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3期

二月二日的社日与牚腰糕

作者:薛理勇




  “牚”音cheng,《新华词典》收有这个字,即斜的柱子的意思。不过我在不少文章中使用的“牚”都被编辑们改为“撑”,弄得有点哭笑不得。“牚”的异体字为“樘”,最初是指墙体与横梁之间的斜的柱子,后来也用于指家具中连接直档和横档,起支撑、加固作用的“斜档”。
  清人《吴觎》讲:
  二月二日春正晓,牚腰相劝啖花糕。
  支持柴米凭身健,莫惜终年筋骨劳。
  此民歌中讲:吴地风俗,每年的农历二月二日(今年农历二月初二为公历的3月20日)都要吃一种叫做“牚腰糕”的“花糕”。民间以为,这一天吃了牚腰糕犹如吃了补品一样,可以强筋壮骨。至于牚腰糕是一种什么样的糕,山歌没讲清楚。
  《吴中竹枝词》中讲:
  片切年糕作短条,碧油煎出嫩黄娇。
  年年牚得风难摆,怪道吴娘少细腰。
  在农耕年代,妇女们也是家庭的劳动力,腰圆臂粗的女子一定是一个有利于家庭的强劳力。每年二月二日吃牚腰糕,妇女们也可长得腰圆臂粗,能经得起十二级强飓风。《竹枝词》已描述出牚腰糕的基本形状和制作方法,即把过年时余下来的年糕切成短条状,再入油锅煎成嫩黄色。这实在是很普通的“油煎年糕”,人们为何一定要择二月初二食牚腰糕,又为什么会认为牚腰糕有如此强劲的强身补体的作用呢?
  众所周知,汉字是从象形文字发展起来的独特的文字,象形只能造出有具体形象的字,而许多抽象的事物就难以通过象形来造字。东汉的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把汉字的造字方式归纳为六种,讲做“六书”或“六义”。《晋书·卫恒传》中讲:
  有六义焉:一曰指事,上下是也;二曰象形,日月是也;三曰形声,江河是也;四曰会意,武信是也;五曰转注,老考是也;六曰假借,令长是也。
  所谓“会意”,即用两个独立的字组合成一个字,使合成的字具有独立的词义。引文中的“武”是“止”和“戈”的合成字,“戈”是兵器,用于战争,“武”即“止戈为武”,即阻止战争的方式就是依靠武力的意思;“信”是由“人”和“言”合成的字,即“人言为信”,即人的口头承诺就是信用。
  《说文解字》说:
  社,地主也,从禾土。《春秋传》曰:“共工之子句龙为社神。”《周礼》:“二十五家为社,各树其土所宜木。”
  “社”是一个由禾和土合成的会意字,“禾”是“天垂象,见凶吉”的意思,而“土”即大地、土地,是人生活所依赖的根本条件。所以“社”指“社神”,即土地之神,犹如《春秋传》中讲:“共工之子句龙为社神。”神是一个很抽象的概念,后来人们常以某物表示神,表示神的东西叫做“神主”,如《淮南子·齐俗》:“殷人之礼,其社用石。”高诱注:“以石为社主也。”以堆石为社主的风俗至今仍在世界的许多民族中存在,我国蒙古族的“社日”就是祭祀社神的节日。南朝梁朝宗懔《荆梦岁时记》:“社日,四邻并结综会社牲醪,为屋于树下,先祭神,然后其胙。”到了祭祀社神的日子,人们在代表“社神”的树下建一小屋,把供品恭敬地放在“小屋”旁,当祭神的礼仪结束后,人们又一起享受供神用的食品。而至于“社日”到底应该是哪一日,古籍的记载是不同的,这可能是各地的“社日”的日子本来就不同,而后来的不知变通的学者们为争论“社日”是何日闹得不可开交——做啥呢?!
  《岁时广记·社日》引《统天万年历》讲“立春后五戊为春社,立秋后五戊为秋社。”《统天历》是宋代庆元五年(1199年)颁行的历法。讲中国传统节日必须要涉及到许多古代历法的问题。中国的农历是一种阴阳合历,阳历是根据地球环太阳运转的规律确定的,地球自转一周为一日,古代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表示10个依次的自然数,10日为“一旬”;地球环绕太阳转一圈约365天,将其24等分就出现“二十四节候”,太阳对地球气候变化影响最大,所以“二十四节候”也能比较正确反映地球气候变化的规律。“立春”在古代作为春日开始之第一天,一般在公历的2月4日,农历的腊月与正月内,“立春后五戊”即“立春后第五个戊日”的意思,也就是公元历2月4日后的第41天至50天之间,也就是讲“社日”所在的“立春后五戊”大约在今公元历的2月下旬的某一天。干支纪日是古人习用的纪日方法,但是到了后来,农历的月份纪日使用得更普遍,而干支纪日就少用了。大约到了清代以后,春天的社日在大多数地方被固定在农历的二月初二,所谓“社神”就是一方土地的土地神,这一天也变成了“土地公公”和“土地婆婆”的生日,如清人顾禄《清嘉录》卷二“二月”中讲:
  二日为土地神诞,俗称“土地公公”,大小官皆有其祠,官府谒祭,吏胥奉香火,各牲乐以酬。村农亦家户壶浆以祝神,俗称田公、田婆。
  土地公公生日那一天,地方的各行政机关放假,到当地的土地庙进香拜祭,而一般的村农也担食壶浆,拿着各种各样的供品到土地庙祭拜土地公公、土地婆婆。
  《说文解字》中讲“二十五家为社,各树其土所宜之木。”可见,“社”也是古代最基本的行政单位,不过,“社”未必一定是“二十五家为社”,在一个“社”里大家还要“树其土所宜之木”,这个“木”可以是一种“树”,也可以是一种宗教性的标志物,它就是“社神”。“社”是一个以血缘、亲缘、地缘、神缘、姓缘联系在一起的宗族团体,而“社神”则是它的保佑神,是“社”内成员共同景仰的神。不过,随着社会的进步和经济发展,作为组织的“社”的凝聚力越来越小,“社神”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越来越低,这也许就是“社神”被世俗化而叫做“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的原因。
  古代中国,祭祀也是讲究礼制的,国家祭祀中以“太牢”为最高,“少牢”次之。用牛或牛、羊、猪全牲的祭祀叫“太牢”,也讲做“大牢”,省牛而仅用羊和猪的祭祀为“少牢”,这说明古代中国人对牛的重视程度。而到了宋代以后,民间的祭祀一般用猪头一只、鱼一尾、鸡一羽,俗称“三牲”或“猪头三牲”。1917年上海商务书局出版姚公鹤著《上海闲话》中讲:
  上海中下流有习用之一种骂人语,有有意义者,有无意义者,有不知其意义何若者,录之亦社会现形之一斑也。有所谓猪头三者,此系歇后语,下藏一“牲”字。“牲”字与“生”字同音,盖凡来上海者,无不以老上海自居,而以初来上海为可耻,故凡骂人曰猪头三者,并非不堪之语,不过言其“生”耳。然习俗相沿,今则已视为奇耻极辱之骂人语矣。盖以讹传讹,人云亦云,并未知此语之解释也。
  “牲”在沪方言中与“生”同音,念如san,如沪语骂人为“畜牲”、“众牲”,此“牲”必须念san。“猪头三”是“猪头三——牲”的藏尾语,即骂初来上海,对上海规矩不懂、生疏的乡下人,后来词义才发生变化,是一恶毒的骂人的脏话。此类“藏尾语”在旧吴语中是很多的,如“落梁老”是“落梁老——鼠(痴)”的藏尾语,喻“痴头怪脑”,“骊山老”是“骊山老母”的藏尾语,喻母亲等。
  社神是一地位颇高的神,但是到了明代以后,“社”的宗法地位已削弱,而社神也降格为“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之流,虽然人们无法摆脱“土地公公”的约束,但也有点“勿买帐”、“勿领盆”(领盆在沪方言中是服帖的意思),最起码的“猪头三牲”也不供了。年糕是旧时农家过年必备的食品,年糕可以存放较长的时期,到了早春二月,年早已过完了,过年备的食品也基本上消耗殆尽,只有干枯而又骨铁硬(是方言字,音近she,是硬的意思)的年糕未吃完,人们把年糕切成短条,放入锅内(用极少的油煎)一熯,用来祭祀“土地公公”、“土地婆婆”。祭祀后,这年糕又成了人们的口福,还美其名曰“牚腰糕”。
  以前的大房子,为防盗贼,大门的里侧备有一长木,是用来关紧门的,叫做“门闩”,实际上门闩有两种,一种是横架在门中间的,叫做“闩”,另一种竖在两扇门的中间的,叫做“”,音与“牚”同,也许这种糕的形状与“”相似而被叫做“牚腰糕”,又由“牚腰糕”之名而被加上了人文色彩,吃了牚腰糕可以强筋补身。
  “社”是最基本的行政单位,仅几十个人居住的一块小地方就可以是一个“社”,所以,中国的寺庙中最多的就是“土地庙”。上海曾有多少土地庙,谁也讲不清了。我以前住在虹口,在我家附近的“里虹桥”(即虹口港汉阳路桥)的东堍北侧就有一“土地庙”。我童年经常在庙里白相。古代职官有司马、司空、司徒,合称“三公”,这“司徒”又作“司土”,相当于主管土地的“土地局局长”,所以,许多土地庙就叫做“司徒庙”。南京路以前有一“司徒庙”,俗称“虹庙”,它也是一土地庙,应该是上海名气顶大的土地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