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0期

生命中的乡戏

作者:曹 娟




  生命里蛰伏着的那一抹很重要的意念,正被一分一秒地抽走,悄无声息地抽。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黄昏就已翻过了门前的山峦。有些山峰起雾了,而另一些山峰还在夕阳的金光里兀自绿着。离村庄二三里远的石庵,被千岁的银杏、水杉和一面开着紫花另一面开着凝脂般白花的打碗碗花环抱着。露水很重的清晨,樵夫的身影在密林中一闪而过。猫头鹰隐居山中,偶尔发出凄迷如梦的怪异之声,村人于是就会紧张起来,传说听到猫头鹰叫,周围就会死一个人。
  青苔布满了青石小道,庵前有两三丛映山红,那冰晶般的苞蕾宛如一粒粒明珠,却又白里透红。微风拂过,荡出缕缕清香,仿佛一首极轻极柔的歌。被毁过的石庵修葺扩建过,默静而庄严。人世间多少是非成败不都是转头成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又有什么可以像庵里的烟火一样能够一直绵延?
  师太从小在石庵里长大,她难得出一次庵门,静静地过着清幽的日子,只有每逢村里唱乡戏的时候她才下山一趟,去主持乡戏的祭祀大典。乡戏是村里的古俗,逢年过节,红白喜事,都要唱上几天几夜。最隆重的是过年的时候,常常要唱上十天半月,有时甚至唱满一个正月。正月里唱戏不仅为了图热闹,还为了压煞、避邪。正月为一年之始,人们用最原始的方式来表达最原始的愿望。唱戏前要举行隆重的祭祀仪式,这时村里的长辈便上山恭恭敬敬地请出师太。
  戏台早就搭起,孩子们晚饭都来不及吃,带着小木凳早早地占据了位置。师太来到台前,点起香烛,在轻飘曼舞的香雾中双手合十,开始念念有词。台下的人们神情肃然,眼也不眨地盯着师太,平常东追西逐闹翻了天的孩子们此刻也不出声了,好奇地看看师太,又看看一旁的大人,虽不知道师太念的什么,但知道那是最神秘的时刻。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师太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清晰而蒙,庄严而肃穆。一柱香过去,师太终于放下合起的双手,人们长吁了一口气,心也才踏实下来,不再担心野鬼来作怪。
  祭典结束,锣鼓响起,接着便是一场又一场唱也唱不完的古戏,《樊梨花》、《天仙配》……那些耳熟能详的古戏,大人们依旧看得津津有味,孩子们要费力地站在小板凳上方可看见半个人头,但这并没有削弱他们看戏的兴头。一些更小的孩子则干脆骑在大人的头上,鹤立鸡群,得意地四处张望。孩子们最爱看的是《武松打虎》,武松手起棍落,吊额大虎便乖乖趴下了,武松成了孩子们最崇拜的英雄。夜色中传来戏子咿咿呀呀的歌唱、叮叮当当的鼓钹,还有二胡悠长的吟唱,有的孩子早在母亲的怀抱中甜甜地熟睡了,台上打雷般的锣鼓也休想惊醒他们。散场了,大人们点起散发着松香的火把,抱着孩子一路叫喊着“石伢子、狗伢子回家了”。只有不停地叫着,才能使孩子不受到意外的惊吓。田垄上,山林里,点点星火在游走,渐渐隐没在寂静的角角落落。
  农历七月半是已逝前人省亲的日子,俗称鬼节。鬼节里演乡戏也是必不可少的节目,以此迎接祖宗归家,庆祝那一年一次的团聚。鬼节里,人们都要到石庵去点燃祈愿灯,还要在十字路口、田埂上、屋门口点上盏盏灯火,引领亲人们回家。那时的山山野野是灯火的世界,与水中的星光交相辉映,分不清哪是灯火哪是星光。唱戏了,人们在前面空出几排座位,点上香火,供上水果糕点,请太爷太姥们上座,重温久违了的热闹。有钱的人家还会点上几出祖宗生前爱看的戏,让他们过一个快乐的鬼节。
  邻村唱戏我们也常常跑去看,有一回,相隔数里的村庄来了戏班子,戏台前人头黑压压的,我们只能站在山坡上看。正赶上穆桂英出场,头戴野雉羽毛帽,英姿飒爽地连翻了几个跟头,大家便禁不住大声喝彩,那是戏的高潮。还有《梁祝》,那轻柔、细腻、悲悯的声腔,句句唱得飞珠溅玉,唱到人的心坎上去了。
  初夏的夜风里亮着露水似的萤火虫,满月的光顺着树叶缝隙筛下来,投下斑驳的影子。突然脚下有一只虫在啾啾鸣叫,听声音是蛐蛐,那黑亮的小精灵也来凑热闹了。稻田里的青蛙咕呱咕呱地伴奏,整个乡野被银白色的光笼罩着。戏台上的淋漓酣畅,原野里的广袤清幽,与乡人们深深沉醉的心融为一体。那种生命状态令我动容,并且刻骨铭心。看罢戏,月光更加坦荡,没遮没拦地倾泻下来,漫过了树林和山坡。我裹紧衣服,感觉到它们在微微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