹与表现。这里再以叫卖声这一特殊的语言文化行为为例,谈谈城市的民俗事象在文艺中的表现。
以通常对时尚、时髦的理解,是很难将城市中的叫卖声归入其中的,因为那基本是较底层的“下里巴人”发出的求生存的声音与话语。但不可否认,那种声音和话语是城市的生活的某种象征,是城市生活中活生生的风气和习俗,我们的文艺家,无论是民间艺术家还是知识阶层艺术家,都不会对此熟视无睹,都会对其韵律、节奏、意蕴等自然的审美形态感兴趣,并以模仿、写实、描绘、记趣等方式显示与表现在文艺作品中。
在中国,明清时已有了城市的基本规模,故而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也随之兴起,文人的笔下也便有了记载与感受其美妙的文学与诗句:“卖花歌叫之声,清奇可听,睛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19世纪英国著名作家阿狄生的散文题目就叫《伦敦的叫卖声》(后又出一本英国散文集,也以此题目作书名,刘炳善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其中有这样一段很有意思的文字:“初来乍到的外国人或者外地乡绅,最感吃惊的莫过于伦敦的叫卖声了。我那位朋友罗杰爵士常说,他刚到京城第一日里,脑子里装的全是这些声音,挥之不去,简直连觉都睡不成。相反,威尔·亨尼康却把这些声音称为‘鸟喧华枝’,说是这比什么云雀、夜莺,连同田野、树林里的天籁加在一起还要好听呢”。这是纯粹声色的审美,很有情趣,但少了一些社会、经济与文化的意味。
鲁迅1935年《且介亭杂文二集》中的《弄堂生意古今谈》内容则更为丰富与丰厚。其中,既有对当时上海闸北一带弄堂内外叫卖零食声音的记录:“薏米杏仁莲心粥!”、“玫瑰白糖伦敦糕!”、“虾肉馄饨面!”、“五香茶叶蛋!”,又有对这些叫卖声的赞扬:“……那些口号也真漂亮,不知道他是从‘晚明文选’或‘晚明小品’里找到词汇呢,还是怎么的,实在使我们初到上海的乡下人,一听到就有馋涎欲滴之慨……”文中还有对用洋话卖果物和花以及算命瞎子、化缘和尚等做生意叫卖声和行动的描绘。最后鲁迅说,“独唱,对唱,大布置,苦肉计,在上海都已经赚不到大钱,一面固然足证洋场上的‘人心浅薄’,但一面也可见只好去‘复兴农村’了,唔。”这已经是城市叫卖民俗现状与趋势的大展示和总体评价了,审美价值也从纯声音、滋味扩展、衍延到经济与文化。
有意思的是,叫卖声中最有美感的卖花声,后来还成了中国文学中的一个词牌名。许多文艺家由此为名,创作出各类作品。在Google网页查询系统中,打入“卖花声”词条,竟然出现4130个项!这是否表明类似叫卖声这样的城市民俗已成为一种文化与审美的时尚?以“卖花声”为题和内容的作品,除诗歌、散文还有小说、影视等艺术类型。当然,明显而直接地以城市的叫卖声为题材及因此而生发感受的还是散文这一文学体裁。例如,网上看到有一篇题为《生活的图案画》的散文,对叫卖声的感受与感悟就非常真切而深沉。作者说:“我总觉得卖花、卖菜及叫卖水果的声音,听来总是那么的可爱而又感人。大概是那叫卖的人也就是那种植这些东西的人,因为他们终日在大地之母的身边工作着,所以声音中就含美、朴实、单纯与宁静、平和的意味。”“那卖花声自清晨以来,已在巷中回旋好久了,却未听到谁家打开门扉或推开楼窗喊一声买花。渐渐地,那拖得很长的卖花声听来竟像是有几分哽咽了。啊,卖花人以她的响亮的声音告诉人们:春天已经近了,但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件事并为之喜悦且感谢呢?”这是文人真正理解叫卖人的生活艰辛和社会中上下两个阶层民众间的隔阂而发出的内心感慨,使生活意味和文学意味融合在了一起,民俗文化与民俗生活融汇在了一起,审美价值也由此而凸现出来。在中国的一些曲艺(如滑稽戏、独角戏、相声等)节目中,市井小贩的叫卖声,常常被作为重要的题材与手段,有时甚至整体地运用这种叫卖声作为专题的节目演出。2005年10月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戏剧频率播出过一档专题,将20年代至近年来演出过的有关城市小贩叫卖的独角戏、苏滩等节目(有卖赤豆汤、卖画、卖橄榄等20余种)介绍给广大听众。同年,香港的凤凰电视台“鲁豫有约”也做过类似北京叫卖的节目。可见,直至信息化、全球化飞速发展的今天,城市叫卖声仍具有自身独特的审美价值,成为文艺创作和城市文化研究的重要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