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8期

尝新的日子

作者:普显宏




  我不知道,如今的城里人,是否还记得尝新的快感?因为反季节蔬菜、水果早已颠倒了人们的生活,感受不到季节的更迭变化。一位信奉“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老板曾牛皮哄哄地对我说:“如今只要有钱,何愁买不到东西吃!”是呀!如今生活好了,只要有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有这么多好东西吃,谁还会把尝新当一回事呢?
  在矿山医院工作,时常会有来看病的老农送些刚收获的农产品给我,春天是青蚕豆,夏天是嫩苞谷,秋天是红心薯或刚碾出来的几斤新米。待你给他看完病,他就随手从包袱里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硬塞在你手上,量不多,够一家三口人吃一两次。他们一律的托词都是“尝个新”。这些东西都是农民们自己种的,还带着露珠和泥土的气息,新鲜得很,你不收反而是见外了。
  每当此时,我就会回想起孩童时代那些尝新的日子。尝新的日子充满了欢乐与诱惑,至今回忆起来仍倍感亲切。
  “七月半来七月半,稻谷弯腰新米饭。”滇中高原,农历的七月半不仅是祭鬼的日子,也是我们农家娃盼望尝新的日子。这个鬼节我们又叫“接老祖公”,天黑后要到回家的路上燃烧一堆堆的冥币。小时候,我们很怕祭鬼,天一黑就不敢出门了,晚上睡觉都是蒙着被子睡。七月里尝新的日子叫“新米节”,定在每年农历七月的属狗天或属龙天。那时候人们的生活清苦,许多人连饭都吃不饱,若是赶上个天灾人祸、青黄不接,那就更凄惨了。家乡的这个新米节,不仅是我们这些毛孩儿的盼望,就是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惦记。
  其实,尝新的欲望早在栽秧时就在我们心中萌发。那还是在立夏节,男人们在水田里唱着牛歌唤牛犁田,女人们挽起裤腿弯着腰在水田里蜻蜓点水般忙着栽秧,满田坝尽是一派牛欢人笑。只是我们滇中十年九旱,那些晒得快冒火星的土地总是难以按节令把秧苗插下,我们这些不大懂事的小孩子也替大人们着急,就站在田埂上一遍遍地向老天爷求情:“老天老天下下雨,杀个年猪供供你!”可是任凭我们喊破嗓子,那太阳公公就是不领我们的情,天空仍晴朗得一丝云彩都没有。有时喊着喊着真的就下起了瓢泼大雨(那是看见有云彩飘过来兴奋了才喊的),我们就高兴得手舞足蹈,站在屋檐下一遍遍地朗诵从爷爷奶奶那儿学来的童谣:“一仗日头一仗雨,青蛙出来吃虫子;栽青秧,吃白米;青了黄,黄了青;三青三黄来尝新。”此时的大人们也高兴,他们顾不得躲雨,戴上斗笠披着蓑衣就一头冲进了田里,忙着把早已准备好的秧苗插下去。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这两句古诗词写得意境优美,很有些生活气息,但我第一次读到它的时候,感觉却是诗人只图诗情浪漫,竟把句子写得颠三倒四,就连时空都搞错了。在我们这里,栽秧时青蛙就叫了,田头咯咯,田尾咯咯,不分白天昼夜地在田里咯咯,一下雨则叫得更欢,有时竟与我们那首流畅的童谣同时响起相映成趣。白天还好,给寂静的田野添点热闹;到了晚上,则吵得我们无法入眠。我们以为,那些青蛙是在举行集体婚礼,就像我们办喜事闹洞房要图个热闹一样。因为不出半个月,我们就见那些水田里有许多的小蝌蚪在找妈妈。稻花盛开的时候,你是听不到半声蛙鸣的,这时的青蛙,正在忙着捉虫子。
  临近七月半,早栽的一茬稻谷就成熟了,黄澄澄的。河边有水,早栽的稻谷都在河边,因地势低气温高光照充足,这些早熟的稻谷就谦虚地低下了头,只有几穗秕谷在那儿骄傲地昂着头,在风中摇头晃脑。“快过新米节了!”这时的生产队长也变得气宇轩昂,声音洪亮。他会安排几个年轻力壮的社员,下田把这些早熟的稻谷收回来,连夜在煮猪食的大铁锅里炒一些出来。你不知道,这些刚收回来的谷子水分很高,晒两三天也晒不干,何况这个季节老天一不高兴总是时不时来一场雨水,让你看着这早熟的稻子也尝不了新。为了尽早尝新或抵御饥荒,把谷子放在大锅里炒干是最快捷的方法。那时村里还没有碾米机,炒熟的稻子还要放到碓里舂成米,队里就只有一间碓房,一次舂不了多少,得几个人轮流着舂。那时的社员干劲大,一天一夜就把田里的谷子变成了白米。这种炒出来的大米很香,还泛着丝丝绿意,吃起来那香味就别提了,一走进大门远远的就能闻到。我还记得,这些好吃的米叫落地黄、七月黄、西南一七五、台北八,听着这些名字你也知道是好米。如今的这些新品种稻米,产量倒是高了,也很有看相,可惜闻不到一点香味。
  新米节算不上什么重大节日,但这尝新的节日我们过得有些隆重。尝新这天,全村男女老少都会穿上节日盛装,家家都要用苞谷或高粱烤几斤小灶酒,青年男女则汇集在场坝上唱歌、跳左脚舞。队长会安排人杀一条牛或一头猪,把牛肉或猪肉分给社员们就着新米打牙祭。新米和牛肉都是在队里的公房由队干部和会计分,我们这些小孩高兴得早早的就拿条布口袋等在旁边看他们分米分肉,分到米肉后就欢天喜地回家烧火煮饭煮肉吃。你想,这香喷喷的新米饭,再加上喷喷香的牛肉,还有刚出灶的新酒,吃起来该有多美。在那贫困年代,神仙吃的也不过如此。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每家都要在堂屋里搞一个“供饭”仪式。供饭前,你得把到田里割稻子时选回来的一把优质谷穗挂在堂屋的横梁上。这把谷穗的谷子可作来年的稻种,剩下的稻禾则扎成洗锅帚用来洗锅。挂谷穗的时候口里要念吉祥的经词,大意是:今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祷求来年也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望上苍保佑我们满仓的粮食要经得住吃,既要吃得饱又要吃不完,像长流水一样不断源头。这个过程我们又称“叫粮魂”。
  “供饭”其实就是一个祭祀仪式:先舀一碗香喷喷的新米饭,然后搛几块腊肉盖在饭头上,端到堂屋中央的供桌上。这种供桌滇中农村家家都有,是专门供人们祭祀之用,上面有一尊佛像,一年到头几乎都插着香烛。供饭时酒、茶、桃、梨等供品一应俱全。同样是虔诚地跪拜,三叩首。只是有时连我也搞不清楚自己祭拜的是天神、地神还是其他什么神仙。有的人家还专门请来毕摩(彝族知识分子)用彝语演唱好听的《梅葛》。《梅葛》是彝族的创世史诗,记载了远古时候老祖先造物、生产的全过程,其中就有古人找谷种、撒小秧、栽小秧到收谷子的劳动场景及习俗,你就是唱上三天三夜也唱不完。
  “供饭”仪式结束后,嘴馋的我们还不能尝新,必须先喂狗饭。为什么要先喂狗饭?《找谷种》中是这样唱的:
  传说古时候,地上没有谷,人们为找谷,吃尽人间苦。先到坝子找,没有找到谷;后到山上找,也没找到谷。天神在天上,看到人间苦,为了人有食,连夜撒下谷。
  乌鸦三个儿,有在箐首住,有在箐尾歇。撒下的谷种,它们先看见,它们拿去种。谷子还没熟,就被它吃掉,没有留下种。喜鹊三个儿,有在房前住,有的在房后。撒下的谷种,它们先看见,它们拿去种。还不等发芽,就被它吃掉,也没留下种。黄雀三个儿,有的山头住,有的住箐首。撒下的谷种,它们先看见,它们拿去种。还不等谷熟,又被它吃了,也没留下种。狗有三个儿,它与人同住,它与人同吃。人们去找谷,它也早知道。天神撒下谷,因为在晚上,人们没拣到。见人没谷种,狗急大声叫。向天叫三声,向地叫三声。天神在天上,知人没拣到,又丢三穗谷,叫狗要种好。狗把谷拾回,交给人来种。就从那时起,谷种传下来。所以到后来,每年尝新时,先要喂狗饭,根源由此来……
  新米节这一天,在我们这里狗吃的与人吃的一样好。有一次,有一位下村的公社干部与彝族同胞一起过新米节尝新,见客人还饿着肚子主人就先把狗饭喂了,还喂得那么好,就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怒气冲冲地不辞而别,队长只得追上去解释了半天才把他给请回来。可他还是不大高兴,说喂狗饭的人看不起他这个干部,难道他连那条狗都不如?!村里的人都觉得好笑。彝族待人真诚,是个知道感恩的民族,我们有好多祭祀活动都传递出了这样的信息,就连狗“找谷种”这样明知不可信的事情都要“知恩图报”。而如今的一些“新新人类”,则缺少这种感恩之心。前不久我有一同事的侄女考上了大学,他封了2000元的一个红包递给她,侄女拿过钱却连一声谢谢都没有,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其实,我的这位同事也不宽裕,为了买房还差着十多万元的贷款呢。
  过完了新米节,要收的庄稼越来越多,大人们一天到晚在田间忙个不停,而我们这些小孩“尝新的日子”却还在延续,我们还惦记着口袋里那点好吃的新米。到野地里找猪草的时候,我们就在篮子底藏一碗新米,有时还有一小块腊肉,再到地里摘几个嫩瓜,几个人就聚到一户大人不在的同伴家煮饭吃,我们又叫“打平伙”。“打平伙”之前我们都是商量好了的:时间、地点,斗多少米和肉。“打平伙”就是所有吃的食物按参加的人平均分摊,这样谁也不吃亏,到时吃得一点不剩,实行的完全是AA制。吃完饭后我们还得满满地找一篮猪草赶回家,以掩盖我们背着父母偷偷摸摸在外面“打平伙”的事实。煮饭的这家人家,也要把锅碗收拾干净恢复原样,不然晚上父母收工回家察觉了少则一顿臭骂,重则棍棒相加。我们“打平伙”的时间都在下午四五点钟,这时大人都在田里忙着干活,村里闲人极少,我们“打平伙”的事也就很少被家长发现。天黑了父母从田里干完活回来,我们再像往常一样同全家人吃一次饭。那时的我们,一天能比父母多吃一顿饭,已是莫大的幸福。
  有一次在煤矿的小饭馆里遇见已退休回农村老家的张师傅。他一个人端着酒盅在那儿喝寡酒,旁边坐着他的小孙子,四五岁鼻涕哩啦的样子,正满心欢喜地吃一碗油汪汪的小锅米线和一笼小笼包子,我心想这孩子真能吃。张师傅满脸通红已有几分醉意,他说他来矿上领工资,还说他的孙子就爱吃这里的米线和小笼包子,每次爷爷来矿上领工资他都要撵着来吃上一次。我知道张师傅是个“妻管炎”,工资领到家后就被老婆没收了。张师傅退休得早,辛苦了一辈子的退休工资就只有500多块。他爱喝酒,不顺心的时候就喝口酒解愁,可回家后老婆说“为你好”就把他的酒给断了。我看见坐在桌旁喝酒的张师傅又大声武气地要了一盅酒,有些酣畅淋漓、一醉方休的样子。我突然明白:穷人都渴望尝新。这情景,与我孩提时代那些尝新的日子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