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3期
三条鱼
作者:周华诚
三条鱼,躺在盘子里,像三把尖刀。
它就叫刀鱼,是一种非常名贵的鱼——贵到三条长江刀鱼凑足一市斤,清蒸入盘,售价一万元——不是日元!这是清明节前,长江近海口几个城市酒楼饭肆的刀鱼牌价,这串数字听起来也像一把尖刀。刀鱼现今价格贵到离谱,吃“明前江刀”遂成人们体现尊贵身份的象征。小小刀鱼,30厘米长、单薄瘦狭的身材,被人们排场而隆重地吃着,它也是死得其所、死而无憾、死得无限荣光了。
“清明前鱼骨软如绵,清明后鱼骨硬如铁”,这是刀鱼的性格特征。余生有幸,也吃过一回江刀。其时清明已过,刀鱼价格虽是一落千丈,但仍足以傲视群鱼。一道刀鱼上桌,望,则身形如刀,色泽洁白,汤汁微红,鱼腹呈银色;闻,则香味扑鼻;问,果然是江刀;切,咬牙切齿的切,则肉质细嫩爽滑,果然鲜美异常,比带鱼、鲤鱼好吃多了,然而没什么嚼劲,入口即化——咬牙切齿这个词压根儿用不上,大快朵颐似乎也无从谈起,浅尝辄止倒还贴切。
自古以来,江刀、鲥鱼、河豚并称“长江三鲜”,刀鱼上市最早,被列为三鲜之大哥。清代李渔称其为“春馔妙物”,是因为春天越早上市的刀鱼,刺越软,到了暮春时节再吃,极多的细刺就成了一件烦恼。张爱玲说人生三大憾事,“鲫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梦未完。”然而个人以为,惟其刺多,才更见鲜美,无刺的鱼肉往往失于木讷。长江边的人,对付刀鱼多刺自有一法:食用时,一人用筷子夹住鱼头,把鱼提起来,另一人用筷从鱼头下紧紧地把鱼肉从鱼骨上顺下来,则无鱼刺之扰了。
另外,按照江边风俗,那根鱼刺和鱼头,应当给席间最尊贵的客人享用。这在以前我的生活经验当中,是绝无仅有的,当然十分惊讶,本着“出来混要矜持”的原则,我坐怀不乱地看着最尊贵的人物吮吸了三根鱼骨。
刀鱼也叫刀鲚,平时栖息于接近长江口的东部浅海,每年春夏间,喜欢成群结队溯水而上产卵——乍乍乎乎、群体性躁动、梦想仗剑走天涯,这是人鱼青春期共有的特征,后果是都不免要因此吃点苦头——刀鱼甫一入江,身价倍增,人们在江边垂涎欲滴以候之。
海潮涌入长江口的最远点,恰在靖江新港,江刀自古会在这里汇集成群,并且,当洄游至此,鱼体所含盐分逐渐淡化得恰如其分,加之性腺开始加速发育,所以此处江段所产江刀味道最美。靖江因之自古有“刀鱼之乡”美称。但也有人认为,扬州“瓜洲深港出刀鱼”为最美。姑且存疑。
现在,沿江的江阴、靖江、镇江、扬州一带,每到春季,菜场仍可见到刀鱼的影子,小贩也称是“长江刀鱼”,但其实多是谎言——那些刀鱼,其实不是湖刀就是海刀,与江刀之味是相差很多的。海刀与湖刀,虽与江刀外形相像,其滋味,据江边食客所言,“有如天壤之别。”
唐杜甫曾有诗句写刀鱼:“出网银刀乱。”这是江上生鲜的一幕。而今,小小刀鱼,江中稀见,市价纷乱,食者又多为各怀心事的官员和富豪,“吃”刀鱼比刀鱼本身更费踌躇——银刀更添这一番乱象,不免叫人唏嘘。
银鱼薄命
晚风中,乌溪江面摇曳的几星渔火,给静静的山村夜晚平添了几许闲愁。
第二天一早,我在薄雾中散步,见一妇人在家门前洗鱼。大木盆中雪白晶莹,似面条一般。妇人说,这是银鱼。啊,这就是传说中的银鱼?
银鱼,并非乌溪江土著,是从太湖移居而来,恰好十年。它体长仅只五六公分,形似一枚玉簪(曾有人数过,一公斤银鱼,竟有1676尾);它在水里游动时,是透明的,你只能看见一条水线划过,这便使它有了仙风道骨的意思;它一出水,便死去了,因它不食人间烟火;出水后的银鱼,身体渐渐由透明变成雪白,柔若无骨,叫人看了不由自主地心生一点矫情的伤感。
太湖银鱼,古名“脍残鱼”,曾是供康熙皇帝享用的贡品,而宋代诗人则有“春后银鱼霜下鲈”的名句。江南的鲈鱼美,曾让历代多少达官贵人、文人雅士津津乐道,有的甚至唱起“归田赋”,就为能够经常吃到“鲈鱼脍”。而银鱼与鲈鱼并称,可见其珍贵矣。
渔妇人,名翁红卫,昨夜江上渔火,有一盏就是她的。江中架几只网箱,点一盏灯,银鱼见了光就往网里扑。而并不是每个夜晚都适宜捕银鱼的,月黑时候,才是好时机,当那皎月高照、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时,银鱼逐月,来去如风,一盏小小的灯火,实在是太黯然失色了……
于是在这乌溪江深山之中,我听到了一个美丽的传说。渔妇说,银鱼原是水晶宫龙王身边的童男童女,受派到人间查看万物生长,因留恋人间,便结为夫妻,过着男耕女织相亲相爱的生活。龙王知道后大怒,传旨将二人打出水晶宫,永为全身透明的小鱼。它俩感情深厚,鱼妻有身孕了,肚子日渐大起来,游动也很缓慢。鱼夫总不远游,寻觅食物,悉心照料。不料这又被龙王知道了,即刻传旨,不许出生。鱼妻悲伤之下,游向碎石,破腹产卵而死。鱼夫见妻死去,安置好卵子,也很快死去了。从此,银鱼繁衍,但生命只有一年,这确为事实。翁红卫讲,渔民捕获的银鱼,不论大小,都是当年的鱼;银鱼再长大一点,便会自然死去了。
这飘逸的从仙境而来的银鱼,终究是与这俗世所不容。即便在乌溪江这样的山野水库,逃得了龙王的压制,也难逃过渔火的美丽诱惑。向往光明而美好的生活,银鱼又有什么过错呢。然而它一入渔网,便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渔民们晚上诱捕银鱼,多的时候,一箩筐一箩筐地抬;翁红卫说她最多的一晚,可以捕出2000元钱。银鱼上岸后,放在阳光下曝晒,它娇贵,不像“青条棍”那些野鱼,可以放在炉灶上烤,银鱼一烤便黄,黄了就失去其晶莹雪白的美丽容颜;晒一天后,也只能放冰箱中过夜。银鱼干,商人来收购,今秋价钱,已经从几年前每公斤20元一路涨到了60元。这超凡脱俗的美丽生命,就这样以俗世的铜钱论了身价。
然而翁红卫的忧虑,还是写在了脸上,一晚又一晚,她从水里捕起的银鱼是越来越少了。昨夜的收获,还不够两年前一晚上的零头。以前,这库区是有银鱼禁捕期的,一年当中只有十月的上半个月可以捕银鱼;然而禁令难限人们的贪婪之心,一年到头偷捕,即便在银鱼产卵繁衍的春季也不放过。银鱼薄命,只能日渐稀少了,也许明年,银鱼就真的要从这片水中消失了。
低调的鲶鱼
有奖竞猜:市场上的鲶鱼,多少钱一斤?
说到鲶鱼,立刻有人想到了烂柯山下著名的“鲶鱼烧黄瓜”,那叫人咂舌怀想的悠长滋味。于是一桌人都猜,有说三十,有说五十,有说最少也要二十元一斤。都猜错了。我昨日去菜场买菜,才知道它只要3元钱一斤,和白鲢的价格差不多!这简直让人无法相信。
我们对鲶鱼知之甚少——知道“鲶鱼效应”比知道“鲶鱼”本身更多。说,挪威人喜欢吃沙丁鱼,尤其是活鱼。可是,这种鱼的运输却是一个大难题,大部分沙丁鱼会在中途窒息死亡。后来有人无意中在一箱沙丁鱼中放入了一条鲶鱼,于是满盘皆活。学者研究认为,这是因为凶猛的鲶鱼让其他鱼产生了极大的危机感,于是加快了游动,于是生存潜能被创造性激发,于是有了管理学、经济学上的“鲶鱼效应”。
不管是人,还是鱼,一旦被贴上标签,往往带来一叶障目、只见树木不见整片森林的后果。我们常常只记得领导人坐在主席台上的雄伟身姿,而忽略了领导其实也是由206块骨头和大约639块肌肉构成的“普通人”这一常识;我们常常只记得鲶鱼是“创造了竞争力和神话”的“不可思议”的鱼,但是往往忘记了它是一条好吃的鱼。
鲶鱼的显著特征,是周身无鳞,身体滑溜溜,头扁口阔,上下颌有四根胡须。据查,《齐民要术》、《饮膳正要》、《随园食单》等与饮食有关的历史名书都没提到过鲶鱼,而《金瓶梅》、《红楼梦》这样可以当作另类饮食菜谱来用的奇书,也未出现过鲶鱼菜式。可见,鲶鱼在中国饮食历史上,并不是一条有辉煌渊源的鱼,或者说,它和狗肉一样上不了历史这台大餐桌。
后来听一喜欢垂钓的朋友说,似汪刺、鲶鱼、黑鱼这样的没鳞的鱼,贪食,是极好钓的,几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把钩扔到水里,就等着鱼儿上钩。因而他们在湖边煮食,架一个锅,半锅清水,往往先把汪刺、鲶鱼及各类小杂鱼扔进去,再到地里揪两根茄子、一把野葱、几片薄荷叶,慢吞吞地炖,那鱼香随风飘荡,到头来锅中汤浓乳白,便是一锅的奇鲜无比。
我从超市买回一条鲶鱼,无水,用塑料袋密闭扎紧,半个多小时后到家,放入水中仍是活蹦乱跳,晚上还跳出水桶多次。生命力这样顽强的猛鱼,平常却是遵从低调处世的哲学。它不喜欢光,潜居在石隙、深坑、树根底部的土洞里,伏在阴暗的水底层或成片的水浮莲、水花生、水葫芦下面。它昼伏夜出,大量吞食鲫鱼、鲤鱼,闷声不响地长肉,据说最大个体可达40公斤以上。
鲶鱼炖黄瓜,吃得一家人肚子滚圆。剩半锅汤,第二顿煮了粉干,也吃完了,真可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