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6期

妈妈的手

作者:王媛媛




  一天,妈妈正给小宝换尿布,我惊讶地说:“怎么小宝的腿那么皱巴,跟枯树皮似的?!”再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小家伙的腿,而是妈妈的手。
  妈妈的手,手背略微泛红,皱纹横竖交错,像一块缩小了的刚耕犁过的春田;手背上有几根青筋深深的透过皮肤向外张望,是灌溉田地的几条小河;手指粗短,关节突出,关节处堆积起来的松皮,像树的疤痕或年轮;小指有些变形,倔强地和其他手指保持着距离,像一个内心忧郁的孩子独自斜向一边;左手食指和中指的连接处有一道1公分长的疤痕,是13年前留下的;指甲饱满,像十枚贝壳扣在指头顶部,大拇指指甲上有据说是健康标志的白月牙;翻过手来,手心的纹路简单清晰,每个手指的根部都有一枚黄色的略微透亮的茧子,像固定手指关节的螺丝一般;食指肚上还有一道刚被划伤的小口子。抚摸她的手,涩涩的,像放置久了收缩了的焦皮面包,依然有淡淡的奶油香。用一般人的审美观来看,妈妈的手无疑是难看的;用诗人、画家、雕塑家或摄影师的眼睛来看,则可能是充满艺术性的手;在我这个略微有些文学素养但绝对诚实的女儿看来,那可是世上最美丽、最有灵性的手!
  妈妈从5岁开始帮忙贴补家用,最初做的活儿是给一家制作出口鸡蛋纸箱的厂组装纸箱:把一个个纸片上压好印儿的细条抠下来,然后照着抠出来的缝隙把纸片交错着插在一起,组合成一个个方格状的纸箱内格。纸片很厚,抠纸条的工作并不容易,妈妈时常做得手指酸痛,指甲盖儿似乎都能分开。后来那家工厂关了门,妈妈又陆续做过缝粮食布袋、缝围巾、编提篮等活儿,上了学就把活儿拿到学校,趁课间休息的时候做,但干活儿丝毫没有影响到妈妈的学习,她在小学、中学的成绩一直很好,一直是倍受老师喜爱的学生。妈妈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那时她们倒清闲,据说一个老喊不舒服,一个笨手笨脚,温顺善良的妈妈只有能者多劳。直到妈妈17岁下乡,她一直连续不断地做着各种工作,她的童年可以说就是十指的忙碌。由于过早的劳动,妈妈的手没有发育好,走了型,手指变得粗短。是啊,5岁,是怎样一双柔嫩的小手,就要独立的奔忙、坚强的撑家!我仿佛能看到过大的顶针在妈妈手指上总想滑落的情景。
  妈妈到白条河下乡后,在一个园林场工作,林场里有30多种水果,有十几个品种的苹果,七八个品种的梨,有桃、杏、李子、葡萄,有花生和麦子,现在说起来,那里就是世外桃源。妈妈的手在一年四季中沾满了泥土、阳光和果实的香气,当妈妈用手捧着自己细心照顾结出的大苹果时,充满了满足和感动,苹果的香气充盈手心和内心,比任何的脂粉都要好闻。也许是果园水果的滋养,妈妈长成了水灵灵的美人,但手的样貌已无法改变,那被称为“女人的第二张脸”的手,比妈妈提早经历了数十个春秋。其实,手,本身也是一个生命,像武士手中的剑,是独立的个体,又是武士身体的一部份。如果以“七剑”比喻,妈妈的手则是其中的青干剑——外形并不华丽,剑身表面不平,有颗粒感,却能折射光线,只要有一点光源,就会发光。它拥有淡定、豁达的“智慧”,拥有陨石一样坚强的本心,它最懂得认真对待生活,细心含蓄地收藏着每一份心思。妈妈给我讲她那时的故事时,双手比划着,仿佛会发光一般,虽然没有华美惊人,却有足以照亮前路的光芒。
  自我记事起,我总喜欢拉着妈妈的手或被妈妈的手拉着,她的手暖暖的,有着雪花膏的香味。她的手是有魔法的,能变出美味的饭菜,变出漂亮的衣服,变出我喜欢的小零食和玩具。但记得有一次,我想要一个洋娃娃,妈妈不同意,我拉紧妈妈的手,站在商场的柜台前执意不走,妈妈甩手而去,我哭闹了好一会,边哭边张望着,不见妈妈回来,便赶紧去找,又拉上妈妈的手,笑了。妈妈的手给我安全和快乐,比任何娃娃都要实在。
  妈妈喜欢乐器,在她的年代和环境没有机会学习,于是她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记得自己从十一二岁开始,在抱过手风琴、小提琴和电子琴后选择了电子琴。那时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只有40多元,给我买的是当时1000多元最好的雅马哈电子琴。可我好像没有音乐细胞,或只有欣赏音乐的细胞,没有学习音乐的细胞,反正我的手指很笨很硬,老师说我只适合弹奏“小鸡吃米”那样的曲子。妈妈不生气也不气馁,坚持每天陪我上琴课。她对音乐很有感悟力,乐谱啊、指法啊学得都比我要好,只因手指有些短,弹起琴来不那么得心应手。妈妈弹琴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兴奋,她粗糙的手指在雪白光滑的琴键上游走,猛一看上去有那么些不协调,但慢慢的,她的手指变得白嫩细长,十个手指就像一群性急的赶着上山的孩子,山上有硕果累累的苹果树,在它们并不宽大的眼界里,幸福就是一个个苹果,随着一个个音符掉落,应接不暇。只要心里有音乐,就是音乐家。
  后来我参加市里一个电子琴比赛,得了一等奖,也算是给妈妈一份安慰。上中学后,我就不学琴了,爸爸曾说想把琴卖掉,妈妈不同意,说留着吧,说不定以后就派上用场了。那架琴对我来说只是一件不怎么喜欢的玩物,对妈妈却是梦想是宝贝。
  1994年的冬天,妈妈的手受了一次比较重的伤。妈妈骑着自行车在路上走着,后面一个骑车的飞快地从她旁边驰过,他的车把擦伤了妈妈的手,后来妈妈骑着车回家,我看到她绽开了皮肉流着鲜血的手吓得捂住了眼睛,不敢接近。妈妈自己撒了些云南白药,发现不管用,去了医院,缝了一针,大约十来天才长好,在左手食指和中指尖的夹缝处留下了一道疤痕。我清晰的记得,那十来天里,妈妈依然为我们做饭、洗衣服,依然给我织毛衣。至于烫伤、割伤、划伤、冻伤等等的小伤,在妈妈的手上,更是不计其数。她的手就像经常征战沙场的勇士,她的手是那样坚强,似乎从来没有困难可以把它打倒。
  妈妈的手最放松的时候是在看报纸的时候。妈妈每天都会抽时间看报纸,她一般是躺在床上,双手举起报纸,从标题到内容,从正文到广告,看得很仔细,她的手终于安静了下来,静静的像两个小动物一般偎依在主人身边安睡,但时刻保持着惊醒,一有动静就会跃身而起。妈妈的手在给花儿浇水的时候也显得很放松,那些花儿有的是花几块钱从花卉市场买来的,有的是从路边野地移植来的,还有的是过了节期被公园或单位遗弃的,都不名贵,也不起眼,但也能开出灿烂的小花,散发醉人的香气。妈妈总是一手拿着水壶为花儿浇水,一手轻轻整理着花枝花叶,两只手像一对张弛有度的父母,坦荡无私。在我生孩子住院的一星期里,妈妈没顾上照顾花,出院回家后,花都变蔫了,妈妈立刻给它们浇水,让它们晒太阳,第二天那些花就恢复了生命力,那时我想到了《流星花园》里的野草杉菜,它们是坚强、朴实、热忱、执着的一族。
  小宝出生后,妈妈照顾着我和孩子,她每天乐此不疲地为小宝洗刷尿布,为大宝(就是我)洗衣做饭,她的手每天“奔波”在这个狭小空间的领地上,任谁都能看出她是多么喜欢孩子。妈妈还自己编了歌曲唱给小宝听:“扬扬是个小乖乖,乖乖就是小扬扬。”小宝听到歌声总是很安静,妈妈说小宝有音乐天赋。我说小宝的手指那么长,将来让她学钢琴吧。妈妈说好啊,让她先玩电子琴,以前那个在咱家的衣柜顶上保存得很好呢。妈妈的手指比划了几下弹琴的姿势,我仿佛又听到苹果落地的声音。我伸出自己的手去抚摸妈妈的手,有些涩,但很软。妈妈的手,就像丰腴的土地,种着最深的爱,她开出的青春,结出的营养,全部都做了付出,那是我最敬佩最值得信任的手啊!我希望继承了一双妈妈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