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9期
叫卖的故事
作者:薛理勇
中元前一日,即卖练叶,享祀时铺衬桌面;又卖麻谷窠儿,亦是系在桌子脚上,乃告祖先秋成之意。又买鸡冠花,谓之“洗手花”,十五日供养祖先素食。才明即卖米饭,巡街叫卖,亦告成意也。
文中的“卖”是指中元节前一天,市面上就出现了专门出售应时商品的小贩,而文中的“巡门叫卖”即沿街挨门以吆喝的方式推销商品,“叫卖”的商业推销行为和方式不必一定出现于北宋,但“叫卖”一词最早见于《东京梦华录》的记载,这大概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东京梦华录·天晓诸人入市》是记录汴京早市情况的,早市的商人可以分为三大类,一类是开设在城里的商铺,另一类是从农村进城出售农副产品的商贩。文曰:
用太平车或驴马驮之,从城外守门入城货卖,至天明不绝,更有御街州桥至南内者,趁朝(早)卖药及饮食者,吟叫百端。
所谓“吟叫百端”即小贩各有各的“叫卖”方式,吆喝声是各式各样的。
《东京梦华录·食店》是记录汴京饮食店的,作者把汴京饮食店分为——“分茶”、“饭店”、“面食店”、“瓠羹店”等几种,又说:
每店各有厅院东西廊,称呼座次。客坐则一人执筋纸,遍问坐客。都人侈纵,百端呼索。或热或冷,或温或整,或绝冷。精浇、浇之类,人人呼嗦不同,行莱得之,从头唱念,报与局内。当局者谓之“铛头”,又曰“看案”。讫,须臾行莱者左手三,右臂自手至肩,驮叠约二十,散下尽含个人呼索,不容差错,一有差错,坐容白之主人,必加骂,或罚工价,甚者逐之。
这段文字不长,但记录了北宋餐饮业的不少行话和行规,可惜,今日的学者们几乎没有注意到这段文字。先作些解释:“筋纸”即写在纸上的菜单。当时跑堂围饭单,饭单上设计二只口袋,一只口袋放筋子,另一只口袋放“筋纸”,当客人坐定后,跑堂即以“筋纸”“遍问坐客”。“浇”即“浇头”,是指浇盖在面或饭上的小菜,今人所谓“盖浇饭”者即是一种直接将菜放在饭上的“快餐”,所谓“精浇”即以精肉为主的浇头,“”是“膘”的异体字,“浇”是以肥肉为主的浇头。“行菜”即负责送菜的人,就是“跑堂”。“当局者谓之铛头”,又曰“看案”,“铛头”又作“挡头”,是饭店里“独当一面”的人,用现代人的话讲就是“掌勺”、“大厨”或“厨师长”;“看案”即“靠看案板”的意思,旧时掌勺的大厨一般被叫作“红案”,而点心、烧面师傅则讲作“白案”。
文中“行菜得之,近局次立,从头唱念,报与局内”,译成白话即跑堂确定客人所点的菜后,就走到与厨房相近的地方,用“唱念”的方式将客人点的菜依次报告给厨房。这种服务方式也可以列为“叫卖”的一种。
中国商业中的“叫卖”沿袭了千余年的历史,而进入近代后,“叫卖”之声逐渐消失,我们只能在相声、滑稽戏、小品中听到被“艺术化”的叫卖声。
“叫卖”又被叫作“吆喝”,是商贩招徕客人的一种方式,各地的叫卖者不相同,各行业的叫卖者也不相同。
我小时候流传一儿歌——“,卖糖粥,三斤核桃四斤壳,吃侬肉,还侬壳……”这“笃笃笃”就是糖粥摊的吆喝,商贩的挑担上设计一只一节头的毛竹筒,竹筒中间开一长口子,用棒击打竹筒就发出“笃笃笃”的响声,旧时街上的馄饨担的形状像一匹骆驼或马,上海人呼其为“骆驼担”或“马头担”,这种担子上也设计一只竹筒,但体形比糖粥担的竹筒大多了,敲击后发出的响声稍闷,人们听声音可以辨别过来的是糖粥担还是馄饨担。1910年上海环球社出版《图画日报·营业写真·卖馄饨》的配文诗中讲:
大梆馄饨卜卜敲,
马头担子肩上挑。
一文一只价不贵,
肉馅新鲜滋味高。
馄饨皮子最要薄,
赢得绉纱馄饨名蹊跷。
若使绉纱真好裹馄饨,
缎子宁绸好做团子来。
配文中讲的“一文一只价不高”就是今天上海人讲的“大馄饨”,一碗10只,只不过10文钱,价钱确实不高;“绉纱馄饨”即今之谓“小馄饨”,以其皮薄如绉纱而得名。
银杏的果实叫作“白果”,所以银杏树在江南多叫作“白果树”。江南方言把白内障患者叫作“白眼”,人在正眼视物时“黑眼乌珠”占据在眼眶之中央,所以文言把正眼视人讲作“垂青”,而对某人某物不屑一顾时,人们习惯以非正眼视之的“斜视”,此时“黑眼乌珠”就转到眼眶的边缘,眼眶的中央留出一块白眼,于是方言又以“白眼”喻不屑一顾或看不起人,而白果确实有点像“白眼乌珠”,所以白果在江南又被叫作“白眼树”。乾隆刻印的《西林杂记》是记录今浦东三林塘地区的地方志,其中讲浦东金姓的谱系时讲:
中心河东北有金氏古墓,墓有旗杆,石夹尚存;银杏一株,大亦数抱。金氏以白眼树与罗汉松各分支脉。
文中的“白眼树”即银杏树。
以前白果的价格并不贵,街头上有一种专门炒卖白果的吃食担,担的一头搁置一只行灶(行灶即可以移动的炉灶),上置一锅,锅内放一些细砂,白果就混入砂中翻炒使熟。在翻炒白果的过程中,如白果受热不匀会发生爆裂,细砂会透过裂纹渗入果肉,吃起来就很不舒服,所以卖白果的叫卖声就比较特别:“香炒热白果,香是香来糯是糯,一粒开花二粒du(吴方言‘拿’的发音)。”
上海最有特色的叫卖当推“小热昏”卖梨膏糖。1910年出版《图画日报·上海社会之现象》绘有“小热昏之瞎嚼蛆”,配文讲:
沪上有种似说书非说书,似唱曲非唱曲之人,手持竹片二爿,沿街卖唱,俗呼之曰“小热昏”。所唱之句,甚属鄙俚,然亦有劝人戒嫖戒烟戒毒戒酒等歌,于社会或未尝无益。独是若辈人格极贱,故每喜拾里巷间一切淫秽之事,编成句调,随意乱唱,如俗所谓瞎嚼蛆者。
由此可见,所谓“小热昏”是清末上海已流传已久的民间曲艺,一般形式是一人持竹爿二片,在街头上卖艺。后来这种街头曲艺被卖梨膏糖的小商贩利用,以致上海人把卖梨膏糖摊就讲作“小热昏”,1906年出版《沪江商业市景词·唱卖梨膏糖》:
煎成百草雪梨糖,厚薄平均划块方。
手挈木盘安放架,呜钲唱卖韵悠扬。
解放后,小商小贩通过“公私合营”归并到相关的工厂、商店,个体经营的“小热昏”在上海消失。徐青山(艺名“小福人” )是解放后公认的“小热昏”传人,生于1917年,自幼随“小热昏”艺人赵阿福学艺,我曾与他有过多次接触,希望把他的口碑资料保存下来,但最终没去实行,而徐青山也于去年仙逝,我们似乎真的难觅昔日“小热昏”唱词了。民国胡祖德《沪谚外编》收了一曲“小热昏调”,而内容恰巧与饮食有关,放在《食品与生活》杂志中也颇有意义,抄录如下:
小热昏调
乡下姑娘,嫁到城里。兄弟到城,望望阿姊。光复以后,还留小辫。身上衣衫,样样古气。一件马褂,宽大无比。一双套裤,两脚带泥。酱色布袜,后跟拔起。杜做布鞋,毛铺鞋底。手中折扇,倒有尺二。半篮荸荠,四只小鸡。乡下土宜,一点心意。走进门来,东张西嬉。一见亲母,就要见礼。亲母回话,请坐用烟。殷勤留饭,颇有场面。谦言便饭,无啥东西。圆桌拖开,十碗摆齐。清炖鲥鱼,红烧猪蹄。鱼翅鹿筋,海参鲍鱼。鱼圆肉圆,羊肉鲜鸡。雪里蕻汤,加点蛋皮。乡下客人,坐是头椅。对此大烹,不免垂涎。酒壶打翻,赶快扶起。快唤饭来,畅饭肚皮。吃落饭后,无啥事体。话话亲情,私谈几句。阿姊开言,多时不见。我在这里,身体适意。婆婆待我,大家欢喜。捌姆里,还算客气。你的姊夫,尚能勤俭。弟弟回家,禀明娘前。代买果饼,两块洋钿。要请母亲,保重身体。还有杜布,两双鞋底。交与嫂嫂,骗骗小弟。酒在肚里,事在心里。凡百事体,不可忘记。东家妹妹,西家姊姊。代我望望,有烦致意。送出大门,慢去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