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8年第9期

诗歌水墨深处的燕子

作者:吕 雯




  车过一个荒远的村落,我看见了燕子,那么多的燕子在电线上站成三排,让人惊讶的齐整队列。
  现在,燕子如果出现在城市上空,多半携带着一副急促的表情。不停地拆拆建建的城市使富有诗歌精神的燕子无所适从。显然,燕子的传统没能跟得上人类前进的脚步,它们以为守住了家园就守住了存在,这是典型的小农观念。前几天我儿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地震和拆迁有什么不同之处?”我疑心他偷听到了燕子世界的热门话题,想以此来把我难住。我告诉他:“地震是上帝的意志,而拆迁是人类自己的想法。”但对燕子而言,这样的回答容易将人类和上帝混为一谈。它们没有选择离开的原因,可能是已经习惯于日夜不安而又假模假样的城市生活,并在这种刻意而为的文雅中找到了相对的安全。
  燕子,是幸运地吻合了人类审美标准的鸟,以家庭为单位,在不损害自我利益的条件下,热爱集体活动;一年一度的长途旅游,保持了家园的新鲜度和亲切感,并以此与勤劳和灵性暗含默契。总而言之,燕子轻盈的双翅曾经掠过若干个朝代婉转的流水,径直抵达春天和中国民谚中最温情的部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在早春和深秋,这空中的流浪者以肉眼的相机俯拍到了什么秘密?从南到北,大地和节气的话语,它们始终秘而不宣。同样的迁徙,列队出游兼有呐喊助威的大雁像是仪仗鲜明的官员,而燕子却像是在此旗帜掩护下微服私访的机警钦差。
  在我早年诗歌的水墨深处,一对紫燕泊进宋时词牌的屋檐。时隔多年我仍看得见那窝燕子,看见大我9岁的老舅一张兴高采烈的脸:“小燕子孵出来了。”
  许多年后我明白了,其实那时的老舅也还是一个少年,对于保存住那样一个秘密他还有点力不从心。他告诉我,只不过忍不住要把快乐说出来,并不是要引起我共鸣。我抓住了我自以为正确的主题:“我要看小燕子。”
  老舅后悔了,我看得出来。他感觉到麻烦来了,开始敷衍我:“燕子睡觉了,现在你也睡一会儿,明天给你看。”
  “不行不行,我就现在看。”我固执的天性中充满令人望而生畏的倔强。
  在全家向他翻的白眼中,老舅失去了同盟军,他只好自己出去搬梯子,我趴在窗户上看他模糊的影子小心地附在梯子上。一会儿,头顶上的燕窝里一片吵闹,大燕子叫声尖锐,小燕子跟着瞎吵。我感到了紧张。在此后的若干年里,我一次又一次经历了这样的紧张、期待和猜想——隔着玻璃和夜色,我看不清正在发生的一切,也无法知晓即将呈现的结果。事实上,除了等待我什么也做不了。当老舅把一只小燕子轻轻放在我的手心,我还没有回过神来。直到老舅把它又轻轻地拿走了,我才恍惚记起来它留在我掌心里的柔软和温热。
  那只和我一样处在懵懂年纪的小燕子,它会不会也短暂地记住我?
  成年以后读到了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王子》。我想,除了燕子,王尔德找不到另外的鸟类来和王子一起承担人类的悲哀。因为童话中的命运,王子必须死去;但是燕子不会,它属于永恒的春天,它可以选择离开,与一个无望的未来脱离关系。在这个童话中,燕子实质上是死于对人类的爱。那样的一只燕子,一袭黑衣,它是否理应看见更遥远的黑暗?
  就是那样一只在人性中飞翔的燕子,它如此亲密地与我们毗邻而居。在我家楼上的防盗门上方,燕子以门灯为假想中的屋檐,筑了一只醒目的巢。因为是顶楼,房子迟迟没有售出,社区管理也不怎样用心,楼道里的窗玻璃碎了也无人来补,直到冬天才钉之以塑料布,风一吹哗啦啦响,代替了邻居间的寒暄和问候。作为最早入住的房主,我们一家常常在楼道里遭遇同样穿行其间的麻雀和燕子。一天,我用家里的鱼网扣留了一只麻雀,囚禁在水族箱里让儿子观赏。据说麻雀无法以人工方式养活,它脾气大,在笼子里会被活活气死的,但我请来做客的这只麻雀虽然表示了希望逃走的想法,但并不拒绝免费招待的食物。第二天我就客客气气地放它走了。
  有一天下班回家,头顶鸟鸣喧闹。爬上去看,是一大一小两只燕子,看样子是母子俩。我故伎重演,挥了两下鱼网,小燕子没经过这样的惊吓,吓傻了,乖乖被我捉住。大燕子悲鸣一声,俯冲至五楼,终于夺窗而出。一会儿,我家窗外出现了一支营救部队,大约有十几只精明的大燕子,围着我家上下翻飞,有两只还在窗纱上停了一两秒钟,试图往里面偷窥。它们消失了几分钟,然后又在北面的窗口出现了。在它们的安慰声中,小燕子安静下来,但它拒绝享用我提供的丰盛晚餐。我把它关在窗户夹层里,它撞了几下玻璃,以为是质地坚硬的空气。它并不怎么怕我,只是一心想出去。时间已至薄暮,因为我,它们的晚餐和归巢计划均被打乱。我把握着小燕子的手伸到窗外,那群大燕子很快围拢过来。我摊开手掌,立即有一只大燕子飞到小燕子身旁,它们的离去笔直、迅疾,像我今生射得最漂亮的两颗游戏子弹。
  2004年秋天,在故乡简陋的露天剧场,第一排观众席距舞台不到1米,演员们溢出油彩的汗珠都清晰可见。因为听不清大部分歌词,我们只能嗑瓜子,同时悉心感受剧场内的气息和温度。舞台上方,一对燕子始终安静地立在巢前的电线上,歪着头俯视着那些演员和观众。这特殊的旁观者,看到的始终是演员背对观众的表情和举动,它们应该知晓太多我们猜测不到的事情。演出大约要一直持续到深夜时分,为什么燕子乐意常年置身于此而不迁往他处?演员的歌声和耀眼的白炽灯肯定剥夺了燕子的部分睡眠,就像写作占据了我的休息时间一样。几天以后,在我的音乐课堂上闯进一只燕子,它在教室上空巡礼数周,最后停在讲台上方。那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引起了一场隐蔽的骚动,我疑心那是故乡露天剧场里两只燕子中的一只,远远听到这里麦克风在响,它以为又幸运地赶上了一场白天进行的倾情演唱会。