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9期

从来佳茗似佳人

作者:程耀恺




  西湖的画舫中,有人从苏东坡的两首诗中各取一句,拼成一联,曰:“若把西湖比西子,从来佳茗似佳人”,挂在船舱的两旁。游湖品茗,湖是美女,茶则佳人,这样说来,你是依红偎绿了,真是人生难得的艳遇呀。
  “依红”,姑且置之不论,这里只说“偎绿”的乐趣。
  清代有位文人说茶有四妙:“曰湛,曰幽,曰灵,曰远。用以澡吾根器,美吾智意,改吾闻见,怀吾杳冥”,这是一种独到的体会。茶与酒不同,她满足人们官能欲望的功能不强,遑论刺激,古往今来,但却为中国社会各个层面所接受,这固然由其独具可雅可俗的属性,主要还是茶的淡淡的苦涩味,与中国人的忧患意识有着某种契合。茶,由自然物而升华为文化物,功在文人学士,反过来,茶对于文人,又是宣泄心中郁闷,熔化心中块垒,甚而激文思,助诗兴,浮想联翩所不可或缺的饮品。难怪白居易每日醒来,必饮茶一瓯,只道“从心到百骸,无一不自由”,那感觉,想必好极了。
  与读书需有红袖添香一样,自唐代始,文人独处或聚集时,就热衷于有美女捧茶献舞佐茗,这从唐诗中可见一斑。“青娥递舞应争妙,紫笋(茶名)齐尝各斗新”(白居易《夜闻贾常州、崔湖州茶山境会亭欢宴》);“朱唇啜破绿云时,咽入香喉爽红玉”(崔珏《美人赏茶行》);刘禹锡更是惊世骇俗,居然“何处人间似仙境,青山携妓采茶时”。从这些古诗所散发出茶叶的香气与人情味中,我们知道,那时的文人品茗,不单要精心选择名茶、名山、名水,更在意的是对高士,伴美人。在这种天人一气、人茶交融中,一个孕育已久的关于茶与美人的喻象,从大学士苏东坡的笔底下,汩汩流淌出来了:
  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末匀。
  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
  要知玉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
  戏作小诗君勿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大手笔,语出惊人,道出了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的美好感受与体悟。苏学士为人们从氤氲之气中,呼唤出来的这位佳人,恰似“颦翠娥捧金瓯,暗送春山意”。
  我有一本《茶文化辞典》称:此乃“古士大夫出于对茶的喜爱而有的谐谑之说”。“谐谑”,恕我不敢苟同。这是一个美喻,流播如此久远,引发了那么多人的共鸣,怎一个“谐谑”了得?
  苏东坡的审美感知,一直在不同朝代文人的心际激荡推涌。比如明人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叙述他在莺泽湖画船上品茗的一次经历:“柳湾桃坞,痴迷伫想,若遇仙缘,洒然言别,不落姓氏”;清人褚人获则别有见识,以为凡胎肉身的佳人,似不足与佳茗攀比:“若欲称之山林,当如毛姑麻女,自然仙风道骨,不减烟霞。”而另一位大名士王士祯则盛赞“敬亭绿雪”:“敬亭如静女,有余态。”不是嘛,仙子,麻姑,静女,茶之佳人虽异,形象实一——如琴韵绕指,似香茶恋盏,其风仪容徽,不啻推窗可望之月。吴从先在他的《小窗自纪杂著》中说:“酒有难比之色,茶有独蕴之香,以此想红颜媚骨,便可得之格外。” 是的,确是得之格外,决非一时之戏言。
  这里似应把《金瓶梅》中一支叫《朝天子·茶调》的曲子单列一叙。西门庆第一次在桂姐家请客,应伯爵以此曲调侃:
  这细茶的嫩芽,生长在春风下。
  不揪不采叶儿渣,但煮着颜色大。
  绝品清奇,难描难画,
  口儿里常时呷,
  醉了时想他,醒来时爱他,
  原来是一篓儿千金价。
  格调显然不高,但以谐音将茶与佳人揉合为一体,如此巧思妙想施于笔下人物,却也收到令人美恶错置,啼笑皆非的艺术效果,非一般游戏之笔可比。
  对于以佳人喻佳茶,现代文人依然不避东施效颦之嫌,乐此不疲。也许是真情所在,虽说是新翻杨柳枝之作,读之却也清新可喜。
  倡导闲适的林语堂在《生活的艺术》一书的序中称自己“不想仅仅替古人做一个虔诚的移译者”,但他还是步了古人的后尘,将茶佳人细分出年龄段来:“茶在第二泡时为最妙。第一泡譬如一个十二三岁的幼女,第二泡为年龄恰当的十六女郎,而第三泡则已是少妇了。”林语堂不像周作人,喝茶时想到的是“苦中作乐”,他只在美中享乐。客居福建的散文家何为,对铁观音自然情有独钟:“琥珀色的茶汤入口清香甘洌,留在舌尖的茶韵散布四体八骸,通体舒泰,此时以佳茗比喻佳人遂愈见贴切。”又说:“从来佳茗似佳人。确是千古绝唱,此生若能常与佳茗为伴,则于愿足矣。”这真是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台湾作家洛夫,某次与友人聚集,主人雅意让各人凭感觉为所品的茶命名:“我初尝春茶,骤然入口,仿佛伸进一条香软而温润的舌尖。这种茶色香味都很迷人,故我称之为美人舌”。曲终奏雅,情辞俱美。
  我的故乡六安自古就是重要产茶区,有一种叫小岘春的名品,为扬州八怪之一金农所喜好:“如何小岘春,独饮通仙默”(《茶事八韵》)。何谓仙默?说不清,是人的灵魂为茶所攫呢,还是茶的幽韵为人所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