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3期

女红和铁蝴蝶

作者:严 言




  说到汉语的“女红”,是英语一个sew(缝纫)所无法表达的。sew只是一个动词,而女红要从一个十分感性的层面来体会。
  女红的红,没有玫瑰浪漫,也不及牡丹华丽,却如子规啼血,是针尖刺破指尖的殷红的血,一点一滴,潋艳而成。这样的红,非但不是超世脱俗,而且十分世俗,更需人间烟火的供奉。
  千年百年,女红是开不败的花朵。在时光隧道捡起一只前世遗落的绣花荷包,拨开那岁月的尘埃,你会听得到隐藏其内很深很深的一声叹息,从而会勾起今世今生的无限旧创新感……
  女红,总给人一种静娴清婉的意境:灯光下,窗棂边,女人将丝线细细地辟成几缕,层层密密的,将深闺的清冷和对未来的遐想,丝丝扣扣地锁在里面!
  女红,也是含蓄的中国女人传递爱的讯息的一种方式。烛光下伴着夜读的夫婿做着女红,它或者是新生儿的一只肚兜,或者是夫婿的一只鞋面……即使是秋灯夜雨,旷野孤舍,因为屋里有了这么一点女红,一切就变得那样清甜润和,温馨惬意!
  古诗云:“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就是这样,百姓人家世代供奉着的这么一点红,凭着一份低调的世俗,将中国女红炼铸成一门十分特别的文化。
  工业革命的齿轮之一——缝纫机,终于喧闹的无可避免地闯入这块与世无争的女红世界。从此,那点红开始渐渐褪色!
  上海人俗称缝纫机为洋机,因为它如洋火、洋油、洋伞、 洋铁一样都属于舶来品。也有称之为铁车,这也十分形象。但缝纫机最早的官名却为“铁裁缝”,是同治八年的满清外交官张德彝译过来的。张德彝同时也是将bicycle译成自行车的人。至今我们仍沿用这个译名。但“铁裁缝”有点如那神秘恐怖的“铁面人”,很难令人将铁裁缝和绫罗绸缎、云裳羽衫联系起来。还是铁车、洋机这些俗称比较顺口。
  早在1900年的上海月份牌上,我们已看到有胜家缝纫机的广告。在1919年,上海已有专门维修铁车的协昌铁车铺,可见铁车那时已开始在上海流行。将Singer译成“胜家”而不是歌唱者,也是一个非常贴切美好的译名,音意相得益彰。上海人的翻译之匠心独到,不得不令人击节!
  由美国人艾萨克·胜家所打造的胜家品牌,是老上海最熟谙的一只铁车品牌。
  胜家缝纫机在1851年问世,1900年已在上海家喻户晓,其广告攻势十分厉害。但作为家用缝纫机真正在上海普及到民间,应还是在解放后。
  首先,一架铁车在当时肯定售价昂贵,一般小老百姓自然不敢问津,公馆人家的千金小姐买得起也踩不动——当时晚清时期女人们还是三寸金莲,如何踩得动这庞然铁裁缝?就算有那种轻便式的台式缝纫机,不懂机械结构原理,看不懂其使用说明书内在机关,那些侯门官宦千金怎敢去摆弄?
  再讲,缝纫机不比钢琴、台球这种时髦玩意,即使不用放在客厅里也可作摆饰,十分高雅显示品位;缝纫机其实更似一种生产工具,而一般有钱人家的小姐夫人们,是不需要任何生产工具的。她们消遣休闲有女红可打发时光,真正做衣服有专职裁缝,何需这庞然大物铁裁缝?
  所以讲,在西方属女人世界的宠物的缝纫机到了上海,开始变得阳刚和洋气!就是在一般专业裁缝铺,铁车也并不普及,除了经济上的因素,也因为许多中式服装多以绸缎作面料,并不适合那五大三粗的铁裁缝。再加上海滩传统老裁缝守旧本分,老裁缝碰到铁裁缝,老革命碰到新问题,手足无措。
  只有西式裁缝铺——俗称红帮裁缝,时常与洋人、洋派上海人打交道,到底见多识广。因为缝纫机本身是为适合西服而发明的,且红帮裁缝入息也相对高一点,故而他们都有能力置缝纫机。店堂里立一架铁裁缝,时髦又显派头。
  到了二三十年代,沪上女中鼎盛,新女性形象日益深得人心,再加女中都设家政课,其中缝纫课也成家政内容之一。家政的缝纫课有点类似今日的服装设计,踩缝纫机也成必须学的技能。据老上海女中学生回忆,她们还要学会缝纫机的维修和保养呢!女子中学学生,懂英文,会数学几何,看得懂图纸,对付缝纫机自然没问题。因此,一度会踩缝纫机也是上海摩登女人一种必备的技能,如同会开汽车的女人一样。不过,还是同样原因,富家小姐、太太不屑自己动手缝衣制裙,一般小户人家又是买不起这时髦铁裁缝的,缝纫机在一般上海人家间仍是罕见的。就是有,也大多是作为一种生产工具而存在。特别在当时上海一些妇女团体办的女子职业学校,会让女子学一门可独立谋生的技能。通常缝纫,就是这些学校的重点课。
  铁车是一门新工艺。它虽然没有女红那样幽雅雍容,但它有效率有速度,可以作为一门生计。故而在30年代,车得一手好铁手,比会一手女红绝活更吃得开,在左邻右舍女街坊间很受羡慕的。
  “6号里那个新嫂嫂“强”(读jia,能干的意思)得来,屋里厢的沙发套、窗帘布全是自己车的!”
  “12号的陆师母真正‘来赛’(也是能干的意思),今天为李家车一条床单,明天为冯家车一条小人工装裤,私房铜钿筹得交交关呢!哪似阿拉,买块旗袍料要看老公脸色……”
  所以讲,仗着这个铁裁缝或者说铁丈夫,上海出现一簇最早的在家里上班的女SOHO!当然,铁裁缝喉咙大、声音响,做事风风火火急吼吼,夜里想开开夜工自会招来邻居侧目……它毕竟是个铁裁缝,虽然一样顾恤家人,可以转出一天的小菜铜钿和自己的麻将骰子,但它只讲速度和效率,冰冷的生铁开不出那温情嫣红的一点!
  铁车对男人是一个任劳任怨的铁裁缝,对女人,是一个不会温情却忠实勤劳的铁丈夫。一个靠铁裁缝做生计的男人,就是一个裁缝;一个靠铁丈夫养家的女人,背后有着太多不说也罢的故事:被遗弃的小妾情妇;丈夫早逝的寡妇……没有了经济来源又有一大堆家人要挑起,这时,靠着铁丈夫,好歹一日三餐有了着落……
  铁车对思想摩登富有创意的上海小姐,是一个十分自我的平台。凭借着几本裁剪书和纸样,心灵手巧的上海小姐可做出自己喜欢的衣服。这时的铁裁缝,成了她们的闺中密友。
  洋机是洋人的发明,不过,聪明好强的上海人最终有了Made in Shanghai的国产缝纫机——蝴蝶牌(无敌的谐音)。铁裁缝成为铁蝴蝶。此时的铁蝴蝶,已在上海讲究经济实惠的中等家庭开始普及。
  解放了,妇女撑起半边天,有了经济权,也有了话事权。对新一代上海女人,铁蝴蝶,成为她们最风光、最梦想的一份嫁妆。对上海人,缝纫机不仅仅是一项工具,还是一份家当。在物资短缺的时代,小小一部缝纫机确算一份家当。100多元,在当时算一笔大数目。记得当时银行有一种小额贴花储蓄,会划算的上海人从饭菜票里,从7分4分的车资里,一月省下那么5元左右,二三年下来,才可攒一台缝纫机,还得要有票。一个单位百来人,半年才轮到一张两张缝纫机票。于是,要轮候,要抓阄,要有人发扬风格……难怪,直到七八十年代,缝纫机都会放在上海人家家居最重要、最显眼的位置,还给小心套上特制的套子。此时的缝纫机比以前要女性化多了,好一个铁骨柔肠的铁蝴蝶!
  缝纫机,在百来年的上海时尚中扮演着一个低调而十分重要的角色。上海女人,从来追求穿衣别致不喜欢大路货,即使在提倡艰苦朴素、延安作风万岁的年月,市面上、传媒上一丁点时尚信息都没有,上海人也会从外国电影(那时主要是东欧电影和前苏联电影,到后来,就只有阿尔巴尼亚电影)中东挖一点西弄一点,捕捉一点时尚元素。细节记在脑子里,然后回家自己在缝纫机上发挥创意。最佩服那些栖居在过街楼后厢房的上海裁缝,就凭着一把煤球炉上的烙铁,一台摇摇晃晃的老式胜家铁车,一样能候着顾客心思依葫芦画瓢,做出令人赞叹的上海摩登。
  早在1945年抗战胜利那年,大批亚洲战场美军取道上海轮候回美。他们在上海候船回国期间,满街的美军原先拖地的羊毛呢长大衣突然一夜间都变成潇洒轻捷的三夸特中大衣,还有个专门名称为“艾森豪威尔大衣”,据说是由艾森豪威尔将军穿出的。但上海那成批成批的美军怎么这样快就赶上这时髦浪头?就全靠上海这些街边的老裁缝、小裁缝——将长大衣剪短,铁车上一车,而且立等可取!如是美国少爷兵赶上时尚,上海裁缝们又发了一票外快,也属双赢。
  不知不觉间,现今铁蝴蝶都从上海人家家居中消失了。如今成衣又便宜,选择又多,谁还肯耗时耗力自己车衣裳呢?
  60年风水轮流转。现今,手工缝纫吃香,Hand-made嘛。只是,那只是sew,已全然不见了往日那被称为女红的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