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9期

夸夸我家的保姆

作者:程乃珊




  从来认为,保姆不是个问题,我们也没有为这操心过。掰下手指,这大半辈子,我和先生家里与我们一起生活过的保姆,就这么五六个。小时候帮我洗过澡的彩珍阿婆,婆媳俩都在我们程家做,媳妇管烧饭,彩珍阿婆里外一把抓。1949年祖父母与我们一家三代去香港,也将她带了一起去,直到后来她七老八十,仍住在祖父母在上海的房子里,帮他们看房子,每月照给她工资,70年代以87岁去世。彩珍阿婆一世俭节,又因一应吃住都由我们程家包,故私蓄颇丰。
  秀珍阿姨1952年丈夫因历史问题劳改,她扔下3个月大的儿子,来我外婆家做住家保姆,做到“文革”被安排在里弄加工组。现在一个月也有千把元退休金,单位里也分给她一间亭子间。后来丈夫刑满出来,无业无上海户口,全靠她养。苦难夫妻苦尽甘来,十分恩爱。丈夫爱搓小麻将消闲,每次出门,她总会塞300元在他口袋里,讲男人家口袋里不多放几个铜钿跑出去就底气不足。
  至今她过年过节仍来我家,称我老妈为阿姐。她走了后就是绍兴阿姨来,一直做到1976年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再在我妈妈家做,直到五六年后因高血压被儿子接回上虞。2004年我正好去上虞开会,顺便将老妈也带去。我妈是上虞人,绍兴阿姨的儿子特地从小百官到上虞将我老妈接去住了两天,如是老妈与绍兴阿姨开开心心聚了两天,一年后绍兴阿姨去世。从绍兴阿姨回乡下直到今天,我们每年逢春节、端午、中秋和她生日,总汇点钱,数目不大,一次二三百元而已,但表示一份情意。现在仍这样,是希望这份情不要中断。她儿子则每逢杨梅上市,特地从乡下挑来送给我们,还不时带点土鸡、自制梅干菜和绍兴茶叶给我们,这份情谊至今还在。绍兴阿姨儿子与我同年,在乡下造了两层新房,当我与先生半真不假谈起将来养老之事,他每次见面都会力邀我们去他那里养老。
  阿梅是我先生家的老保姆,我未嫁过去她已在那里做了几十年,也是与我朝夕相处达30多年的保姆。她一生只打了一份工,就是在我先生家,从20多岁到70多岁告老还乡。靠这份保姆工作,阿梅在湖州乡下盖了新房子,替孙子风风光光办了喜事,还帮他添了缝纫机、电视机……在70年代的农村,这算十分风光了。
  此外还有一位张妈,她就住在我们弄堂后面的汽车间,从50年代起就一直为我们家做钟点工,应属上海最早一代钟点工,上海人称之为“走做”,以区别住家工。她从十几岁起就在外国人家做钟点工,丈夫不幸早逝,她就靠做钟点工养大两个孩子。90年代她女儿纺织厂下岗,张妈也老了,女儿就接替下妈的老东家,接班做钟点工。东家都是同弄堂的熟街坊,要数我们家与王辛笛两东家最老,都是母女两代的老东家,相处是街坊邻居加保姆,大门钥匙都放心交给她,特别出门旅行,更会特别请她们多照看。
  父亲去世后,我们与妈妈一起住。因一直找不到好保姆,索性找个钟点工,也一直没有合适的,不是菜烧得不好就是不懂规矩,直到我们找到小玲。小玲在我家只做了一年多,但我们相熟相识却有20来年。
  20多年前,在海外的表姐将不满周岁的儿子放在上海由我大姑妈照顾,就这样请来了刚从安徽来上海的小玲。她也因此认识了我们庞大家族之树的每一个人及与大姑妈的关系,这一点我最佩服。几年后,大姑妈移民表姐处,送飞机那日,小玲抱着自己领大的孩子哭得泪人样。
  大姑妈走了,小玲并未因此下岗,被我们的叔叔家“接收”了。80年代移民潮,我家亲戚陆续出国了,她就陆续在各亲戚家轮流服务,抢手得很。
  小玲的好处不但是做活勤快,个性也阳光,不像外面常见的保姆,总是拉着一张苦瓜脸,来上工就像上断头台样,一付怨怨艾艾不情不愿的腔调。
  小玲讲情谊,讲好的事,人家工钿开得再高,她也不动心。
  她在我们一亲戚家做钟点工至今已有19年了,就是因为当时这家儿子媳妇移民前她向他们承诺,只要两老健在一天,她一天不另找人家。一晃快20年了,她20年如一日坚持每天中午为他们服务两小时。这两个小时,她是雷打不动金不换。一度下午她去波特曼连翼的公寓楼为一家香港人做活,同楼的一家新加坡人苦苦要求她中午去做两个小时,面对高出好多的人工而且当时还可付兑换券,她也回绝了。
  此时的小玲,已是一口流利的上海话,衣着也完全上海化了。对我们这些老东家的老亲老戚仍十分亲热,马路上老远见到我们就快步上来叫应,问长问短的。
  十几年前小玲结婚了,生了个儿子。老公是位“的哥”,就此她一心带孩子,宣布儿子5岁上幼儿园前不出来做。老东家们可都是掰着手指数日子,5年还差几个月就纷纷打电话来呼她“复出”。不过这5年期间那对老夫妇中午的两小时,她仍是雷打不动的。
  讲起小玲的老公,小玲是一只电熨斗(借连环画大师贺友直原创之语)——一烫就平。不是因为上海男人天生怕老婆,而是小玲这个外来妹有办法烫平老公。
  小玲公婆是普通退休工人,就住在静安区石库门老弄堂,离小玲的东家们都很近,便将街面房间让出半间开了爿烟纸店,吃喝拉睡都在后半间,上面再搭间阁楼,就是小玲夫妇卧室。
  结婚时小玲老公已下岗,帮父母看看烟纸店混日子。小玲拿出自己私蓄鼓励他学开车开的士,好过闲在屋里守着那烟纸店。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担心的——整天在车水马龙中就怕出事。为了替老公压邪,小玲拿出结婚时公婆给她的价值万元的金器去金行替老公换了根沉甸甸的金链条。与其说是压邪不如说是让自己那深深的祝福时刻伴着老公。她也因此习惯了晚睡,要等到丈夫平平安安回来,她才能安心入睡,她规定老公一定不做过半夜。难怪她是我家活的《每周广播电视报》,什么节目在什么时段什么频道一点都不会错,因为她总要边看电视边等老公回来。老公一回来,第一时间就把赚到的钞票上交。现在小玲夫妇俩每月收入也在5000元上下。
  讲起这个老公,也有一段故事。
  小玲长得浓眉大眼,特别一对大眼睛,扑愣扑愣的。当年看中她的老板也有,她是死活不走这条路,道理很朴实:将来他不要我了,我再回过头去找这些老东家,人家会怎样看我。她有个小姐妹嫁了个月入4000元跑销售的,马上就回掉东家做起全职太太。不久老公丢了工作,她又没有收入,就此成了老公的出气包。当初有人向小玲介绍这个老公时,讲明家里没有什么钱,而且还下了岗的。小玲见面时第一句话就问他:“我是不怕吃苦的,你怕吗?如果不怕,我就跟你。上海滩只要有两只手,饿不死人的。”你讲,这样一个老婆,老公还不给烫平?
  有家后,她一天只做三份人家,早上在写字楼做清洁工,中午去老夫妇家,下午再去一日籍人士家只收拾居家,晚上是只属于儿子和家人的。我家在老保姆告老之后一直用不到合心的,只好死皮赖脸并搬出我家老佛爷——88岁的老母恳求,才争取到那每天下午5时至7时的黄金时段。现在,她一天包了4份工,很辛苦。她说辛苦点不要紧,受尊重才是最开心的,再讲趁年轻多赚点钱,年老日子可以过得好点。
  应该说她开的人工比同地段的高。“我就是这只价钿!”那样的理直气壮,令我自叹不如:每逢提到稿费标准、版税要求,我总是又要面子又要夹里,支支吾吾的。不过,她还真是“人”超所值呢!
  小玲“做生活(做事)”挺刮,还烧得一手好菜煲得好汤:红糟酱瓜鸡丁、白切肉、栗子鸡是她拿手。这几天天热,她就做冷馄饨、冷面给我们吃。肉馅是自己买了肉剁的,她常会买半只烧鸭,鸭壳子与榨菜烧汤,鸭丝拌绿豆芽拌豆腐干丝做拌面浇头,好吃又爽口。她烧的红烧鸡翅浓油赤酱……这一手好菜,就是她服务了19年那对老夫妇教的。
  她“做生活(做事)”从不像克码表那样候分克数,超时点无所谓。有时我们外出开会,要过一晚几晚,她二话不说搬来铺盖陪老佛爷过夜,而且定时保持与我们热线联络通报情况,绝对地负责。
  我们与她远不是雇佣关系,真有点如长辈小辈之情。我们真的疼她,这几天高温,她人未到,我们已将冰西瓜、冰绿豆汤替她先拿出来让冷气散一点,让她先凉快一下。从7月起,我们就每周放她一次假。说真的,她万一生病,我们也麻烦。她对我们十分亲热,一进门不及关门,就一口一声叫人叫过来。逢年过节,她从没要求我们发红包,是我们自愿给,给得也开心。保姆东家,大家人心都是肉长的,关系是相互的。我最看不得一些东家把钟点工当作机器,工作量排足,否则似不太合算。小玲总是一面做事一面哼小调,成日笑哈哈,还一面陪我家老佛爷聊天,弄得老佛爷日日数着钟点等她来。
  去年中秋,她与老公、儿子回了次老家,带了一大堆礼物回去,还向父母长辈发了红包,很有点衣锦还乡之感。此外,再过4年她就可以报入上海户口,从此可以享受医保,将来还有养老金可领。她早几年就为自己和老公买好健康保险和人寿保险,还托退休的公婆做点小股票也赚了一点……小日子虽然不富裕,却过得有条有理,滋滋润润,难怪她日日笑嘻嘻的。
  最开心的是她家地块要动迁了。我们可上心事了,一搬到老远,我们怎么办?她马上给我们吃了定心丸:拿到房子租出去,自己家再租房仍在附近住:“我的老东家都在这里,儿子的学校也舍不得放弃!”
  我们暗暗算了算,到我们80多岁时她才60多岁,应当还能照顾我们。“一句闲话!”她又派了颗定心丸,这颗定心丸效力最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