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6年第11期

诗意的乡音

作者:曹 娟




  一
  
  冬天的早晨,黑瓦上铺一层白霜,太阳还没露脸,村庄笼罩在很重的寒气里。
  “豆花噢……”汉子的叫卖声自村头的橙树下响起,温润的嗓音在冷湿的空气中弥散开来,村庄便有了一些鲜活的气息。
  汉子挑着两个木桶,木桶里装着刚出锅的豆花,豆花呼呼往外冒着热气。汉子将木桶搁在巷头的青石板上,就有人围了过来。他用铜勺舀干净豆花上滗出的清水,再接过头发蓬松的妇人手中的瓷碗,屏神敛息地舀了四勺——妇人边打哈欠边说:“添一点吧,再添一点。”汉子又轻轻舀了一勺。“今天的豆花好!”妇人满意地递过毛票。
  汉子每天的收入虽不多,可脸上却始终在笑,眼睛已熬红了,“一轮磨上流琼液,百沸汤中滚雪花……”诗句是美丽的,可做起来却了无诗意,磨浆、煮汤、滤渣,哪一道工序不累人?最烦的是磨石膏,一块石膏称了又磨磨了又称,昏黄的灯光下秤星模模糊糊,砣索在秤杆上不知要走多少个来回。最终石膏是瘦了,可夜也瘦了——瘦得露出了乳白色的晨曦。俗话说:“酿酒做豆腐,充不得老师傅。”汉子也有失手的时候,豆花或老或嫩,他的心也因此忐忑不安,觉得很对不起乡亲。石膏水点准了,豆花能立起筷子,他石膏一样沉甸的心才肯放下。
  “信知磨砺出精神,宵旰勤劳泄我真。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属贫人。”这是我很多年前读到的一首描写豆腐的诗篇,从诗中我终于悟出,卖豆花的汉子其实在卖“自己”,推销自己“一生知己属贫人”的诚信。
  太阳出来了,霜渐渐融化。“豆花噢……”整个村庄都笼罩在豆花淡淡的暖香里。
  
  二
  
  堤坝上的苦楝树落光了叶子,夕阳西斜,起风了,明天又是个霜天。
  有人在喊魂。
  “归来了么,归来了哟……”喊魂的声音在黄昏的光影里飘得很远,悠悠的声音飘落到行人的心里,让人生出几分寒凉。
  春伢子这几天打针吃药高烧不退,家人急了。婆婆怀里抱着一杆秤,秤外面裹着一件冬衣;媳妇提了一个竹篮,篮里放了一碗米。婆媳俩一前一后地走,婆婆喊:“春伢子,归来了么……”媳妇便应:“归来了哟……”并撒下一小撮米。婆婆的头发已经花白,媳妇的头发有些零乱,她们的步子在北风中愈见踉跄。顺着米粒播撒的方向,可见她们的家门洞开,门后是一屋焦灼的眼睛。
  喊魂是古老的乡俗,虽带有迷信的成分,但一点也不恐怖。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农人有许多无奈。有一首诗写道:孩子/是缀在母亲胸前的一颗纽扣/纽扣掉了/首先打湿的是母亲的心……
  谁能理解母亲的爱,谁就能够懂得母亲超常甚至卑俗的举动。
  很多年后,我听到了那首《故乡的云》,歌中唱道:“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不再四处漂泊……”迟到的歌声与故乡的喊魂声如出一辙。《故乡的云》感动了全世界所有的华人,喊魂声里蕴含的情感冲击力也是巨大的,只是很少被外界知晓和接受罢了。
  归来吧孩子!户外天寒,你看见母亲手搭凉棚在家门口站成一座流泪的雕像了吗?
  
  三
  
  月光出来了,一弯清冷的镰月。冬夜的村庄很静,偶尔有脚步声在空巷中传得很远。
  “远远近近的哪个,捡到了一只麻鸡婆呀?捡到了请还给我,我不会要你白捡的,我会拿鸡蛋给你吃。”走失了鸡的女人在巷中呼唤。
  女人或许累了,她的嗓音略显吃力,但不失温婉,她不只是一味地喊,而是辅以民间唱腔,将干巴巴的寻物启事拨弄得鲜活起来、动人起来,不经意中就触动了人心最柔软的部分。
  那个寻物的乡村女人也许没念过书,但她却知道用“请”字,而且会拿鸡蛋给别人吃,她是一个温和厚道的人。她本来神闲气定,生儿育女之余喂养一些小东西,小东西也爱围着她撒娇,她时时切一把菜末扬花般地撒给它们,看它们欢呵闹呵,心里直涌起阵阵蜜意,她是将小小的动物当儿女一样侍候的。现在,她的一个“孩子”丢了,她怎能不出来寻找?怎能不把寻物启事打理得光鲜可人一些?
  乡村的夜晚常常有如此声情并茂的演出,清幽安详的氛围经它一点染,便出现了一派民间诗意,让人觉得久居清苦的乡村也是值得的。长大之后,我在读书时看到了“如歌的行板”这一句,我觉得用它来形容乡村的声音是再贴切不过的了。乡村的声音旋律很美,迷惘中透出空灵,期望中不失旷达,起承转合,抑扬顿挫,熨贴而柔和,那是真正的小夜曲。
  空巷中,脚步在前行,呼唤在继续,听着听着我就睡着了。醒后我就想:那个走失了麻鸡婆的女人或许已经失而复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