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期
“腊八”和“打野胡”
作者:薛理勇
《左传》中有这样一句话——“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就是祭祀,“戎”则为战争。古代的中国被割裂成许许多多的侯国,侯国之间的战争不断,强国想用战争的手段掳掠、抢夺、吞并小国,而小国也只能以牙还牙,用战争的手段保卫祖国。祭祀则是宗教活动,人们希冀通过祭祀神灵、祖先来得到他们的庇护和保佑。十二月是年终之月,它表示旧的一年即将过去,新的一年又将开始,所以,古人对腊月的祭祀特别重视而又顶真。
《礼记·郊特牲》中讲:“天子大蜡八,伊耆氏始为蜡。蜡也者,索也。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这段文字表述得很清楚:天子在十二月有八种祭祀活动,叫做“蜡八”,而“蜡”的意思就是“索”,到了年终,天上地下的神灵鬼怪就要向人间索取祭祀的食品,同样,人间也希望通过祭祀向神灵鬼怪祈求庇护保佑。
而到了秦朝,人们不用“蜡”而用“”,《说文解字》中释:“腊,冬至后三戊祭百神。”后人对这段文字作补充说明:“腊,谓以田猎所得禽祭也,故曰‘腊祭’。”原来,古人把干肉叫做“腊”,而把狩猎而获得的“野味”叫做“”,用“”作祭品的祭祀被叫做“”或“祭”,而后来“”与“腊”可以通用,到了现代,“腊”又成了“”的简化字,“月”也被写作“腊月”,人们对“腊月”名称的由来也产生了异义。
古代“腊祭”的时间定为冬至后的第三个戊日,古人以天干记日,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轮回一周是10天,如冬至这一天正巧是戊日,第三个戊日即冬至后的第21天,如冬至这一天为“己日”,那么第三个戊日为冬至后的第30天,也就是“腊祭”是在冬至后的21天~30天内的某一天进行的。今年冬至的农历日期是十一月初三,第21~30天即农历的十一月二十四日至十二月初五之间,一般讲,“腊祭”的时间大多在十二月的上旬。
周朝的冬日祭祀叫做“蜡八”,而蜡、腊、的字形和发音十分相似,于是“蜡八”后多被讹作“腊八”,原来定于冬至后第三个戊日进行的“腊祭”也被讹作“腊八”而被固定在腊月初八,如《荆楚岁时记》中讲:“十二月初八日为腊日。”腊祭是汉代以前的皇家隆重的冬日祭祀活动,在汉代以后就逐渐衰落下来了,大概到了唐宋以后,这种风俗被方兴未艾的佛教利用而成了佛教节日——腊八节。
记录北宋风俗的《东京梦华录·十二月》中讲:初八日,街巷中有僧尼三五人作队念佛,以银、铜沙罗或好盆器,坐一金铜或木佛像,浸以香水,扬枝洒浴,排门教化。诸大寺作浴佛会。并送七宝五味粥与门徒,谓之“腊八粥”。都人是日各家亦以果子杂料煮粥而食也。腊日,寺院送面油与门徒,却入流教化上元灯油钱。
腊月八日的活动一部分与四月初八的“浴佛节”相似,而“腊八粥”又讲作“七宝味粥”应该是佛教利用了原来的“腊祭”风俗,并使它变成了佛教节日,僧人利用“腊八粥”推广佛教,拉拢与世俗的情感,并由此从施主那里得到“上元灯油钱”。后人作《腊八粥》诗云:
腊月八日粥,传自梵王国。
七宝美调和,五味香糁入。
用以供伊蒲,藉之作功德。
僧尼多好事,踵事增华饰。
此风未汰除,歉岁尚沿袭。
……
显然,这位仁兄对佛教的腊八粥持反对的态度。而吴曼云《江乡节物词》则云:
双弓学得僧厨法,瓦钵分盛和蔗糖。
莫笑今年榛栗少,记曾画粥断齑来。
“画粥断齑”说的是北宋文学家范仲淹的故事,拙作《“腌鸡”原来是“腌齑”》一文中有介绍。显然,这位作者对腊八粥持赞同的态度。
清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岁时》中讲:
庵寺僧徒日打斋,粥分腊八按门排。
干菱炒栗兼兜凑,更有庵尼送满街。
(作者原注:
十二月八日,各寺僧设豆糜、杂糜、菱、栗于中,名“腊八粥”。女尼以秫煮熟风干,入釜爆之,大倍于粒,名“兜榛”,以馈檀施。)
上海的腊八风俗与其他地方大同小异,但上海的尼姑庵还用“秫”(即一种黏性较强的高粱,但从其他著录综合分析,这里的“秫”应该是“珍珠米”,也即玉米粒)煮熟风干,再入锅中,翻炒,使米粒膨胀,实际上就相当于后来的“爆玉米花”或“哈力克”,这种食品被叫做“兜凑”,尼姑们把“兜凑”馈赠给施主,保佑他们平安吉祥。至于这“兜凑”是什么意思,确实没见人解释过。
腊月的另一重要风俗活动就是“打野胡”,这种风俗也被叫做“跳灶王”、“跳钟馗”、“跳加官”等名。
据记载,上古时代的颛顼氏的3个儿子被疫病夺走了生命,他们死后就变成了厉鬼,就是人们讲的冤魂野鬼,他们到处流窜作案,躲藏到百姓的家中,专干惊吓小孩的勾当。小孩被厉鬼缠身,轻则失魂落魄,魂不附体;重则一病不起,一命呜呼。于是民间产生和流传着形形色色的驱逐厉鬼的风俗活动。据《周礼·方相氏》中记,方相氏就是驱逐厉鬼的专门家,每年腊月是厉鬼出没的旺季,方相氏就头戴野鸡毛,面蒙野兽皮,一边跳一边唱,厉鬼就会闻风丧胆、疲于奔命。到了汉代,这种风俗风行全国,叫做“驱傩”、“打傩”等,后来不少地方的“驱傩”演变成地方戏曲的表演形式,叫做“傩戏”。傩戏大多保持方相氏的头戴野鸡毛,面蒙兽皮的形式,现在云南、贵州等少数民族中保存的蒙面舞,汉族地方戏中的脸谱,都是古代傩戏的孑遗。
汉代的驱傩一般由地方官吏或宗族组织,从富家子弟中挑选10到12岁儿童百人,让他们头裹红巾,身着黑衣,面蒙各种面具,沿街列队打傩;到了南北朝,驱傩的形式稍有变化,有的地方仍使用假面具,有的地方则以颜料涂脸,把驱傩者打扮成金刚模样,傩戏也被叫做“野云戏”,如《梁书》中讲:“傩,谓之‘野云’。”而到了宋代,驱傩又被乞丐们利用而成为一种乞讨的手段和方法,名称也被叫做“野胡戏”。
南宋《梦梁录》中讲:
腊日,街市即有丐者三五人为一队,装神鬼、判官、钟馗、小妹等形,敲锣击鼓,沿门乞钱,呼为“打野胡”。
宋代是中国城镇经济发展较快的时期,城镇的发展也给流民、乞丐提供了栖息、生存的空间,驱厉鬼的“野云戏”被流丐利用而成为乞讨为目的的“打野胡”后,形式发生了更大的变化,且愈演愈烈。乞丐们不可能为行乞而备一套假面具,他们也不会出钱去买油彩为自己脸上抹彩,于是,他们就用随处可以弄到的锅灰往脸上一抹,打扮成神鬼模样,投身于“打野胡”的行列。明清时期,腊月流丐“打野胡”之风盛行全国。一进腊月,满脸锅灰的流丐们成群结队在街上流动,他们从东村跳到西村,从东家窜到西家,从腊月初一跳到除夕之夜,因为“打野胡”者多为流丐儿童,他们又是为人驱灾,祈祷平安的,所以所到之家,人们已备了几个小钱相赠,但是“打野胡”活动长达一个月,流丐们又以此为乞讨手段,这就成了扰民的活动了。乞丐“打野胡”,最开心的是小孩,每当“打野胡”的队伍过来,他们就会夹道相迎,尾随其后,群情雀跃,齐声大呼——“野胡脸来了!野胡脸来了!”今天,江南一带把戏剧脸谱叫做“野胡脸”,把小孩不干净的脸也叫做“野胡脸”,如家长训斥顽皮的孩子道:“侬钻到啥地方去了,看侬只面孔像‘野胡脸’一样,快点去汰汰清爽!”
清代,“打野胡”也被讲作“跳灶王”、“跳钟馗”、“跳加官”等名。如《清嘉录》卷十二中讲:
(腊)月朔,乞儿三五人为一队,扮灶公、灶婆,各执竹枝噪于门庭以乞钱,至二十四(二十四是祭灶日),谓之“跳灶王”。
丐者衣坏甲胄,装钟馗,沿门跳舞以逐鬼,亦(腊)月朔始,届除夕而止,谓之“跳钟馗”。
旧时上海“打野胡”之风也很盛。《松江府志》讲:“十二月朔日,滩于街市,饰为鬼神,揭打竹枝,鸣锣跃舞,至二十四日止。”王泰先《瀛州竹枝词》(瀛州是崇明的别名)中讲:
腊月祀神最有名,灶前一碟胶牙糖。
乞流涂面沿街跳,若个仰天不绝缨。
“打野胡”毕竟是农耕年代产生的风俗,近代以后,随着上海城市化进程的加快,这种风俗不利于城市治安而首先在上海消失,解放初,“打野胡”风俗也逐渐在郊区消失,只有上了年岁的老人,还依稀记得“打野胡”的闹热景象。不过到了80年代后,进入腊月之后,就有一些来自河南、河北、安徽的流民,三二人结成一伙,手持胡琴、锣鼓等乐器,在私人开的饭店、商店,“咪哩吗啦”地演上一曲,立即伸手要钱,店主为了做生意,很不情愿地支付几个小钱作打发,这也是旧时“打野胡”之遗风。
“野胡脸”是肮脏的脸,“打野胡”是流丐之戏,当然是蹩脚的戏,于是在吴方言中,“野胡”就被引申而指差的、蹩脚的,“野胡货”就是蹩脚货。旧时上海流传一童谣——“野野胡,皮老虎,小东门、十六铺……”这“皮老虎”是一种儿童玩具,一边是石膏做的老虎头,用牛皮纸做成如手风琴那样的风箱,收束风箱就会发出“呼呼”的响声。不过,“皮老虎”的质量很差,多拉几次就坏了,故有“野野胡,皮老虎”之谚。
我们童时白相一种“打弹子”游戏,这“弹子”是一种玻璃弹子,一种好的弹子里嵌有如西瓜瓣的花,叫做“西瓜弹”,而差的弹子只是一粒透明的弹子,或乳白色的弹子,我们就叫作“野胡弹”,一粒“西瓜弹”可以调2粒以上的“野胡弹”。旧时患眼病的人很多,有一种眼病会使“黑眼乌珠”上蒙上一层白,上海人叫做“洋白眼”,“洋白眼”确实有点像一粒“野胡弹”,于是上海人就把“洋白眼”患者叫做“野胡弹”。患“洋白眼”者视力很差,看不清事物的面貌和本质,上海人训斥某人为“野胡弹”,意即不懂装懂,勿识货、不知好坏;而指责他人是“装野胡弹”,则可以理解为:佯装什么也没看见,或什么也不知道而不参与他人的活动,不发表意见。调一种说法,就是——“装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