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0期
闲话易顺鼎
作者:李保民
半个多世纪以来,易顺鼎诗作,大抵被视作淫哇之声,文学史上的一股反动逆流,遭到全盘的否定。在许多文人的笔下,易顺鼎本人也往往被描绘成下流无耻的堕落文人,终日只知征逐花丛,纵情舞榭歌场,仿佛一无是处。然而在清末的诗坛上,顺鼎曾经诗名满天下,与樊增祥一起同为中晚唐诗派的领军人物。
顺鼎究竟何许人也?还是先看他的自述。他在《哭庵传》中说:“幼奇慧,十五为诸生,有名;十七举于乡。所为诗文词,天下见之,称曰才子。已而治经,为训诂考据家言;治史,为文献掌故家言。”他也不讳言“性好声色,不得所欲,则移好于山水方外”,肯定自己“要其轻天下、齐万物、非舜尧、薄汤武之心,则未尝一日易也”。证以顺鼎的生平,他的这番话还是可信的。
顺鼎3岁能背诵《三字经》,蒙古番王僧格林沁曾誉为奇儿,大诗人王运也呼为仙童。在经、史上,他皆有著作传世。一生遍历大江南北,登山临水,有诗近万首,尤为人称道。他心怀济世之志,却不为时所重,为官,弃官,仕途上屡经挫折。在任广西右江道上,被两广总督岑春煊以“名士画饼”弹劾罢官,不为所屈,多次上书鸣冤,后得以重新起用。
除居官外,顺鼎生平大部分时间浪迹江湖,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可供记述,但有一事却很能反映出诗人崇高的民族意识,即渡海赴台抗日。而这恰恰为很多人所忽视,从而也影响到对顺鼎其人其诗的客观评价。
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爆发,顺鼎忧愤填膺,接连向朝廷进言献策,皆石沉大海。不久,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消息传来,举国震惊。这时身在江南总督刘坤一幕中的易顺鼎,闻讯极为愤慨,力请投笔从戎,赴台抗日。他甚至向刘坤一泣语道:“愿只身入虎口,幸则为弦高只犒师,不则为鲁连之蹈海。”刘深为感动,为他壮行。当顺鼎由厦门渡海谋抵台北时,闻台北沦陷,巡抚唐景崧已微服弃职而去,他不得已转赴台南,为驻守台南的前黑旗军主帅刘永福筹划抵抗日军。这期间,他与台人士颇多诗歌唱和,语多慷慨。
台北失守,日军进逼台南,当地的局势异常紧张。顺鼎明知固守维艰,仍然期待着有援军来临,盼望出现奇迹,扭转危局。为此,他流连不忍离去。这时在台的官兵早已纷纷渡海而归,内地的亲朋不见顺鼎的踪影,一时讹传他已在台殉难,不明真相的知交甚至痛撰挽联哀悼殉国的忠魂。友人王梦湘的挽联这样写道:
挥不返鲁阳日,补不尽女娲天,入夜海门潮,白马素车,穿胁灵胥同一痛。
生不负左徒乡,死无惭延平国,思君庐山月,青枫赤叶,读书狂客好重来。
顺鼎并没有死,两江总督张之洞和好友陈三立等察知实情,先后数次函电促归,而顺鼎眼见大势已去,无从挽回,不得已返回厦门。虽然如此,顺鼎强烈的爱国民族意识,仍是值得钦佩的。
进入暮年的易顺鼎,有感于怀才不遇,一事无成,乃以遗老名士自居,放浪形骸,风流自赏,与樊增祥等寄情于诗酒声色,最后在贫病中死去。
一般谈论易顺鼎其人,总不外乎津津乐道他晚年大捧女伶的花边絮语;谈其诗亦不离香艳蚀骨,斥其诲淫之作十居八九。仅以诗而言,这样的看法纯属以偏概全,与实际情形相去甚远。
在《琴志楼诗集》的近万首诗中,写景、咏物、叙事、抒情、怀古、记游等均不泛佳作。他自青壮年起,数十年来徜徉在名山大川之间,每到一处几乎都诗兴勃发,热情讴歌大自然壮丽的风光。探境界之幽深,揽风云之变幻,旁及民生疾苦,世俗风情。这类行旅诗占据了他全部诗作的大半。由于饱经世变及忧患危苦,他自言往往将身世之故寄托于山水之间。当诗人陈三立以魏源的山水诗与之相比,谓能独开一派时,他又指出“魏诗皆在山水内,而余诗尚有在山水外者”,进一步表明他的山水诗有深意在焉。我们读这些诗无从想象能把它与淫哇之声联系在一起。相反,他的《采石太白楼放歌》、《题史阁部遗像》、《雪夜望江中风涛歌》一类诗,不胜枚举,或渲染色彩雄奇瑰丽的意境,或缅怀前贤志士的英烈,或对景伤情,充满时代的沧桑感,在在打动人的心弦。
与上述行旅诗有别的是顺鼎的咏怀诗,别具一格,为我们打开了又一全新的境界。兹以顺鼎渡海赴台时所作的《寓台感怀诗六首》而言,它不仅表现出难能可贵的民族气节,而且诗骨苍劲,变雅音多,力洗浮靡之习。现录其中的3首,以见一斑:
玉门何路望生还,恍惚长辞天地间。
黄耳音书隔人海,红毛衣服共云山。
亡秦歃血今三户,适越文身古百蛮。
皂帽辽东龙尾客,独惭无术救时艰。
田横岛上此臣民,不负天家二百春。
中露微君黎望卫,下泉无霸桧思郇。
谁忘被发缨冠义,各念茹毛践土身。
痛哭珠崖原汉地,大呼仓葛本玉人。
宝刀未斩郅支头,惭愧炎荒此系舟。
泛海零丁文信国,渡泸兵甲武乡侯。
偶因射虎随飞将,苦对盘鸢忆少游。
马革倘能归故里,招魂应向日南州。
他的另一首《续咏怀诗》,写于台南失守时撤退前,他最后一次登上红毛楼,眺望茫茫的大海,长歌当哭,切肤的家国之痛,依依的惜别之情,跃然纸上:
天末孤城城上头,登临无地可消忧。
藤萝芦获如夔府,薛荔芙蓉似柳州。
坠露沉云都入海,惊风密雨总当楼。
大荒我有他年约,披发骑麟再访求。
他期待着有一天能重新踏上自古以来就属于中华民族不可分割的邻土台湾,遗憾的是至死未能如愿。诗中渗透着对祖国宝岛台湾血浓于水的亲情和关爱,时至今日依然是那样的感人肺腑,让我们看到了诗人精神世界中还蕴藏着极为光彩照人的一面。
当顺鼎壮年漫游南北时,曾以一卷《庐山集》呈请他的老师张之洞点评,得到的评语是:“瑰玮绝特,如神龙金翅,光采飞腾,而复有深湛之思。佛法所谓真实不虚而神道具足者也。有数首颇似杜、韩,亦或似苏,较作者以前诗境益臻超诣,信乎才过万人者矣。”名诗人潘飞声也赞誉他的《魂南》、《魂北》诗,“如听娇簧,如闻新莺,令人心醉神怡”、“慨当以慷,出笔如环,亦觉声满天地也。”以“万里辞家只一身,故山梦魂总酸辛。回头赤道偏南处,转眼黄河以北人。蜀犬吴牛惊日月,越禽代马怅风尘。健儿争唱从军乐,谁识书生泪满巾?”(《将渡黄河》),及集中《万杉寺五爪樟》、《栖贤涧石歌》、《喷雪亭瀑》诸作观照,始知不妄。
读《琴志楼诗集》,艺术上的特点非常显著,顺鼎充沛过人的才气时时弥漫在字里行间。隶事精切,设色奇艳,用意新颖,仿佛如行云流水,脱口而出,丝毫不见斧琢痕迹。像《金陵杂感》诗中的警句“地下女郎多艳鬼,江南天子半才人”、“蒋侯死去存青骨,江令生还负黑头”、“舍寺红楼尼话旧,吹萧黄月鬼愁兵”、“香魂合傍才人住,绝艳偏从乱代生”,皆耐人寻味,为常人所不能到。
从以上闲话中可见顺鼎其人其诗自有可取之处,何以在他死后80余年间,备受后人的訾议?这是因为顺鼎诗集生前刊行不下数十种,旋刊旋弃,加上奔走风尘,无暇过问,听其断烂散失,不少诗集已难寻觅,无论是文学史家还是学人都恐未能一窥易诗的全豹,缺少深入的了解所致。人们的视线大都集中在顺鼎晚年的人品和诗格上,殊不知其时的顺鼎已为名士的结习所误,行为怪异,心理变态而不自知。他以揄扬女伶自娱,为捧女伶刘喜奎,竟然不顾廉耻的写道:“我愿将身化为纸,喜奎裤衣能染指。我愿将身化为布,裁作喜奎护裆裤。”即使如此,他也曾写过一些感情率真、对生活在社会低层的女艺人充满同情的诗篇,并注入凄凉的身世之感,如传诵人口的《天桥曲》云:“几人未遇几途穷,两种英雄在此中。满眼哀鸿自歌舞,听歌人亦是哀鸿。”又如《听盲女曲》:“沪上曾听小广东,当时年少已成翁。美人红玉今黄土,泪比吴娘暮雨同。”
客观地说,顺鼎晚年人品不高,诗格卑下,多少拖累了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影响。他的诗之所以被视作淫哇之声,就像澡盆里的孩子和脏水一起被泼掉,他本人也难辞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