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0期

我和老屋

作者:海 琼




  即将读高中那年我搬了新家。
  衣不如故,屋不如新。人的念旧总是在物质满足后才会发生,否则只是痛楚的伤口和伤痛的记忆。想想吧,暴雨之夜,我们的厨房仿佛汪洋中的一条破船,在风中飘摇,在雨中喘息,而我就在那四面遭受袭击的破船中度过了最寒冷的童年。想想吧,我们的卧室外面下小雨,里面就下毛毛雨;卧室外面下大雨,里面就下小雨。房里堆满了盆盆罐罐,滴滴答答彻夜不绝。衣服湿漉漉,墙壁黑乎乎,谁还有一份从容的心情去体味幸福的毛毛雨抑或热情的倾盆大雨?暴风雨比我们更不耐烦,一个狂暴颠簸的深夜,我们的厨房轰然倒下,满地的残骸是破碎的心灵,砖瓦的跌裂是老去的叹息。看着老屋,就像凝望一个老去的亲人,她在你生命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如今她弥留之际,虽心痛神伤,却无力回天。也许所有的一切终将成为废墟,怀念才是最深的热爱。
  惆怅挥之不去,喜悦不请自来。当新房的钥匙锃亮地闪烁在父亲手中时,我们一家如新生的雀。人活着都求有个窝,我很快让自己走出了老屋的视野。我在有太阳的白昼里不断地做着远行的梦,我在温暖的黑夜里无梦地睡去。生命似乎是一条不幸的蚯蚓,遇上生命的突变时只好割舍身躯的某一部分,没有了那一部分,依然能够享受生命,追逐远方。我浑然忘了从完整生命里割离出去的一部分,只是在午夜梦回的片刻还隐约记得割舍时刹那的疼痛。
  老屋曾经迎来了大舅和二叔的骨灰。跋涉了千山万水的路,他们的骨灰余热尚存。
  60多年前,鬼子的轰炸撕碎了中华大地的宁静,恶之花诡艳地恣放在江南的每一个村庄,少年的大舅被炸飞了一条腿,失散了所有的亲人,村庄一片焦土,大舅只能弃乡而逃。在异乡的村庄里,大舅又遭遇鬼子的搜捕,靠着一条腿的力量,大舅爬上了高墙,高墙外有高高的柴垛掩护,鬼子挥着刺刀嗷嗷乱叫,末了一把大火点燃了柴垛扬长而去。大舅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命中注定大舅一条腿的生命坚不可摧,并在异乡的土地上开花结果。
  中年的二叔在十年浩劫之末,面对着生命里的空虚,血肉之躯终究承受不了那种死寂之下的惊悚,轻易地将生命融入了一瓶农药。故乡的妻儿早已背叛了他,然而他却无法背叛故乡。人死一土,即便化成灰,二叔依然有坚硬的魂魄在苦苦支撑,在深深痴盼,期望着有朝一日与故乡交融,身魂合一。
  许多年后,大舅和二叔的骨灰终于撒进故土,回到了老屋。
  我向着老屋出发了,意外却几乎葬送了我的寻乡之旅。在这座熟悉得如同自己身体的小城里,我竟然找不到回到老屋的路了。城市改造将往昔的线索一一摧毁,将故土的信息彻底埋葬,似曾相识的亲切和极度陌生的疏离让我徘徊在一个个岔路口,最后我在儿时伙伴的引导下才走进了老屋。
  老屋已是形同废墟了,我在老屋里紧张地寻觅自己昨日的痕迹,在记忆里拼命地堆叠儿时的细节。这一处原是厨房,夜阑坐听风吹雨,童话传奇入梦来。感谢母亲在厨房里为我讲述《365夜故事》,让我的童年世界虚虚实实、雄阔瑰奇。那一处原是卧室,我们无数次倾听过雨落在花草上的声音,落在花伞上的声音,落在水泥楼房上的声音,落在一屋盆盆罐罐里的声音。那是自然之手弹奏的滤尽所有华彩虚饰的清空之音。院子在这里,我曾和伙伴点燃烟火,将童年的天空燃烧成绝美的风景。烟花飘在空中,幻成彩霞;烟花落在地上,生成奇葩。印在书上是最美的童话,刻在心里是一生也不能忘记的惊艳。但是,最美的东西随着老屋的淡出,成为绝响。而今我和老屋一样,回不到温暖的往昔了,找不到清醒的现实了。记忆被割裂,却又不是截然的两部分,仍藕断丝连。面对人生的空茫,真要去探寻这两部分的关联,却又是雪泥鸿爪,仿佛生命密码已被永久地销毁在遗忘谷中,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将两部分拼合起来。
  突然,一个好消息传来,我曾经的老屋终于不会被拆,老屋所在地街道属于受保护的历史街区,将会保持原样,世世代代。
  终于如释重负了,至少我不会在关于老屋的模糊印象里老去,至少我在生命的最后还可以回首,回到我的最初,续上母体血脉。
  终于如释重负了,睡在18楼新屋的我可以高枕无忧,虽然远离了土地,割裂了曾经,但可以安然睡去,无梦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