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9期

何妨薄饮

作者:青 铜




  阴雨绵延,秋凉渐起。晚间独坐无趣,便取一瓶清酒,以白瓷小盅盛了,捧卷独酌,听那雨声淅沥不止。虽无佳肴佐酒,也无玉手执壶,唯一人一盅,俯仰之间,却也不觉寂寞。
  我性好酒,却不滥酒,这大概是受了祖父的影响。自我记事起,常见他老人家用陶壶烫一些白酒,待到暖热了,细细品啜,状极自得。当时,限于家境清寒,也没有什么好酒,无非是村酿米酒,祖父却觉甘之如饴,一日三饮,每餐不误,只是从不过量,止于三五盅而已。
  祖父的这个习惯,一直保持至今。我从未见他酒后失态,而是温文尔雅,酒杯在手,仿佛擎着整个世界的闲适和欢乐。后来,从别人处得知,祖父一生只醉过一次,此后再没过量。故乡酒风甚悍,那时我又正值少年,每每为言语所激,仰仗一时意气,大杯尽欢,酣畅淋漓,倒也没觉得祖父小饮的妙处,反认为他不善饮。直到多年后,读李渔《闲情偶寄》,有“饮量无论宽窄,贵在能好”句,方才顿悟:祖父才是真正善饮,正所谓“人不善饮酒,唯喜饮之多。人或善饮酒,唯喜饮之和。”花之半开、月之半缺、酒之微醺,都是恰到好处,而如我等狂饮滥醉,反倒是如牛饮水。曾听闻某君宴饮,茅台五十年陈酿两瓶,片刻净尽,简直是暴殄天物。
  祖父饮酒,没有果蔬脯馔,最清贫时,面条锅中挑一些过油葱花就是下酒之物,后来家境好了,也不过整治些腐乳、咸蛋之类的小菜。祖父曾对我讲起高祖,一位私塾先生,饮酒时不过备一撮腌黄豆,每抿一口酒,啖半颗腌豆,自得其乐。我也曾于闹市见两位老人对坐弈棋,各持白酒一杯,每行棋一步,浅饮一口,并无半点菜蔬下酒,比起那些酒场豪客的大口吃肉大杯饮酒,真是不同。
  想来,饮酒如同娶妻,意在妙人,要那些陪嫁又做什么?
  佳肴珍馐,毕竟只是外物,对于真正好酒、懂酒的人,反是累赘,只有那些不能领略酒趣的人,才会从食物上寻求补偿。翻检古人诗文,能看到自古以来的酒客也是重酒而不重其他,“客来只醉水晶盐”并不鲜见。所谓“水晶盐”,又名“水精盐”,是一种晶莹剔透、状如水晶的块状池盐,以咸盐伴酒待客,照样能一醉方休。李白《题东溪公幽居》诗云:“客到但知留一醉,盘中只有水精盐。”诗人造访东溪,故友相对把盏,只需几颗咸盐淡嘴,即可尽欢。主人浑不在意,客人也不以为忤,言谈自若,毫无怠慢之意、不悦之情。想来,东溪公虽然“清且廉”,却并非拮据到只有咸盐,有“好鸟迎春歌后院,飞花送酒舞前檐”,哪是肉脯鱼脍可比得的?
  不独东溪公如此,宋朝翰林学士钱明逸待客时也常常只以盐陪酒,各人席地而坐,喝一口酒,吮一粒盐,自成雅趣。大约深得饮酒之道者心无它物,才会如此淡然。
  以盐佐酒,是古人常为之事,谓之“盐酒”。今人虽不再以盐下酒,也没有古人的清雅,却也有真酒徒,能与古人一比高下。故乡有一位老者,自市中酒肆沽得临水集大曲一壶,且行且饮,路过一处菜园,索性躺倒在田埂里,就着壶嘴痛饮,随手采摘青辣椒佐酒,不觉已酣然入梦。其情其状,虽比不得“曲水流觞”的风雅,却也应了“野饮”之趣。
  世人皆道酒是俗物、茶乃仙品,其实不然。比起品茗,饮酒的内涵更丰富,意蕴也更深沉,“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比起“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究竟是少些酣畅淋漓,而“开轩面敞圃,把酒话桑麻”又比“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尘”多了些烟火暖色。此外,在一些特定的场景和心境下,酒更非茶能替代:“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的苍凉,“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的欢欣,“呼儿将出唤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洒脱,“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的清雅,甚至“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的愁绪,都非一杯清茶浮沉卷舒所能概括。
  因此,何妨薄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