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第11期

西风起,蟹脚痒

作者:薛理勇




  清顾禄《清嘉录·十月·(火枼)蟹》中说:
  湖蟹乘潮上,簖渔者捕得之,担入城市,居人买以相贶,或宴客佐酒。有“九雌十雄”之目,谓九月团脐佳,十月尖脐佳也。汤(火枼)而食,故谓之“(火枼)蟹”。
  这段简略的文字大致上已经交待清楚江南湖蟹的“食经”。仲秋已过,隔年的湖蟹性腺已经成熟,它们乘潮而行,赶往近海的咸淡水中交配,繁衍后代;而渔民们早已在江上拦起了用竹子制成的蟹簖,拦住蟹的去路并捕捉湖蟹。渔民们将蟹挑到城里,市民得到了口福。九月的雌蟹味道好,十月的雄蟹口味佳,所以江南人于吃蟹有“九雌十雄”之说。清瞿灏《通俗编·杂字》:“今以食物纳油及汤中一沸而出曰(火枼)。”(火枼)的吴方言音同“闸”。江南习惯,湖蟹是直接放入沸水中熟就可以吃的, 于是,江南人又把湖蟹叫作“(火枼)蟹”。
  江南盛产湖蟹,留下的关于蟹的诗文确实不少。本文介绍上海人写的关于蟹的诗,并逐一析文。
  江浦滩角芦荻洲,爬沙郭索蟹当秋。灯明两岸三更夜,茅索人携缚如囚。
  ——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
  秋后湖蟹成熟,甲壳变得十分坚硬,它们在爬行时,蟹脚与蟹脚相碰,或蟹脚与地面的石块相碰会发出“郭郭索索”的响声,于是“郭索”也成为蟹的别名。李时珍《本草纲目·介部—·蟹》:“以其行声,则曰‘郭索’。”孙晋灏《食蟹》诗:“荒浦飒飒绕渔舍,西风昨夜清霜岩。一星远火照秋水,郭索数辈行。”诗中的“郭索”即蟹。深秋的夜里,渔民们在蟹簖上挂起盏盏红灯,蟹会向亮灯的地方爬过来,渔民们只要等在蟹簖旁捡蟹就是了。
  九十团尖膏满筐,老饕筵佐醋和姜。
  无肠索挂成和尚,蝴蝶双黏壁上僵。
  ——秦荣光《上海县竹枝词》
  轻匀芥酱入姜醯,兴到持螯日未西。
  莫道山厨秋夜冷,家家邀客话团脐。
  雄蟹与雌蟹是很容易识别的,雄蟹的双螯长得特别大,并附有长长的黑色绒毛,湖蟹的学名被叫作“中华绒螯蟹”即以此得名;而雌蟹的双螯偏小,且绒毛不明显。另一种方法就是看湖蟹的腹部,雄蟹的盖(即相当于脐的部位)是尖状的,称“尖脐”,而雌蟹是呈丰圆状的,称“团脐”,于是“尖团”或“团尖”也是古人于蟹的别称。北宋苏东坡《丁公默送蝤蛑》诗:“堪笑吴兴馋太守,一诗换得两尖团。”元张宪《中秋碧云师送蟹》诗:“泖田秋霁稻米镰,苇泊竹断收团尖。”
  蟹筐今人大多讲作“蟹盖”。食蟹时必须先打开蟹盖,雄蟹的蟹盖里有白色半透明状的膏,而雌蟹盖里有呈深橘色的,音huang。《集韵·唐韵》:“,卵中黄。”清乾隆时青浦(今上海市青浦区)人王有光《吴下谚联·坍黄》:“黄字,吴音与荒字多混,蛋、蟹中黄,反称为荒。”鸡蛋、鸭蛋陈放时间太长,卵中的就散而不成形,上海人讲作“散huang蛋”或“碎huang蛋”,而多写作“散黄蛋”。一般雄蟹的性腺叫作“膏”,雌蟹的性腺讲作“”,而统称之为“蟹膏”。
  蟹盖脐下有一半透明的囊袋,里面包裹有黑色物,这实际上是蟹的粪包,绝对不能食用。细心的食客会把这个粪包的外皮翻过来,它的形状很像一跷足跌坐的和尚,于是被人们叫作“蟹和尚”。民间也有一个传说,《白蛇转》中的白娘子被法海和尚镇压在杭州的雷峰塔下,白娘子与许仙生的儿子长大成人后,得知法海和尚迫害母亲的故事,于是寻法海报仇,法海和尚敌不过白娘子的儿子而四处逃窜,最后被迫钻进蟹的肚子里成了“蟹和尚”。人们习惯上认为动物应该有肠,而人们又在蟹肚里找不到它的肠,于是蟹又被叫作“无肠公子”。唐代诗人唐产谦《蟹》诗:“无肠公子固称美,弗传道道禁横行。”
  秦荣光在注文中讲:“螯内有片壳,白而透明,雄者较大。两片相合,粘贴壁上,俗称‘蟹蝴蝶’。”丰子恺《缘缘堂随笔集·忆儿时》中回忆他父亲吃蟹的技巧:
  父亲说:吃蟹是风雅的事,吃法也要内行才懂得。先折蟹脚,后开蟹斗……脚上的拳头(即关节)里的肉怎样可以吃干净,脐内的肉怎样可以剔出……脚爪可以当剔肉的针……蟹螯上的骨头可以拼成一只很好看的蝴蝶……父亲吃蟹真是内行,吃得非常干净。
  我读过点文学作品,但是,直接提到吃蟹时把蟹螯的甲骨拼成“蟹蝴蝶”的实在是不太多的,这些细节很容易被作家忽略。
  清乾隆《松江竹枝词》:
  横径小蟹号金钱,较似青溪味更鲜。
  细切橙丝携橘酒,常来三泖问渔船。
  清乾隆陈金浩《松江衢歌》:
  西北诸乡水绕庐,食单风物问何如。
  寒深瓮醉金残蟹,春浅盘供玉筋鱼。
  横泾是黄浦江的支流,在今金山区的东部,奉贤的西南部。旧志中讲:“出横泾者小而美,名金残蟹。蟹较小,宜以酒浆生醉腌吃。”“三泖”是指古代上海地区三条叫作“泖”的河,分别是圆泖、太泖、长泖。南宋《绍照云间志》中有记载:“泖有上、中、下之名。泖之狭者,尤且八十丈。近三泾,泖益圆,曰圆泖;近泖挤,泖益宽,曰大泖;自泖而上,萦绕百余里,曰长泖。此三泖之异也。”不过,宋代傅肱《蟹谱·白蟹》中讲:“秀卅华亭县出于三泖者最佳,生于通陂塘者特大,故乡人呼为泖蟹。”沈蓉城《枫泾竹枝词》中也有:“泖蟹相看似蛛,产由急水异汾阳。三更竹簖篝灯守,几次鱼罾草含俱。“蛛” 即蜘蛛,蟹八足二螯,形状确实是很像蜘蛛的。众所周知,湖蟹的上市期通常是农历八月以后,而上海市场上有一种农历六月已上市的湖蟹,俗称“六月黄”,意即这种蟹在六月已是“膏满筐”了,更通常的称呼则叫“mao蟹”,一般被写作“毛蟹”,且这种蟹的个体确实比湖蟹小多了。我想,这“毛蟹”是否即“泖蟹”之误,也就是古书上讲的“金钱蟹”呢?!
  王鸣盛是嘉定人,也是清乾嘉学派的领袖人物,他的《练川杂咏》中讲:
  置酒持螯最称雄,又烹虱蟹慰儿童。
  罾船几个沿塘去,摇到张泾一曲中。
  秦锡田《周浦塘棹歌》:
  潮来虱蟹拥沙滩,捣烂膏和蛋子摊。
  此味果然夸隽逸,春初早韭佐辛盘。
  这两首诗里提到了一种叫做“虱蟹”的蟹,虱是寄生在人、畜身上的一种昆虫,即上海人讲的“白虱”或“老白虱”,很小,身体直径仅二三毫米,来吸血时身体呈白色半透明状,吸足血后则呈深褐色,望文生文,这“虱蟹”应该就是“像虱子那样的蟹”,难道真的有这种蟹吗?清人杨光辅《凇南乐府》也记录到“虱蟹”:
  凇南好,托业土风安。春浦渔船捞虱蟹,冬塘柴荡猎猪獾,有水不须山。
  作者有一段注文:“虱蟹 ,类望潮,随潮信为盛衰。春初一网数千,清明即绝。味极鲜美。然一杯羹戕千百命矣。”而当清明一过,虱蟹已经长大并游出了上海,所以讲“清明即绝”。虱蟹实际上就是蟹苗,古人无知,当然弄不懂虱蟹与湖蟹之间的关系。
  吴恒生,字克宽。清乾嘉时浙江杭州人,他的一位上海朋友托人带给他一些上海产的“沙里钩”,他兴奋不已就写了一首《沙里钩》诗:
  人来海上费求索,不数蝤蛑擅越州。
  郭索无声埋曲穴,爬沙有路落尖钩。
  缸头向下清糟醉,杯面黄随热酒浮。
  何事季鹰千里驾,只思鲈脍故乡秋。
  季鹰即张翰,字季鹰,西晋吴郡人,他博学能文,纵任不羁,时人号为“江东步兵”。他在洛阳时,见祸乱方兴,于是他托词“见秋风起,思吴中莼茉鲈鱼脍”,就弃官回到了家乡,后人以此典故比喻家乡的美食。“何事季鹰千里驾,只思鲈脍故乡秋”,恒生《沙里钩》诗认为这“沙里钩”的滋味比鲈鱼脍更佳,这牛皮有点吹过了头,不过,“沙里钩”确实是上海很不错的土特产。
  沙里钩又名“沙狗”、“沙里狗”等。李自珍《本草纲目》:“似蟛蜞而小,生于沙穴中,沙狗也。”《同治上海县志·物产》:“沙里钩,小于蟛蜞,厚肉青壳,穴生水滨,见人即走,酒渍味美可食。亦名沙狗。”原来沙里钩是一种生长在江河边上的小蟹,潮水来时,它就钻到洞穴里,当退潮后,它又从洞穴里钻出来觅食,一旦发现有影子晃过,它又以最快的速度,如狗逃窜般地躲进洞穴里,于是被人们戏称之为“沙里狗”或“沙狗”。
  前面引《凇南乐府》文中讲到:“虱蟹,类望潮。”旧沪语“望潮”的发声近“mang jiao”。原来,上海南汇、金山、川沙一带的海滩边也生长一种与“沙里狗”外形很像的小蟹,穴居,当即将涨潮时,它们会在洞穴口,犹如张望潮水的到来,于是被叫作“望潮郎”,省呼“望潮”。沙里狗与望潮郎都是比蟛蜞还小的小蟹,一斤可称上几十只之多,所以大多以糟醉方法加工成咸蟹,味道确实不错。上海人写“沙里钩”的词也不少,清乾嘉学派领袖,嘉定人钱大昕《练川竹枝词》:
  渔灯横照绿灯明,插藕编蒲岸岸平。
  沙里钩来乡味好,绝胜醉蟹与糟蛏。
  祝悦霖《川沙竹枝词》:
  土物江乡产自殊,黄鸡紫蟹活鳗鱼。
  老将沙钩评风味,未必甘鲜胜得渠。
  “沙里钩”和“望蟹郎”之名早已不使用了,但市场上还经常买得到沙里钩或望潮郎,上海人一律统称为“小蟛蜞”或“小蟹”。如你一定要装斯文,对货主讲“称几斤沙里钩”,你也一定会被人家“白眼睛”。
  顺便补一句,江浙近海一带把一种小的章鱼(今饭店多称之“小脚鱼”)也叫做“mang jiao”,它也写作“望潮”。这种小鱼生长在近海水面,还往往随潮而进入海边,故也被叫作“望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