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期
我也是玉米人
作者:艾 英
想起墨西哥人以玉米为主食,戏称自己是玉米人。
墨西哥人称自己是玉米人是有道理的,他们的主食是玉米:玉米面辣椒肉馅饼、玉米粽子、油煎玉米夹层饼、烤玉米饼、辣椒汤烩玉米饼等等。就是他们平常的比喻也都与玉米有关:一个人的脾气点火就着,他们说像爆米花一样爆炸了;给孩子裹蜡烛包,他们就说把孩子裹得像玉米卷子一样;一个人脑子不清楚,他们说这人脑子里流淌的是玉米糊糊。
我是李宇春的粉丝,也可称为宇迷(玉米),我又酷爱吃玉米,有了这双重身份,我更可以像墨西哥人一样,自豪地宣称:我也是个玉米人。
玉米鲜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据我妈妈讲,我小时候正赶上战乱,大人一天担惊受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哪有奶水喂我。于是奶奶就用盛饭的大铁勺熬玉米糊糊喂我。当我蹬着两条小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奶奶用粗大的食指在勺里抹些玉米糊糊,用嘴吹一下,确认糊糊凉了以后,就飞快地放进我嘴里。就凭着这些玉米糊糊,我竟然长得白白胖胖的。看了墨西哥女作家劳拉·埃斯基韦尔的《恰似与水之于巧克力》后,我看到生在厨房的桌子上,在厨房里长大的蒂塔,就是靠着吃玉米糊糊和各种草煮的茶也长得结结实实。就连蒂塔惹妈妈生气,妈妈罚她去剥100个玉米棒子的情节,也和我的童年惊人地相似。我总怀疑我和蒂塔虽然相隔万里,但我们似乎有很深的渊源,是玉米这根红线,翻越千山万水把我俩牵在一起。
在3岁的时候,我就跟在妈妈身后逃难,妈妈怀里还抱着弟弟。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妈妈就打发我去村里要些吃的,当然要得最多的还是玉米面贴饼子。天冷,饼子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我啃半天,饼子上只留下几个细小的牙印,我急得大哭,弟弟饿得连哭声都听不见了。妈妈拿起冻饼子,用劲咬下一块,在嘴里含化咬碎像老鸟一样口对口地喂弟弟,然后再咬下一块让我自己吃。妈妈说,那时我的吃相就像饿狼一样,那神态比吃炖猪肉还要香甜。
玉米是我童年的主食。玉米饼子、玉米窝窝头、玉米发糕、玉米红薯粥、烤玉米饼、摊玉米煎饼、玉米皮野菜馅团子、玉米大茬子饭……随着日子的更迭而重复着。
玉米也是我童年的美食。爆玉米花、烤玉米、煮玉米、玉米粥锅巴都是我的最爱。就是趁妈妈不注意,把饼子切开滴入香油撒上盐,或者从糖罐里偷些糖撒在饼子上我都吃得津津有味。
上中学正赶上困难时期,每天的土豆吃得我都快成土豆了。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校外增加了一个炸糕小店,专卖玉米皮豆沙馅的炸糕。每天的油香、玉米香、豆馅香都充盈着我的嗅觉器官,使我一遍又一遍地把流出的口水吞下去。终于有一天,我数学考了全校第一名,爸爸特意奖励我5分钱。放在平时,我会把这5分钱都消费在小人书摊上。但现在玉米面炸糕的诱惑力远远超过了精神上的享受,我第一次站在了这个小店门前。
店主是夫妻俩,妻子把细细的玉米面用开水烫得软软的,然后揪一块捏成窝窝,把红红的豆沙裹在里面,捏成一个饼状,推到丈夫的案板前。丈夫一双油手只轻轻一提,就把软软的饼坯拿起,飞快地放进油锅里,于是泡沫四溅,一股玉米面、豆沙馅甜甜的味道就从锅里袅袅升起,继而弥漫开来,于是炸糕还没有入口,我就被炸糕的味道俘虏了。待把金黄的炸糕慢慢送入口中,皮焦里糯,香香甜甜,我疑是天上美味。一开始我慢慢小口小口地咬,随后大举进攻,满月变成半月,半月变成月牙,最后到初一,月牙也消失了。当时我就有一个愿望,等我参加工作领了工资,我一定先到这炸糕摊上猛吃一顿。
在西北工业大学上学时,学校没有粗粮,也没有了玉米面。开始我还高兴了好一阵子,但每天对着米饭馒头很快就产生了厌倦,莫名其妙地食欲减退,人整天恹恹地打不起精神。直到我见到了食堂的玉米烤饼,才知道我是得了相思病,是想吃玉米面了。当时国家为了让在校学生都能吃饱饭,解放军农场给一些国防院校送来了大批玉米。因我是校队的运动员,就分到了14斤窝头票。当时我校的食堂是高校中的模范食堂,自然窝头也能做出花样。炊事班改装了两面可烤的炉子,一块8两的发糕两面烤得焦黄,玉米面发酵特有的甜甜的气味,借助烤箱的温度肆意张扬,一时充斥了整个食堂。我往往在饭后举一块发糕,一边吃一边往教学区走,那时总能吸引不少人的眼球,也会被很多人瓜分,我只能象征性地吃几口,最惨的几次我只能充当给众人送发糕的角色。
在宝鸡搞社教的时候,那里吃一种搅团,是把水烧开后,把玉米面倒进去,不停地搅,直到成胶体状,所以搅团也叫“七十二搅”,意思是搅得越充分越好吃。晾凉后,铲一块放在碗里,浇上汁,这时的玉米块像被汁水围成的一个孤岛,所以又叫水围城。那里是山区,没有菜没有肉作料,浇的汁大多是野菜做的浆水菜,偶尔也会放一些辣椒末。搅团像婴儿的屁股一样细腻光滑,散发出金子一样的光芒,入口即化,顺顺当当滑过喉头,那种感觉,只能用一个“爽”字来形容。浆水菜是把野菜放在水里焯过,放进大缸里倒入面汤之类让其发酵而成,吃到嘴里有淡淡的酸味,不很冲的软绵柔和的酸味,吃到嘴里不免让人产生遐想。
现在吃搅团汁水也大不一样了,可荤可素,可山珍可海味,但永不改变的是玉米面。就像西北的汉子,不管他到哪里,也不管他换怎样的行头,骨子里的粗犷豪爽在举手投足间都显现出来。搅团在西北又叫做“哄上坡”,意思是人吃了这种饭,上一个坡就被消化了。尽管如此,搅团仍是西北人的美食。花儿里唱道:“三大麻钱一骨朵蒜,尕磨里磨哈的豆面。油泼辣子油泼面,辣辣地吃一碗搅团。”
在我怀孕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吃,就想吃窝窝头,可西安偏偏没有。一次我和老公散步的时候,忽然闻到一种熟悉的味道,顺着味道寻去,见一个小孩拿一块玉米发糕在啃。我真想一把夺过来塞进我嘴里,但看见他流着鼻涕的三花脸和肮脏的小手,我控制住了一时的冲动。但走过又后悔,急忙让老公去拿钱买过来,闭着眼睛一口气吃光。老公跟妈妈说了我的状况,千里之外的妈妈心急如焚,立即买来新的玉米面,急忙蒸窝窝头,晾凉后切成片,然后用小火慢慢烤焦,苦干三天终于给我寄来一大兜子的窝头片。我吃着脆脆的窝头片,内心体味着妈妈深深的爱,玉米一样的爱。
今年,我到天津出差,文友相聚热闹非凡,主打的节目当然是吃。别人点什么菜我不管,但不能少了贴饼子和贴饽饽熬小鱼,当地也叫“一锅出”。贴饼子外形和童年的记忆相差无几,但色香味就差了很多。儿时的贴饼子那黄色是自然的眩目的灵动的那种,饼子上的疙瘩是厚厚的焦黄焦黄的,那香是新鲜的甜甜的弥漫在空气中久久不会消失。大家的解释是,那时无污染,粮食新鲜,烧的是玉米秸,疙瘩颜色自然就比现在的好。至于味道,现在饭店里五味杂陈,你想找出其中一种味道来谈何容易?这种解释我信服。
“贴饽饽熬小鱼”端上来是袖珍型的,一个两耳小铁锅里,锅底是炖的几种小杂鱼,锅边并列贴着七八个金黄的小饼子,有半截浸在鱼汤中。咬一口饼子,甜甜的,立刻辨出是新的玉米面;夹一筷子鱼,鱼是新鲜的而且绝对是野生的。我的一声“地道”还没出口,几个饼子已被瓜分,锅里同时伸进十几只筷子。这鱼色饼色、鱼味饼味一下把我拉到50年前。
那时的海河不知哪来那么多水,每年都要威胁天津。为保天津,我们老家就成了泄洪区。水淹没了田地,又包围了家,大人们趟着水推着笸箩去抢收玉米,孩子们就蹲在水边用笊篱捞小鱼。那时没有污染,小鱼游过来都是一层一层的,不一会就捞了一盆。那时家家天天都是煮玉米、烧玉米和贴饼子熬小鱼。我们家是大锅,熬粥炒菜蒸窝头烙饼都是它。妈妈把洗净的小鱼码在锅底,放些醋和盐加足了水,再把饼子贴在锅沿上,灶里烧的是玉米秸。不一会儿鱼香夹着玉米饼子的香气从锅中荡漾开来,整个村子都沉浸在这香气之中。
现在人们对健康越来越关注,玉米又成了大众的新宠。齐国力教授的一篇文章,使人们对玉米刮目相看。他说食物的金字塔就是谷类、豆类、菜类。谷类里排第一的就是玉米,人称“黄金作物”。印第安人没有患高血压的,就与他们以玉米为主食有关。资料显示,玉米里含有大量的卵磷脂、亚油酸、谷物醇和维生素E,这对预防高血压和动脉硬化有非常明显的作用。齐教授已70多岁了,看起来体力充沛、精神饱满、底气十足,而且脸上没有皱纹,他说这是喝玉米粥的缘故。但是玉米面要吃新鲜的,发霉的玉米面千万不要吃,那里面所含的黄曲霉素会致癌。
玉米全身都是宝,玉米粒是真正的绿色食品,杆和叶可以做饲料,玉米须和叶均可入药。玉米棒子的外衣加工后还可做成各种工艺品,玉米还是淀粉、酒精等的化工原料。玉米为人类奉献了自己的一切。
我被玉米养育成人,玉米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所以我也可以自豪地宣称:我也是个玉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