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8期
泽国水生蔬菜
作者:吕 睿
故乡河汊,野藤般乱缠。每至夏季,乘船而行,水面上满是菱蓬,傍着堤岸,铺向河心。几丈宽的河面,仅留下船行道。菱蓬长得颇旺,挤挤簇簇的,开着四瓣小白花,远远望去,绿绿的,一大片,一大片,随微波一漾一漾的,起伏不定。
白白菱花落了之后,嫩嫩的毛爪菱便长出来。故乡一带的菱角,种类单一,多为四角菱,当地人称为“麻雀菱”,是何道理,弄不清楚。间或也有两角的“凤菱”,红红的颜色,颇好看的。至于那瘦老、角尖的“野猴子”菱,则是野生的,没人喜欢。故乡人种菱,喊做“下菱”。上年备好的菱种,用稻草缠包着,在朝阳的埂子上埋了一冬,早春挖出来,到河面上撒。大集体时,一个小队几条水面;分了田,便是几户人家合一条水面。下了菱种的水面,在端头的堤岸上做起两个土墩,扑上石灰,行船的到那白石灰墩子,晓得了这河里下过菱了。
翻菱是件颇需本事的活计,胆子要大,手脚要灵。翻菱多是妇女所为,想来菱蓬水淋淋的,与女子更相宜吧。故乡的女孩子多是翻菱好手,一条小木船,前舱横搁上船板,窄窄的,颇长,似飞机翼一般,伸向两边。翻菱人蹲在船板上,鱼鹰似的。后艄留一人撑船。这前舱的人上船板要匀,否则船板一翘便成了落汤鸡。后艄撑船的,讲究船篙轻点,不紧不慢。快了,菱蓬翻不及;慢了,又费时。试想绿绿的河面上,五六个女子,定然是色彩斑斓。流水潺潺,菱蓬起落,嬉笑不断。哪个姑娘新近跟哪个小伙好上了,哪家婆娘让别个男人钻了被窝,诸如此类的故事,均从这些女子嘴里跑出来。
这情形不见有些年了。分了田,下菱也是各家各户自己的事,翻菱时很少撑船了。几张芦席大的水面,家中姑娘媳妇,多是划了长圆形的澡盆翻菱。人蹲在里边,双手作桨。这种翻法更需本事,稍一歪便翻入河中。小木盆停在菱蓬上,翻过一阵再划,用不了多少工夫便翻遍了。只是河面上难有笑声漾出了。
刚出水的菱角洗干净,漾出浮在水面的嫩菱,之后便可下锅煮,好了便吃。那菱角剥出米子来,透鲜。一夏总要吃上好几回,是上好的零食。菱角甭煮,剥成米子亦可做菜。故乡人每至中秋,多有鲜菱米子烧新公鸡仔的佳肴。这里头的水菱自然活鲜,刚会打鸣的小公鸡亦是鲜嫩,这道菜占全了鲜、嫩、活三字,在城里则难寻。
河藕
家乡一带有河塘的所在,不是菱蓬便是河藕,荒废不掉。生长着河藕的塘,看上去满是绿。圆圆的荷叶平铺在水面上的,伸出水的,蓬蓬勃勃的样子,挤满一塘。偶有一两滴水珠滴到荷叶上,圆溜溜的,亮晶晶的,不停地转,或滑到塘里,或停在叶心,静静的。不留意处冒出朵荷花来,粉红的颜色一瓣一瓣的,有模有样地张开着,映在大片大片的绿中,挺显眼的,也好看。
顺着荷叶的杆儿往下,入水,入淤泥,方能得到藕。从河塘中取藕得“歪”,“歪”藕,全靠腿脚的功夫,与“歪”茨菰、荸荠相仿,只是更难。河塘多半不是活水,久而久之便有异味,淤泥亦变成了污泥。荷花早出了水面,不受水污,用不着奇怪。从污泥中“歪”出的藕,一节一节,白白胖胖的,婴儿手臂一般,着实让人感动。
八月中秋一到,河藕便贵起来。乡间到了年龄的青年男女正月里想办“大事”,男方得让女方心中有数有个准备,于是备了月饼、鸭子之类,其中少不了一样:河藕。在中秋节前由女婿送到老丈人家里,这便叫“追节”。“追节”的河藕颇讲究,藕的支数得逢双,藕节上要多杈,且有小藕嘴子,万不能碰断的,断了不吉利。
常言说藕断丝连,真不假。家乡人做“藕夹子”,得将藕切成一片一片的,藕切开了,那丝拉得老长,依旧连着。切好的藕片沾上调好的面糊丢到油锅里煎,一刻儿便熟。煎“藕夹子”,香、脆、甜。考究的人家,两片藕中间夹些肉馅之类再煎,味道更好。用河藕做菜,真正考究的是做藕圆子,用芝麻捣成馅,做得小小的。藕不是现成的藕,得用藕粉。有了芝麻馅,有了藕粉,再备一只开水锅便够了。做的程序如下:将做好的芝麻馅丢在藕粉里,轻滚。藕粉最好放在小竹匾子里,好滚。滚,讲究的是轻是匀,不轻,散了架;不匀,不上圆。滚过一层,丢进开水锅里煮,一刻儿捞起,晾干,再放在藕粉里滚,如此反复。一层一层,滚到一定程度藕圆子便成形了,做成一道甜菜,远在橘子、蜜桃、菠萝之类罐头之上。那藕圆子香甜俱全,轻轻一咬,软软的,嫩嫩的。
街上常有煮河藕卖,大铁锅,老大的,支在柴油桶做成的炭炉上,立在路旁。卖河藕的边煮边吆喝:“熟藕卖啦……”上学下学的孩子挺喜欢买熟藕吃。听老辈人说,早先卖熟藕藕孔里是灌满了糯米煮的,那该又是另一番味道吧。
“高瓜”
水乡出门见水,早年间无船不行。乘一叶小舟,傍河缓行,便可见堤岸边、水面上,碧青的“高瓜”叶儿,一簇簇,一丛丛,蓬蓬勃勃。微风吹拂,便飒飒作响,随波起伏。
“高瓜”在乡里孩子的记忆里,总是和一头大水牛连在一起的。耕地靠老牛的岁月,哪个农家孩子没有干过放牛的营生。大水牛,黑黑的毛,黑黑的眼睛,黑黑的牛角,长长的,弯弯的,骑在牛背上好威风噢。单靠在田埂上放牛,想喂饱牛肚子很难。于是一边放牛,一边割牛草,来得快、易见分量的,便是在河岸割“高瓜”叶儿,牛挺爱吃的。那一带水多,“高瓜”多,且多为野生,有力气去割好了,没人管的。偶尔也会有意外收获,或是在“高瓜”叶丛之中发现了野鸡野鸭之类的窝,几个小巧溜圆的野禽蛋也是颇叫人高兴的事,或是割“高瓜”叶时割出几支白白嫩嫩的“高瓜”来,嚼在嘴里甜丝丝的。说实在的,野鸡野鸭野禽蛋之类不是常能碰上的,倒是那长长的、白嫩的“高瓜”时常割得到,掰上一个咬一口,脆脆的,甜甜的,颇解馋。
晓得“高瓜”正儿八经的名字叫茭白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念书识字,之后在城里有了一份工作,上班下班,老听见巷道上有人喊道:“茭白卖啦……”,走近看时,但见十来根一扎,净是“高瓜”。说是按扎数卖,其实每扎斤两都差不多,卖主先前搭配妥了的。按扎卖,卖起来爽手,便当。别小看那“高瓜”,儿时割了喂牛的玩意儿,一扎也几块钱呢。
“高瓜”切成细丝单炒,鲜嫩、素净、爽口。若是切成片与蘑菇木耳之类配成一道炒三鲜,完全可以代替竹笋儿的,只是“高瓜”一老就不易做菜了。切开之后发现“高瓜”里有较多的黑点子,密密麻麻的,颇难看,那便是老了。好在隆冬一过,春风绿了田野的时候,那河荡又会有许多新鲜的“高瓜”叶儿窜出水面,碧绿绿的,成片成簇,生机盎然。用不了多久,又该有鲜嫩的“高瓜”上市了。
荸荠·茨菰
大集体时,小队上白汪汪的水田里,成片成片地生长荸荠、茨菰。
荸荠、茨菰均需育秧,但育法则不太一样。育荸荠秧子,先做好秧池坂子,之后栽下留种的荸荠,待破芽长出圆圆的莛子后,便可移至大田去栽;育茨菰秧子,一样得做好秧池坂子,但栽下的则不是留种的茨菰,而是从茨菰上掰下的茨菰嘴子。茨菰嘴子栽在秧池坂子上,颇密,用不了几日便会破芽,生出阔大箭形叶子来,亦能移栽了。
荸荠与茨菰形体稍异,荸荠呈扁圆形,嘴子短,皮色赤褐或黑褐;茨菰则呈椭圆形,嘴子弯且长,皮色青白或黄白。
深秋时节,白汪汪的水田渐渐干了,圆圆的荸荠莛子,阔阔的茨菰叶子,渐渐枯了,该是收获荸荠、茨菰之时了。村上成群的青年男女,听了小队长的指派,扛了铁锹、铁钗,背了木桶,散在田头挖荸荠、茨菰。荸荠、茨菰均在泥底下,翻挖起来颇费力。这等活计多为小伙子所为,姑娘们多半蹲在小伙子的锹钗之下,从翻挖开的泥土上拣荸荠或是茨菰。自然也有大姑娘不服气,偏要与小伙子比个高低,拿起铁锹憋着劲儿挖,惹得一帮男男女女在一旁看热闹,看究竟谁给谁打下手。
收获荸荠、茨菰,翻挖较常见,然终不及“歪”颇多意趣。刚枯水的荸荠田或是茨菰田,除了零散的枯叶,似无长物。一群男女,光着脚丫踩进田里,脚下稍稍晃动,“歪”上几“歪”,便有荸荠、茨菰之类从脚丫间钻出,蹭得脚丫子痒痒的,伸手去拿,极易,那感觉给劳作平添几分享受。
“歪”荸荠,“歪”茨菰,青年男女在一处有些时日了,于是就有些事情了。有小伙子盯着黝墨的田泥上大姑娘留下的脚印子,发呆,心热。便悄悄地去印了那脚丫子,软软的,痒丝丝的。
荸荠、茨菰去皮之后,肉色均白。荸荠可与木耳、竹笋之类炒菜,可煮熟单吃,亦可生吃,甜而多汁。农家孩子时常在大人翻挖的田头随手抓上一把,擦洗一番,便丢进嘴里。茨菰生吃则不行,用其做菜可切成片子、条子、块子,茨菰片子可与大蒜、精肉小炒;茨菰条子可与蛤蜊、鸡丝之类白烧;茨菰块子可与猪肉红烧。整个儿的茨菰烧煮后过掉一回苦水,之后加冰糖熬,便可做成一道冰糖茨菰,亦极有味道。另有一道菜茨菰烧水咸菜,早年间在家乡较常见,挺下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