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4期
从“上巳”到“田鸡报”
作者:薛理勇
是月(指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之水,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为大洁。
“疢”是祖国医学认为的热病。许慎《说文解字》:“疢,热病也。”段玉裁《说文解字注》:其字从火,故知为热病。《小雅》:“如疾首。”笺云:“疢,犹病也。”以此,为烦热之称。
段玉裁的分析已很清楚,疢是中医称之为内热、上火的病的统称。
“巳”是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中的第六个数,古人以冬至所在的十一月为“子月”,第六个月即四月,称之“巳月”。按《说文解字》的说法:
巳,巳也。四月阳气已出,阴气已藏,万物见,成文章,故巳为蛇。
这段文字比较简单,但理解起来颇费功夫,大意是讲,巳月就是四月份。此时,冬至已经过去了百余日,大地早已还春,而阴气则消耗殆尽,大地草木繁盛,鸟兽繁衍,冬眠已久的蛇也早已苏醒而进入交配、繁殖后代的季节。所以,“巳”是一个象形文字,很像一条蛇。汉代王充《论衡·物势》中也讲:“巳,火也,其禽蛇也。”十二生肖中的“蛇年”也由此而来。
四月是“巳月”,是“阳气已出,阴气已藏”之月,人也容易患上虚火旺盛的内热之疾。于是,古人就赶在“巳月”到来之前,用一种活动驱逐阳气,预防患内热之疾,这一天就被定为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叫做“上巳”,而活动的形式就是大家到东流的河边去泼水、玩水。水与火是相互制约的,即水可以克制火的上升,也就是讲,通过泼水、玩水就可以预防或治疗人的内热之疾,使他在一年之中不会得病。古代的科学很不发达,所以,如今的人最好不要用当代的科学去理解古人的思维和行为,否则,你一定会进入一条死胡同。古文“医”写作“毉”,上部左侧的“医”是一放箭的箭袋,右侧的“殳”是古代打仗用的有棱无刃的兵器,表示人被箭射伤或被兵器打伤,而下面的“巫”就是巫术或会巫术的人,“毉”合起来就是:巫人用巫术治疗伤口;“医”也写作“医”,下面的“酉”是古代的“酒”字,“医”则是用酒来镇痛或治病。几乎在任何一个原始民族里,巫和医是分不清的,巫就是医,医也是巫,而在中国,医生被叫做“巫医”沿用的时间更长。古人深信在“上巳”泼水是可以预防和治疗疾病的。
古人以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十个数纪日,以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纪月,后来又把天干、地支轮流搭配重新组成六十个数,叫做“花甲子”,用来纪日和年,如今年就是“丁亥年”,这一年出生的小孩属猪。由于地支数有十二个,而一旬只有十天,也就是讲,有20%的机会,三月的上旬是没有“巳”日的。于是人们把“上巳”固定在三月三日,它虽仍被叫做“上巳”,但不必一定在三月上旬的第一个“巳”日了。南宋吴自牧《梦梁录》卷二中讲:
三月三日上巳之辰,曲水流觞故事,起于晋时。唐朝赐宴曲江,倾都禊饮踏青,亦是此意。右军王羲之《兰亭序》云:“暮春之初,修禊事。”杜甫:《丽人行》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形容此景,至今令人爱慕。
中国地域辽阔,南北纬度相差几十度。长江流域、黄河流域的纬度偏高,三月初还是“料峭轻寒结晚阴,飞来院落怨春深”的偏寒冷的时节,光着身子到河里玩水,不是人人能受得了的。大概到了晋朝,到河边泼水的风俗活动就被文人改变为“曲水流觞”——用小酒杯放到小河里任其漂流,酒杯停留在哪一位仁兄处,他即饮此杯酒,并赋诗一首,它的形式完全变了,但它的风俗意义照旧——“修禊事也”。中国的南方纬度较低,农历三月早已是大热天了,古代上巳的泼水风俗传到云南的少数民族地区就变成了“泼水节”,并一直延续到今天。如今云南三月三日的“泼水节”还成了旅游观光的重要项目。
《梦梁录》作者哀叹三月三日上巳风俗古风不再时讲“右军王羲之《兰亭序》云:‘暮春之初,修禊事。’杜甫《丽人行》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形容此景,至今令人爱慕。”说明到了宋朝,这种风俗已不热闹,甚至消失了。不过,三月三日是月逢三,日逢三,毕竟还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所以,上海及江南地区,三月三的节日仍延续了很久很久。
宋朝诗人范成大有诗曰:
薄暮蛙声连晚闹,今年田稻十分秋。
农历三月上旬,“惊蛰”已过了一段时间,冬眠的青蛙已经苏醒,它们开始大声鸣叫,招唤自己的配偶,这是一种自然规律和现象,但古代的农民从蛙鸣中听到了另一种信息:
吴中以上巳蛙鸣,则无水患。谚云:“三月三个虾蟇,禁口难开。”又,九县志载占谚云:“午前鸣,高田熟。午后鸣,低田熟” ……
所谓“高田”就是地势稍高的旱田,“低田”则是地势较低的水田,人们急切盼望三月三日的上巳之日能听到蛙鸣,今年丰收在望了。
青蛙必须返回到水边杂草丛中交配,大量青蛙集中的田间水沟,使河沟呈现出一派白花花的颜色,于是民谚又有“三月沟底白,莎草编成麦”之说,莎草则是莎草科多年生草本植物的统称,如江南的蓆草、荸荠草就是莎草。
青蛙在江南一带被叫做“田鸡”,大概是这玩意生长在田间而味美如鸡的意思吧,李时珍《本草纲目·虫四·蛙》:“蛙好鸣,其声自呼。南人食之,呼为田鸡,云肉味如鸡也。又曰坐鱼,其性好坐也。”南方人喜食蛙已被编入《本草纲目》,这应该是不简单的事。而三月上巳前后又是青蛙刚长成的时节,三月三食青蛙也一时成为岁时风俗。
青蛙的繁殖能力很强,一对青蛙可以产下数千粒卵子,有相当多的卵子会孵化成蝌蚪,也有相当多的蝌蚪会长成青蛙。所以,古代的文献中经常有“蛙蛊”,即青蛙太多而成灾的记录,农民捉青蛙,食青蛙并不会影响青蛙的繁殖、生长。而如今,主要是农业上滥用化肥农药,自然环境被污染之缘故,农村里青蛙的数量日益减少,再加上青蛙被人们当作“盘中餐”后,滥捕滥杀青蛙的现象日益严重,青蛙才被列为“保护动物”而严禁捕杀和销售。
以前的江南一带,人们看到癞蛤蟆,总会产生一种“吓丝丝”的感觉,所以不会有人把癞蛤蟆当作食物食用。但是,就在近若干年,首先在上海西部的青浦、金山一带刮起了一股大啖癞蛤蟆之风,并美其名曰“la si”。不久,此风又波及上海周边地区。
包括癞蛤蟆在内的蛙类动物主要吃食昆虫,有利于农业生产,被视为益虫,政府也多次出台禁止捕杀、销售、食用蛙类的法令。当然,媒体也多次报道和批评上海郊区食“la si”行为,但是“la si”是土话,记者们不知该怎么写,当地人也不知该怎么写,于是 “la si”多被以谐音字写作“拉丝”,有点像外国小姑娘的名字。
上海方言一般把癞蛤蟆叫做“癞ge buo”。
明冯梦龙《吴歌》收录吴地渔妇骂人的一段话:
看得别人便是虾头娘娘能介一点,自家便癞虼蚆跌进子天平。
这里的“癞虼蚆”即“癞ge buo”,“癞虼蚆跌进子天平”与“老鼠跌进天平秤”同义,喻“不自量力”。
《崇明县志》:“虾蟆曰癞团,亦曰癞疙疤”,而《民国法华乡志》则讲:“虾蟆曰癞蛤霸”,吴方言中的“癞ge buo”有许多种写法。
上海人除了把癞蛤蟆叫做“癞ge buo”外,更通常、普遍的叫法是“癞si ge buo”,此仅见于口语,很少见诸文字。章太炎(炳麟)是经学大师,他的《新方言·释动物》中讲:
今江南运河而东至浙江皆谓蟾蜍为癞施。癞者,以多痱瘰。或称癞子、癞团,皆取此义。
章先生已注意到,运河以东的吴方言区把癞蛤蟆叫做“癞施”、“癞子”、“癞团”等名,“癞”是以蛤蟆身上长着许多像“癞疥疮”的“痱瘰”而得名,但他并没对“癞施”之“施”作出解释。在吴方言中,“尿”和“水”均读si,小便可以写作“渫水”、“渫尿”,但均念作“sa si”,遗尿症患者被叫做“渫水泡”。我国沿海出产一种叫虾蛄的水产,形状似虾,它一旦被捞出水面后,立即会喷射出一股带臊腥味的水,这是它的自我保护反应,浙江沿海一带把虾蛄叫做“渫尿泡”、“癞小虾”、“癞尿虾”。癞蛤蟆在遭到惊吓或侵犯时,它身上的“癞疥疮”也会分泌出一种臊腥如尿的毒液,显然,所谓“癞施”应该是“癞尿”或“癞水”,方言音读近“la si”。
在我的记忆中,上海市区和郊区的居民是均不食癞蛤蟆的,这不仅是它的样子长得有点“吓丝丝”,而且人们认为它有毒,只有生癞疥疮的人才会“以毒攻毒”,把癞蛤蟆当作一种治疗皮肤病的药材。以前,南京西路黄陂路口的对面有一家上海最主要的花鸟商店,商店柜台上面放有铁丝编的笼子,笼子里有癞蛤蟆,售价5分1只,它是作为药材使用的。真想不到,上海这样文明程度极高的城市里还会出现大啖癞蛤蟆之风,而且还是“顶风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